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萨特,塞纳河畔的风
清晨,在院子阅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水泥地上雨后复苏的苔藓,在风的作用下,散发出一股推波助澜的气息,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爬出洞穴,四处游荡。在我的眼里,它们是精神的载体。就如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所阐发的自由理论:虚无、否定、选择、超越。我这样夸大蚂蚁的形象,完全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而它们,或许只是为了寻觅食物,再有,是想吸纳雨后清新的风。
崇拜萨特,最初是从他不愿接受若贝尔文学奖开始的。那个奖,是我一生都难以抵达的的目标,而萨特却轻易地放弃了。这令我费解。1964年10月4日,法国《费加罗报》文学副刊披露萨特的《词语》有望获奖。10月14日,萨特致信瑞典文学院秘书长,希望别把他列入此奖项候选人名单。萨特申明他对瑞典文学院和诺贝尔奖并无异议,但出于他个人及一些客观的原因,他不能接受当年度或以后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封简明而不失礼貌的信,但瑞典文学院秘书长不巧冬季去度假了,未能看到此信。投票如期举行。10月22日,瑞典文学院正式宣布: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萨特,因为他的“充满自由精神及探求真理的创作已对我们的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萨特获奖的消息传来,法国人颇为欢欣鼓舞,但萨特却深感不安。下午,他在餐馆拟写了一份拒绝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声明”,当天晚上,由他的一位朋友在瑞典驻法国使馆对一些瑞典记者宣读。而这时,他只身一人去了塞纳河畔,感受着风的自由,还有孤独的滋味。
拒绝获奖,这是一个人的自由,然而这也恰恰诠释了萨特的人格。萨特在声明中就“自由”的问题作了解说。他说,如果是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在他和其他人签署“121人宣言”时给他这项奖,他将会十分感激地接受,因为这就不仅是给他个人,而且还是给他们为之奋斗的自由带来荣誉。在西方,人们把自由仅仅理解为一种抽象的东西,而在他看来,它意味着一种具体得多的自由——人们应该拥有不止一双鞋的权利,应该拥有肚子饿了就能吃饱的权利。对他来说,接受这项奖比拒绝它更为危险。如果接受了,就会使自己处于他称之为“客观上被利用”的境地。他这样说:“我的深层实在是超出荣誉的。这些荣誉是一些人给另一些人的,而给这荣誉的人,无论是给荣誉勋位还是诺贝尔奖金,都并没有资格来授予。我无法想象谁有权给康德、笛卡尔或歌德一项奖,这奖意味着现在你属于某一等级。我们把文学变成了一种有等级的实在,在其中你处于这种或那种地位。我拒绝这样做,所以我拒绝一切荣誉。”
塞纳河的河源,距巴黎东南275公里。在一片海拔470多米的石灰岩丘陵地带,一个狭窄山谷里有一条小溪,沿溪而上有一个山洞。洞口不高,是人工建筑的,门前没有栅栏。洞里有一尊女神雕像,她白衣素裹,半躺半卧,手里捧着水瓶,嘴角挂着微笑,神色安详,姿态优美。小溪就从这位女神的背后悄悄流出来。显而易见,塞纳河是以泉水为源的。当地的高卢人传说,这位女神名塞纳,是一位降水女神,塞纳河就以她的名字为名。
对于那位女神,萨特是没有多少兴趣的。他没有进洞,只是矗立在河畔的风中。风是寂寞的,总是在远离闹市的地方自由翱翔。萨特想,这就很好。他伸出手臂,把一缕风揽进怀里。
在我看来,萨特的拒绝首先是缘于他对文学的忠诚。作家是自由的,获奖是虚无的。一个作家的职责在于奉献他的作品,外来的荣誉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其次,萨特对财富的淡漠。诺贝尔文学奖的巨额奖金是有相当大的诱惑力的。然而,在萨特面前,它就失去了效应。另一个因素是,萨特不像有些哲学家,对政治漠不关心。在当时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冲突中,他同情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并积极投身于政治活动。而诺贝尔奖的评选表现出某种政治倾向。这一点,引起了萨特的强烈反感。
我不清楚,萨特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拒绝会不会成为当时文人墨客的谈资。惊愕、嘲笑、惋惜、谩骂是少不了的,好象,在新出笼的肉包子上狠狠地咬上一口,滚汤肥腴的汤汁冷不防烫了食客的嘴,却温暖了茶余饭后的闲话场。
此刻,我打开窗,端着一杯清茶,面对着一幅萨特手拿烟斗深思的头像。他的头发很短,整齐地伏在头顶。透过镜片,他的眼神在凝视着什么。距离那么遥远的时代,我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大脑一片虚无。我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想:萨特不是在怅惘,也没有凝望远方,而是凝视着塞纳河水在蜜腊波桥下奔流,在风声里吟诵哲学的句子。知音一般的风,摇曳着他的遐想。
与大多数一流的知识分子一样,萨特也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在他的自传《词语》一书中,他把自己描写成了一个早熟的天才,成名的欲望是他奋斗的重大动力。他在年轻时确立的人生目标也许是绝无仅有的:“我要同时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个虚无的理想,而对于他,居然成为现实。
