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丰子恺的窘状
漫画天生具有幽默、讽刺、针砭现实的特征,因此,“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漫画家可谓命运多舛!长期担任美协上海分会主席和上海画院院长的丰子恺,堪称中国现代漫画大家,也首当其冲地成了上海美术界的讨伐对象。
搜集到一份一九六七年出版的《打丰战报》,出版方为“上海市无产阶级革命派打倒美术界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专案小组”,八开四版,联系地址为上海市美术学校革筹会。“编者的话”称:“我们排除了种种阻力,第一期《打丰战报》与大家见面了。”该报后来是否继续出版,有待搜集和求证。
据该报头版所发消息,一九六七年八月十六日,该专案小组组织召开了批斗丰子恺大会。消息未说明批斗大会地点所在,但通过其对现场描写,可以了解到丰子恺和上海其他画家此时的窘状:
披着“中国现代漫画鼻祖”外衣的丰子恺,被红卫兵小将押了上来,上海市旧文艺界、旧美协,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徐平羽、陈其五、孟波、方行、沈柔坚,也被押了上来。上海美术界的反动学术权威张乐平、王个簃、唐云、贺天健、蔡振华、程十发、张充仁、吴大羽、谢稚柳等,以及大右派刘海粟,都被揪出来示众。
……
会议结束后,为了使广大革命派战士和革命群众更清楚地看出丰子恺的丑恶面貌,还增放了丰子恺毒画和痛打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的漫画幻灯片,每幅毒画,都配以明晰有力的批判词句……
(《工农兵狠斗狠批美术界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
《打丰战报》除发表大会的发言外,还在第三版以整版篇幅批判丰子恺不同时期的漫画作品,通栏标题为“把丰子恺的反党毒画拿出来示众”,选发七幅作品,每幅作品均打上大叉子,还配以短评。参照上述引文,可知这些作品和批判文字,来自大会上播放的漫画幻灯片。
第四版右上角,醒目地开设了“砸烂丰子恺漫画专辑”,共发表三幅作品,其中,第一幅为《“古诗”+“新画”=炮弹》,可以看作对丰子恺创作模式的概括性批判。
《打丰战报》报道批判丰子恺大会的消息,最后说道:“这次会议,为斗争美术界反动学术权威,揭开了序幕。”此言不谬,对丰子恺的批判随后见诸各地小报。
一九六七年八月出版的《文化革命通讯(第十六期)》(新北大《文化革命通讯》编辑部主办,地址:北京大学哲学系),发表《黑画剖析》,被列举的上海画家中,丰子恺排在第一位,并醒目地发表了一幅讽刺丰子恺的肖像漫画,后面则挑选出五幅作品予以批判。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出版的《撕开臭权威画皮——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南大八·二七大批判战联编辑),发表了《打倒反共老手毒画家丰子恺》一文,并在刊物最后附发“丰子恺毒画两幅”:《空山小劫》和《仁能克暴》。
另搜集有两本重要的批判专辑。
其一,《打倒美术界反共老手丰子恺(批判毒画毒文合辑)》(以下简称“批判毒画毒文合辑”)。此书无出版时间,似应为批斗大会之后,由上海财经学院东方红兵团大批判组、上海中国画院《斩阎王》漫画组、工总司高桥化工厂造反纵队、工总司冶金系统联络站上海铁合金厂大队四家组织联合编辑出版。彩色封面,铅印,三十二开,四十二页,分为“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解放以后”三辑,每一部分前面均有《引言》作为综述,后面则选发相关作品,配以讨伐点评。
其二,《剥开“中国近代漫画鼻祖”反共老手丰子恺的画皮》(“三十年代文艺黑线人物”批判资料之九),由江苏文总南京市新华书店红色造反队翻印,一九六八年一月,铅印,十六开。从内容看,大致与前书相同。
这些“文化大革命”小报,对丰子恺漫画作品的批判甚多,这里仅摘录“批判毒画毒文合辑”中的两则,以供读者了解当年的批判思路和文风。
其一,对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城中好高髻》的批判:
丰子恺借古讽今,以《后汉书》中《长安城中谣》:“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为题,画了三个奇形怪状的古装女人……以此来影射党中央决定的政策,下面地方上的各级党政领导就变本加厉地盲目执行,不切实际地加以浮夸,弄得“奇形怪状”。丰子恺还唯恐人家看不懂,又加上解释。画上题:“改政移风,必有其本,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矛头直指党中央和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
其二,对一九六〇年《船里看春景》的批判:
画中房子上写着“人民公社好”五个字,村头临水种了一枝桃花,倒影映在水里,而画中题诗曰:“船里看春景,春景像画图。临水种桃花,一株当两株。”丰子恺污蔑人民公社的光辉景象就像坐在船里看春景,只不过像图画一样,是虚假的。此外又把具有无限强大生命力的人民公社比喻为轻薄、短命的桃花(有古诗云“三月桃花一场空”“轻薄桃花逐水流”),讽刺人民公社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就像临水种的桃花一样一枝当二枝罢了(连影子算在里面),是浮夸的,一冲就会垮的。
丰子恺不仅仅是著名画家,还以随笔写作而著称,其《缘缘堂随笔》影响了几代读者。因此,这些文章在批判其漫画作品的同时,也没有放过丰子恺的文学创作。在《批判毒画毒文合辑》一书中,受到批判的有《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代画》《元旦小感》《我作了四首诗——在上海第二次文代会上的讲话》、《阿咪》等。批判文章在前,书后则附录这些作品原文。
以对《阿咪》的批判为例。《阿咪》发表于一九六二年八月的《上海文学》,丰子恺生动地叙述家里所养小白猫的故事,如他所叙,十五年前,他曾描写过自己的一只大白猫“白象”,此次沿袭过去散淡、从容而不乏幽默的风格,写其于严峻艰难的生活之中,从小动物那里获取心灵的轻松,为读者带来情趣与快乐。丰子恺说得好:“猫的确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于人生。那么我今为猫写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阿咪》一文当年发表后,受到广泛好评,被认为是《缘缘堂随笔》多年后的又一杰作。只是,丰子恺没有想到,在美术批判风潮来袭时,对《阿咪》的讨伐,远远超出了他的“厚非”之忧。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福建省文联出版的《文艺风雷》第一期,在《文艺界在大批判中》报道了全国各地的动态。其中,上海文艺界初步列为重点批判对象的有《收获》杂志、电影《早春二月》、散文《阿咪》等,由此可见丰子恺此篇作品受重视的程度。
且看看如何讨伐《阿咪》一文。《批判毒画毒文合辑》中发表了《丰子恺反革命狰狞面目的大暴露——评〈阿咪〉及其插图》一文,认为丰子恺写两只猫——小白猫“阿咪”和黄猫“猫伯伯”——“是在影射和攻击,是在借题发挥”,“竟至于疯狂到影射、攻击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丰子恺写到,他给黄猫起了个名字“猫伯伯”,并且加注道:“伯伯不一定是尊称。我们称鬼为‘鬼伯伯’,称贼为‘贼伯伯’,称皇帝为‘皇帝伯伯’。”这下子怎么得了?批判者“联系起来一思索”,于是发问:“丰子恺究竟要影射谁,不是很清楚了吗?”
丰子恺为《阿咪》画的一幅插图,也受到讨伐:
画着一个“身材魁梧奇伟”然而“背颇有些驼”的青年人,竟和颜悦色地让这个凶狠的“猫伯伯”骑在脖子上,心安理得、温和顺从地喝着白开水。这是一段毒透了的黑文和一张毒透了的黑画。
在转发《阿咪》原文时,批判者在文后加有一则“附注”:
丰子恺在《阿咪》清样上,于“鬼伯伯”“贼伯伯”句下又补加“称皇帝为‘皇帝伯伯’”一句,此句在文中更是起了“画龙点睛”的影射作用,经与《上海文学》编辑部核实,此句当时因版子已排还无法插入,故未在刊物上印出。
可见,为批判《阿咪》,批判者做了很细致的工作。他们专门查阅了《上海文学》当年的发稿清样,从中发现了丰子恺的修订。批判文章中所指“皇帝伯伯”的所谓影射,其实是基于清样,而非公开发表的文本。这一校勘,对于编辑《丰子恺全集》来说,倒是提供了《阿咪》的文本变化信息。这可算是批判者无意之中立下的一个功劳。
丰子恺校订过的《阿咪》清样,如今安在?
二〇〇九年十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