第8章 夏(7)
他从屋子后面的小路绕过去,穿过铁路下面的一条小道,跨过一条水渠,斜上一片竹林,来到了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屋前屋后都是竹林,常年四季掩映在竹林里。若不是屋顶冒烟,你还真不知道这里其实有一户人家的。
“范妊娣,你给我出来,你个臭婆娘,你给我出来吃擀面杖!看我不拿扁担打死你?”
鸿儿爹气势汹汹地直往屋子里冲。
“二弟,你这是咋了?”
一个邋遢的男人听见喊声忙从睡房里出来,来到堂屋,看见鸿儿爹,甚是不解。
“咋呢?你装怂了,你说咋了?钱,把钱给我。”
“二弟,啥钱?你看这家里常年就我们爷俩,穷得跟个蚯蚓似的,光杆身子,哪里来的钱给你。”
“大哥,你就是个窝囊废!你应该打死你那婆娘,她居然把鸿儿给卖了!这是畜牲干得事情。”
“二弟,你别说了。我那该死的女人,已经快三年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该死,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卖了,我那可怜的锦绣,就是她亲妈卖得她。我是一个窝囊废,没本事管住自己的女人,也没本事保护自己的亲生女儿。二弟,你打死我吧!”
“爸爸,你不要死,你死了,妞妞咋办呢?”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灶台上舀饭吃的女儿。女儿快十三岁了,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整日穿着那身黑漆漆的衣服,站在灶台边,简直和灶台一个颜色,黑得胜过棺材。他由不得一阵心酸:“看吧,你瞧妞儿多可怜,自她断奶,她妈就没在家里呆过。这家里和旅店差不多,她就是个客人。我辛辛苦苦带着妞儿,我生怕她又打妞儿的主意,所以早早地送妞儿去了乡小学读书。”
“唉……”
鸿儿爹这才放下扁担,叹了口气,瞧了一眼侄女。
果见妞儿黑乎乎的,整个人如滚进了煤窑一般。看她吃得那啥?黑锅里面捞出的黑面条儿。她却吃得怪香甜的,比现在吃大餐的人都享受。
“这娃儿都饿坏了!大哥,你这房子哪里像个房子样?灶台支在堂屋里,两间睡房像窑洞似的,整个房子和烧过的瓦窑一样,黑不溜秋的。人家的牛圈都比这亮堂。”
“可不是么?这女子和我一起干了一天的活,现在才吃饭了,早上就吃了几口白面掺玉米面的馍馍。我就是个窝囊废,哪里能够盖的起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大哥,亏你还是个师范毕业的人,咋这么地没出息?”
“二弟,大哥没用……”
“……”
知道嫂子确实没回来,鸿儿爹也只得撒了气,打道回府。
鸿儿在枇杷树下逗儿子玩,见爹扛着扁担远远儿地来了,心下疑惑道:“爸,天快黑了,你扛个扁担干啥去了的?”
“我本想上厕所的,一抬头看见屋后面的地里有一个黑影。我想定是野猪来了,扛个扁担打野猪。”
“爸,你打着了没?我也想看看野猪。”
玉荣听见了,好奇地出来瞧个究竟。
“让那个猪婆娘给跑了。”
“幸亏跑了,你扛个扁担打野猪,野猪还不吃了你?”鸿儿妈听见了,也笑着从灶房出来。“吃饭了,洗手吃饭。”
“我哪里那么快去找猎枪?那两个调皮蛋呢?”
