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怜悯

阳光打断了杨成亮的睡眠，他伸了伸懒腰，缓解一下这种睡眠姿势带来的不适。旁边的方青武还是那个姿势，看起来是一夜都没有合眼了，下巴上的胡渣子也多了不少。

“小武，你没睡？”杨成亮伸手过去扶在方青武的肩膀上轻轻摇了摇。

“睡不着……”方青武摇了摇头。

“小武，你要是这样，你哥回来了，你都先垮了。”杨成亮起身到桌子上拿了些吃的递给方青武。

“你相信他能回来吗？”方青武机械式的接过来，眼神涣散的轻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信呢？干嘛非得往坏的方面想。”杨成亮自己先吃了几口。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不会骗人的。”方青武却没有丝毫食欲。

“你哥可能是不想让你难受，去别的地方看病，万一找到名医那也不是没可能吧？”杨成亮试着再次安慰方青武，但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愿吧，我可以陪他一起的……为什么？”方青武自言自语的说着。

杨成亮没有接话，也不敢再接话了。

“走吧，成亮，你不用去公司了？”方青武缓缓起身招呼杨成亮。

“我……没啥事，我和我爸说一声就行了。”杨成亮心里还是担心。

“我没事，我还能有啥事呀，去吧，别耽误了事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方青武无精打采的笑了笑。

“真没事？”杨成亮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没事，就像你说的，我还要养足精神等我哥呢。”方青武的话不能安慰自己，但是可以让朋友有所放心。

“那……好吧，有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啊！”杨成亮皱了皱眉，有些于心不忍的走向了门口。

方青武向杨成亮点了点头，杨成亮才放心的离去。方青武轻轻的把门关上，家中已经是一片狼藉。他又找出了那枚卧式的钥匙，小心翼翼的进入那个房间，安静的感觉从来没有像这样可怕过，哥哥手表的指针依然在不停的转圈，动力显示的指针也已经跳过了一格。他面对着自己父母的相片，两张笑脸让自己觉得距离为何如此遥远，他想让父母给自己启示，到底哥哥遭遇了什么，哥哥又去了哪里，最重要的，是哥哥能不能回来。

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是觉得双腿有一些麻木，如果不是哥哥手表的声音，放佛时间都已经停滞了。方青武这才看了看那枚自己死皮赖脸想和哥哥要的手表，14：42分，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手机里的消息越来越少，传来消息的频率也越来越低，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方青武似乎就要觉得崩溃了一般。手机电量紧张的声音响了，方青武回过神来，还是轻轻锁紧了卧式，出来拿起了充电宝。他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家，慢慢的走到了房门，一脸疲倦的走了出去。

阳光和微风，让人惬意的好天气，但也无法带走方青武内心的阴霾。他饿了，饥肠辘辘觉得心慌，他不想吃杨成亮昨晚买来剩下的那些食物，此刻，他倒是想起了自己经常光顾的那家小摊位，虽然很不起眼，但是在哥哥为数不多的回家次数中，他有两次还是带着哥哥去那里吃过饭。

很多年了，这个小摊位一直都是一位老大爷在操持着，由于位置在小区边缘的深处，倒是没有引起城管的注意。人流本身就少，在某些时候，个别落了单的城管还会在他这个小摊位上补充上一顿能量。两间小小的棚屋和后面的高楼显得极不协调，在这个城市的夹缝中，依然生活着许多为了生存而挣扎的人们。哥哥曾经反对方青武总在这个地方去解决肚子的事，他总觉得不卫生，但是后来倒也没有强烈制止，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层次，都有个自己喜欢的地方，正如一向严谨的哥哥，从前不是也对那一家路边烧烤摊的秋刀鱼情有独钟。

“大爷……”方青武冲着屋里喊了一句。

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老大爷蹲在屋子里收拾一中午所用的餐具，来这里的人也都是老客，有很多人是为了接济老人的生活，来这里下一碗面，既满足了自己的善心，也让肚子里暖暖的。

“咦？小伙子，这都什么点了？”老大爷笑呵呵的问了一句，脸上的皱纹显得又增加了不少。

内屋的布置很简陋，一张床上躺着他的老伴，病了很多年下不了床，老人就这样一边赚点药钱，一边伺候着相依为命的老太太。

“大爷，还有吃的吗？”方青武没有进屋，只是在外面看着。

“我看看啊。”老大爷起身洗了洗手，往灶台那边走去：“还够一碗面，下了？”

“嗯，谢谢您。”方青武说着走到了一张桌子前，找个小凳子坐下来开始剥蒜。屋内没有可供食客吃饭的地方，所有吃喝都是露天，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方青武很喜欢那种热气腾腾的感觉。