在《存在与虚无》中,自在、自我和他人是萨特阐发其存在主义理论的三个角度,或三维,也是萨特阐发其自由理论的三维。萨特认为:正因为人本身不存在,所以人才必须去建立自己的存在,正因为人和世界的意义本来是空虚,所以人才需要向虚无索取意义。他的观点不同于中国古代道家的清净无为。道家的这种观点有意义的一面是强调自然,不强调争端;而不好的一面就是放弃追求,走向消极。而萨特从虚无去寻找不虚无,本身就是积极的态势。
在我没有学会思想的时候,我去给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饭。那坡漫长得如我一生的路途。我提着竹篮艰难地在风中行走。风在我的身后嘻笑,撩开衣襟窥视我凸露的肋骨。忽然一阵狂风,手中的竹篮就不知去向。我惊恐地哭泣,满山坡寻找盛饭的竹篮。风游戏似地刚让我看到竹篮的踪影,却又把它抛向很远。我的灵魂也仿佛被风裹地而起,轻飘飘化为一片树叶。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对风的印象。风戏弄着一个儿童的迷惘,向我灌输着恐惧的词意。数十年过去,我忽然发觉自己置身于塞纳河畔,和萨特一道享受着风的抚摸。风背叛昔日的温柔,夹着寒意,从袖口裤脚侵入我温暖的肌肤。可是,它没有了童年时的给与我的恐惧,更多的是惊喜。我步着萨特的后尘,搜索着孤独的含义。寒冷的风让我对萨特添加了更深的理解。我知道,萨特是喜欢寒冷的,寒冷常常带给人以孤独。而孤独,却潜藏着自由的影像。如中国的庄子一样,萨特是宁愿抛弃一切,也要守住自由。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大会的热闹气氛中,塞纳河边的风却幽幽地带着萨特的独特气息,时淡时浓,似远尤近。他逃离了那个热闹的、本该是以他为主人的场合,在塞纳河边感悟着自由的真谛。如此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抉择,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一般人很难享受得到。
巴黎市中心的蒙巴那公墓右侧有座平凡的白色石墓。墓碑上没有装饰,没有雕刻,没有花圈,没有花坛,仅仅只有男女墓主人的名字和生卒年份。可两个墓主人的名字,会吓你一跳:萨特和波伏瓦。萨特和波伏瓦的合葬墓,是现代史上的惟一。他们俩以什么身份合葬?是的,他们没有婚姻关系。婚姻对他们是没有意义的词汇。思想的结合,精神的交融,尊重彼此的人格主体,尊重彼此的人身独立,这才铸成他们高于婚姻的爱情,高于性爱的爱情。在长达50年的亲密关系中,他们互相影响,彼此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达成共识。他们不仅容忍对方的情人,而且主动为对方推荐性爱的对象。靠第三者来保持不致散架的平衡,这是爱情方式崭新的解读。
契约式的爱情。这种别具一格的爱情是升华了还是降低了萨特和波伏娃的人格,我不想评述。选择爱情的方式是两个人的自由,指责,或者评述都是无聊的。人活着,已经不够自由了,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对别人的自由指手画脚?现在,流行一种低俗的风气,对名人的私生活津津乐道,甚至以此来抵消他对历史、对人类的贡献。说句通俗的话:吃饱了撑的。萨特的爱情方式,是独特的,这正如他的人生追求。
我欣赏王安忆评价波伏娃的小说处女作《女宾客》中她、奥尔嘉和萨特之间的情爱三人行,“他们这是一种创造性的关系,一种人类的后天性关系,是艺术的关系,是反自然的,具有着知识分子锐不可当的探索与实验的理性精神。”言辞之间的兴奋,仿佛是在茫茫沙漠的前方发现了一方葱葱绿洲,可是狂奔近前方才发现,无一例外的,那又是一座幻觉里的海市蜃楼。
塞纳河的两岸,种植着繁茂的梧桐树。树林的后面,是庄严的建筑群。河北岸的大小皇宫,河南岸的大学区,河西面的埃菲尔铁塔,还有位于河东段城岛上的巴黎圣母院,都以富有鲜明个性的建筑形态,展现出了它们所共有的华美风格。萨特捡拾起河边的一根梧桐的枯枝,书写着这样的句子:等级制度毁灭人们的个人价值。超出或低于这种个人价值都是荒谬的。这是我拒绝诺贝尔奖的原因。
我的寓所在一个小城的边缘。窗外,是连续多日阴雨之后的阳光。秋天已经隐藏,我要赶在大雪到来之前读完《存在与虚无》,以便尽情地享受雪花的滋润。儿时的记忆是那么美好:雪花铺成一块纯白的毯子,我们在上面追逐嬉戏。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洁白的雪地上,我看见自己印得很深的肮脏的脚印……
窗外,一只鸟的飞翔引起了我的伤感。我疑心它是风的魂灵,在天空盘旋,偶尔还发出凄厉的鸣叫。冬天,它不好好卧在温暖的窝里,和寒冷较什么劲?虽然,萨特被公认为是20世纪思想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也经不住时光的流逝,正如某媒体用“偶像的黄昏”来形容的一样,萨特作为偶像的历史已经终结了。几年前,有人曾写过文章,宣告了向萨特的告别,同时也宣告了向萨特所代表的这类知识分子的告别。那一声“别了”传达出的踌躇满志、趾高气扬是无法掩饰的。秋日的艳阳已经散尽,寒冷悄然而至。但萨特的伟岸人品,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超其右呢?
在经历了人生漫长的苍莽与迷茫之后,我在萨特的身上寻找到了人生的真相、真谛。一不留神,我仿佛置身于塞纳河,和萨特一道领略着寒风的抚摸。风这样说:我从来就是如此独来独往。在你们人类里,我喜欢萨特。
领略过了塞纳河的风,我的人生就具备了别具一格的意义,我的写作就更有生命的质感。萨特说:创作就是对人生的反抗。在这句话上,我摁下心灵的按钮,走出屋子。外面,有阳光、雨露、鸟鸣、河流,还有炊烟、水牛、阡陌、日暮……我一个人从西边走向东边,从月亮走向太阳。在迷惘处四处张望时,萨特飘荡的思想,就像风一样掠过身心,指示着我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