“你那俩野儿子,早跑去他五爸那里去看电视去了。”
且说这范妊娣,其实刚刚儿她刚下了火车,出了车站,准备回家。走到竹林处,老早儿便听见了鸿儿爹和丈夫的对话声。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心里猜测定是侄女自己逃回来了。“这可了得!他定会打死我的!即便不打死我,也会把我送到派出所去。不行,我不能够让他看见我回来了。”
她赶忙趁天色暗,藏到竹叶深林处,躲过了鸿儿爹。待鸿儿爹离去后,她这才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返回火车站,爬上一辆货车,也不问去哪里,只管逃命。
以至于后来,人们每每谈起这个女人,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她是一个传奇人物。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走南闯北闯荡江湖,本事并不大,招摇撞骗的功夫连‘刘神仙’都自叹不如。
而鸿儿和柳玉荣,却应了那一句,“千里姻缘一线牵”。俩人却因鸿儿的不幸结成好姻缘,真所谓“富贵险中求”,月老自有安排。
然而天下并非所有女子都有鸿儿这般幸运。倘或被卖女子遇到的是一个遭老头子,或是鸨母,或是一个变态狂,或是自己不心意的,那可就非常之不幸了。毕竟被卖者能够逃脱回来,是万万不可能的,一旦被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甚至丢了性命,客死他乡。
鸿儿的故事还未结束,只待后来慢慢再一一讲诉。
薇娅和二婆婆终于要从姑姑家出发了。待她们的行李收拾好,姑姑又准备了些吃食让各自捎带回去。薇娅想给妹妹带点好吃的,可她身上没一分钱,从街道上的商店里拿不回来任何一样好吃的东西。幸而姑姑买了些好吃的东西让给带回去,薇娅心里开心极了。
又歇了一夜,第二日上午,又耍了半宿。直到下午四点左右,绿皮火车才来。
这次薇娅睁大眼睛细细地甄瞧了一番这个大家伙。绿色的身子,一节一节的,还真像大青蛇。唯有大青蛇跑得最快了,和这火车一样,哧溜,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坐在火车里,确实很舒服。薇娅觉得火车厢和妈妈手中的摇篮一样,安稳舒适。“真想一直这么坐下去,永远永远别停下来。”
每一次透过车窗,看窗外的风景,都是一种享受。那些树啊,草啊,花啊,都活了,都活了起来,它们仿佛很开心地要和我打招呼似的,一个劲儿地给我招手。我也含笑点头,表示谢意,谢谢它们这么热情,这么善良。
下了火车,薇娅和二婆婆又照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走了一段土坯公路,开始爬山,紧赶紧赶,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终于上了山顶。山顶非常开阔,山顶上有小溪山泉,有奇峰怪石,山顶上的路也比山中的宽阔,全是可爱的小石子铺成。
二婆婆累了,渴了,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再赶路。
薇娅其实也已累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一下火车,那两只小腿就马不停蹄地赶路,她早已感觉腿又酸又痛,且脚痛,胸闷气短。爬山赶路人都这样,生怕天黑了看不着路,就必须趁着太阳还未下山,加急赶路。因为山中之路都是小径,且纵横交错,很容易走错,或是迷路。倘若迷路了,可了不得。山里规矩,凡人不赶夜路。
据说有人天黑了赶山路,竟被路神或是精怪给迷住了。一夜之间,忽觉荒山野岭都变成了大宅华院,怎么走也走不出这宅院。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一切又都恢复了原貌,这人居然在阴沟里折腾了半夜。
当然也有必得赶夜路之人。若是这样,手中拿一根香,或是一根绣花针,或进山前拜拜土地,必然安然无恙。
这可能也只是传说。薇娅也只是从他人口中听听而已,她从未去考证做过,又觉得没那必要,定是茶语饭后的笑料罢了。
但是二婆婆信以为真。她一路催促薇娅,必得一个小时爬上山,下山就快了,只要太阳落山之前,赶下山,一切都稳妥。
婆孙俩人歇了会脚,喝了些清泉水,欣赏了会奇峰怪石,各色花草,灌木浆果,这才加快脚步下山去。
下山的路上,会路过一土地庙。二婆婆特意参拜了一会,才舍得离开下山。
这个土地庙,说则是庙,其实一个牌坊而已。
“土地在哪里呢?”
薇娅心里暗自疑惑,却不敢开口问。因为大人们警告过她,在土地面前,不敢胡言乱语。
下山如同下楼梯,完全可以跑步进行。薇娅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几道弯,把二婆婆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小心狗。”二婆婆提醒道。
“汪汪汪……”
果然密林深处,窜出一条大黑狗,一个纵身,就跃到了薇娅的面前。薇娅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
“剥狗皮的东西,还不快滚得远远儿地去了!”二婆婆从上面扔了一个石头,直砸狗的脑门。
那狗“嗷嗷”直叫,缩了回去。二婆婆紧接着下来抡起手中的拐杖棍,对着那狗,就是两棍。那狗疼得直哭,呻吟着忙忙地退开了。
狗主人缩在竹林里,不吱声,只顾端详着婆孙俩人,看情况。
“这是谁家的狗哩?婆婆。”
“我也不知是哪起王八羔子的。”
望着婆孙俩人的背影,那主人气得只顾吐唾沫星子。
待太阳彻底西沉,婆孙俩人已经下了山,又淌过了小河,爬上土坯公路,穿过公路,斜上了一个坡后,终于回家了。
“啊,解放了。”
薇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在院坝前的废弃的一根断电线杆子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了。
妹妹,堂姐,堂哥,以及妈和爸,大爸,大妈们都围在院坝里聊天歇凉。一见她婆孙俩人回来了,才起身让坐,寒暄问暖。
薇娅忙忙地将吃食分给了堂哥堂姐和妹妹。
五岁多的妹妹,一见没见过没吃过的好吃的,起初有些怕,见姐姐们都吃得怪香。这下她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一年就吃这么一会零食好吃的。大家都舍不得一次吃完,须得留着,慢慢儿吃。山里俗语说得好:“好日子儿慢慢儿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