“来，刚出锅的，运气不错，就够这一碗了。”老大爷说着把面端到了方青武的面前：“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你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了。”

“嗯……”方青武僵硬的回应了一声，低头开始吃面。

就是普通的一碗面，方青武却寄托了很多。多少次玩的忘记了时间，那些酒肉都没有这碗面能让自己的肠胃舒服一下。他还想得起来当年自己和哥哥同坐在一张小桌上，极不情愿的听着哥哥的教诲，身旁的老大爷还时不时的劝上几句，如今，可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方青武再一次触景生情，竟然在外面忍不住了泪水。

已经回屋子收拾东西的老大爷发现了方青武的异样，马上停止了手上的活，进屋给老伴喂了一口水之后，走到了方青武的身边。

“怎么了？小伙子。”老大爷拉过一个小凳子，缓缓的坐了下去，毕竟上了年纪以后，腿脚没有那么利索了。

“没事，大爷。”方青武擦了擦眼角，不让自己显得更加失态。

“小伙子，有什么难事和大爷说说，你还这么年轻，这样可不好。”老大爷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但是依然挂着微笑。

方青武摇了摇头，继续狼吞虎咽的吃起面来。老大爷在旁边也没在意，自己卷起了很便宜的烟叶，点上自顾自的抽了起来。没过多久，方青武吃完了，他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低头陷入了沉思。老大爷那边飘来的烟味呛了他一口后才又回过神来，他居然发现他没有地方可去，就这样呆坐在这里。

“小伙子，现在这也没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有啥难事和老头子我说说，就算帮不上你，也能将心里的苦水往出吐一吐吧。”老大爷不紧不慢的说着，递给了方青武一个烟叶盒子：“要不要老头子帮你卷一支？”

“不不，大爷，我不会。”方青武赶忙摆了摆手，眼神随即看向了老大爷那两间破旧的棚屋：“大爷，在这里，就您老俩口吗？”

“可不是嘛。”老大爷说着低下了头，接着自己又卷了一支。

“那您其他的亲人呢？”方青武随口问了一句，但马上发现后悔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如果哥哥真的就这么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但对于这位老人来说，也许这样的话题，同样也是不愿意被提及的。

“亲人？造孽啊！”老大爷感叹了一声，接着说：“这亲人还不及你们这些过往的客人呢，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是看我们老俩口可怜，吃碗面接济一下我的生活，我真的感谢，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对不起，大爷。”方青武不好意思地看向老大爷道歉。

“没事没事……我有个儿子，结了婚以后没办法，家不是很富裕，就和我们老俩口住一起，但终究是不方便，所以我们就……”老大爷说着，回头瞥了一眼后面的棚屋，里面还能传出老板轻微咳嗽的声音。

“您在这摆摊这么久了，难道一直都是这样？”方青武有点不相信老大爷的遭遇。

“自从我们搬出去，就基本再也没见过我儿子和儿媳妇，他妈病了也找不到他人，有时候会去学校偷偷看看自己的小孙子，但是被他们发现之后，就不许我这样做了。”老大爷心中方佛没有波澜，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

“什么！？这是虐待老人，这得找地方说理去！”方青武倒是激动了，作为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血气方刚的他有点难以忍受这样的事。

“算了吧，呵呵呵……”老大爷居然笑出声来：“得理了又怎么样呢？我们老俩口搬回去了又怎么样呢？有人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搬回去，好人的工作也就完成了。我们不是还要忍着那小两口子的白眼吗？与其这样的话，还不如现在来的踏实。”

“可是，他们作为儿女，你们又这个样子……”方青武越听越是气愤，但是被老大爷打断了。

“我都说了，造孽嘛……”老大爷深深吸了一口烟，可能是有点口大，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咳咳咳……还不是怪我们自己。”

“儿女不孝，和您二老有何关系？”方青武追问。

“子不孝父之过……孩子，当年对他的溺爱，终于还是要我们自己来还。”老大爷也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方青武听后居然无言以对，这句俗语没有错，即便自己的父母离开的早，回忆中，父母也都是一直鞭策着我，包括现在的哥哥。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渣存在，以为这种事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

“好了好了，小伙子别生气了，说着是和老头子我说说话，怎么反过来了呢。”老大爷挥挥手笑着说，方青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老大爷还可以笑得出来，是习惯了？是看透了？还是无奈了？反观自己，却什么也承受不了。

“大爷，对不起，又让您想起不高兴的事了。”方青武低头有些内疚。

“没事啦，老头子我一把年纪了，早就不在乎了，说说你吧，愁什么呢？”老大爷满不在意的样子，搞得方青武更是有愧于心。

“大爷，我父母没得早，如今唯一的亲人，是我哥哥，您见过他……”方青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口。

老大爷一听，便深深陷入了沉默，方青武刚才后悔勾起了老人的回忆，现在又后悔说自己的事让老人更加忧郁。脑中乱做一团的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不幸的人遍地都是啊……”老大爷的面色不太好看：“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是命苦。不过老头子我大胆说一句，像你这样的孩子懂事早，以后啊必定有出息，你爸妈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宽慰了。”

方青武听得心里一阵暖意，可是他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像老大爷说的那样，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惭愧。他微笑着点头，心中感谢老人的开导，毕竟经历了这么多，老人的阅历还是有的。方青武此刻也不想再提哥哥的事了，他也不愿意把一个千疮百孔的老者，作为自己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已不忍，但是他却想起了那个经常萦绕在脑中的问题——蜉蝣。

“呃……大爷，如果只能活七天，如果啊，要是您的话，您都想做些什么呢？”方青武小心的问了出来，尽量把这个假设所带来的避讳降到最低。

“小伙子，可不能这么想啊！”老大爷听完有些着急，整个脸色都变了。

方青武是越发的后悔了，想象自己就是饿了吃碗面，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有什么事能想不开的？”老大爷的语气依然激动。

方青武觉得老大爷肯定是误会了，说真的，对于一个陌生人问这样的问题，谁都可能觉得自己不正常，不正常的话就可能会做出一些傻事。

“大爷，您别多想，我没啥想不开的，这么多年了，我要是想不开也不至于坚持到这个时候了。”方青武赶忙安抚老人，不要让他继续胡乱猜测。

“那你这孩子，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老大爷抽了一口烟顺了顺气。

“大爷，我就是想听听身边的人都是怎么想的，真没别的意思。”方青武继续解释着，此时也不希望老人能和他说些什么了。

“哎呀……要说我呀？那就再卖上七天的面呗。”老大爷出人意料的回应了方青武，但回应的内容，却也让方青武感到愕然。

“就像现在这样吗？”方青武不太相信，他觉得一个人最后的七天不都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做一些想做又没机会做的事吗？就像杨成亮一样。

“对呀，这有什么不好的吗？你看看老头子我，现在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又有老伴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呀。”老大爷的话说得异常轻松：“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也高兴过，也伤心过，孩子上学，父母去世，儿子结婚，孙子降生，老伴生病，儿子不孝……都这个时候了，我就想安静安静，该干什么就还干什么，干到最后干不动了为止。你不是说七天吗？那就七天。平平淡淡的，把亲人叫到一起再看看他们，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最后简单交代交代，陪着他们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

一件冷冷的事，方青武却听得温暖，他脑中甚至会浮想起那样的场景，周围的人悲哀是藏不住的，但是中间的那个人却依然在微笑。哥哥，一个平淡的陪伴，你都不愿意给我吗？方青武心里想着愣神，那边屋子里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小伙子，我去看看啊。”老大爷说着，急忙进了屋。

方青武看着老大爷的背影，用最平常的方式，给家人最后的守护，很多时候是我们自己想的太复杂了，放弃了欲望和执念，生命也会变得简单。方青武看了看时间，这个简陋的路边摊又该到整天最忙碌的时候了，他拿起手机对着桌上立着的二维码牌子扫了一下，然后支付了一百元钱，这些钱是为了帮助一对生活困难的老人，也是为了感谢老人的坚韧和平淡给予自己的宽慰。

方青武站起身来，一阵眩晕让他差点摔倒，毕竟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此时的疲惫已在不经意间占据了全身。方青武回到家的时候，夕阳正是最美的瞬间，他没有心思去欣赏，直接倒在了沙发之上。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哥哥，但眼皮已经不听使唤，电话铃突然响起，也传来了杨成亮的声音。

“小武！我一会儿就过来啊！你没事吧？”杨成亮显然是刚下班。

“不用了，成亮，我都吃过饭了，我想睡觉休息一下，真的没事，别来回折腾了。”方青武语态平和的回应着。

“真没事吧？现在暂时还是没啥有用的消息，你别着急啊，再等等。”杨成亮还是有些不太放心的样子。

“真的没事，回家吧，别让你爸妈担心你，你也别总埋怨你父母，你知足吧。”方青武反倒说起杨成亮来。

杨成亮听完之后居然半天没说出话来，简单回应和问了几句之后倒也踏实下来。挂断了电话，方青武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