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非常现代的故事
一般来说,历史都是在家外创造的。在户外,将军骑上战马,水手拉紧缆绳。在工作场所,发明家敲敲打打,咬住嘴唇,在纸上任意涂写。在街上,讲道者高声叫喊,商人对新奇商品翘首以待。然而,直到在家中就能感受得到,历史才算真的发生过;只有在餐桌前或病榻前能感受到的变革才是大变革。有时,家在新大陆;有时,家被烧毁或遗弃。人类生活的大“间断”是指那些能够对大多数人的生活构成直接影响的事件,我们所说的“历史”就是这些“间断”的集合。总的来说,我们的生活是在家中度过的。
彼得·韦南茨是一位荷兰纺织商人,也生产亚麻布和棉线。他在哈勒姆有一座很不错的住宅。1637年2月1日,他邀请一些朋友参加家庭午宴。这场宴会气氛不错,彬彬有礼、衣着朴素的客人围坐在桌边,仆人们将菜肴摆放到他们面前一块整洁的桌布上。通过荷兰黄金时代的画家,如伦勃朗、鲁本斯、德·霍赫和维梅尔,我们了解了这样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安宁、丰裕的世界,人们腰板挺直、行为古怪,佩戴亮白色的“飞边”。然而,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幅图景:传染病横行,战争不断威胁人们的生活,宗教分歧严重,金融陷入疯狂。如果我们把当时的荷兰视为今天资产阶级社会或消费社会的雏形,那么这个社会就显得既不稳定,也不安宁。
在彼得·韦南茨的午宴上,餐桌边的客人彼此熟识。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正值壮年,生活富裕,是门诺派信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门诺派是个新教组织,其信徒都是和平主义者,反对国家干预宗教,反对为婴儿施洗。在参加午宴的人中,至少有三位妇女在最近爆发的黑死病中成为寡妇。在哈勒姆,这场瘟疫杀死了八分之一的人,那些适宜埋葬死者的地方都已被用光了。不过,这也使这些妇女继承了不少财产。她们应该如何使用这些钱?主人的弟弟亨德里克出了个好主意。他建议其中一位名叫海特勒伊特·斯科特的寡妇——她的丈夫曾经是位羊毛商人——购买一些瑞士郁金香的球根。瑞士郁金香是相对劣质的品种,与行家里手们渴望的珍品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但荷兰的郁金香热已经达到顶峰。就算是瑞士的郁金香,只要一转手,就可以卖到1350荷兰盾1磅。当时,1350荷兰盾可以购买两所房子,或两艘装备齐全的船。
我们从详细的法庭笔录中得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件。这位寡妇对购买球根一事犹豫不决,但餐桌上一个叫雅各布·德·布洛克的男人表示,当她筹集资金的时候,他愿意为球根的销售提供8天担保。此时,斯科特改变了主意。午宴上弥漫着紧张、纷争的气氛,但这种气氛让位给这样一个事实:只要这位寡妇同意这笔交易,并马上出售这些球根,那么她将立刻赚到100荷兰盾。在雅各布的怂恿下,她拒绝了当时的价格,决定再观望一下,看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但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与所有金融泡沫一样,郁金香泡沫马上也要破灭了。在几天的时间里,这些球根将变得一文不值。
人们把“郁金香热”视为金融疯狂的典型案例。之后,历史上又发生过多次类似的危机,如“南海泡沫事件”、1929年的大萧条、从1995年到2000年的“互联网泡沫”,以及最近由房地产泡沫所引发的银行破产。其中包含了许多真理。与之后许多投资者一样,参加韦南茨午宴的人也都是勤勉的百姓——门诺派教徒经常自称“平凡的人”——这些人自认为很了解市场。在当时的环境中,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很平常,有些人甚至还很“明智”。有了郁金香的球根,你就“不会输”;就如同有了互联网公司或对冲基金一样。尽管日后一位投资者的格言——“贪婪是一种美德”——会让他们感觉非常不适,但它已经悄悄影响了信仰新教的荷兰。
事实上,当时的“荷兰”只是“联省共和国”的一部分。“联省共和国”是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因为欧洲大部分地区都是以“省”的形式存在。在路德宗教改革的影响下,一些特殊的“省”联合在了一起。与北德意志的邻邦一样,大部分荷兰人也都皈依了新教。此时,由主宰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继续统治欧洲北部沿海的农业区和渔业区已显得不合时宜,宗教分歧最终将荷兰人推到了独立战争的边缘。在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决定进一步迫害“异教徒”之后,人们开始抗议重税和驻军。随后,抗议逐渐演变成一场大起义。
欧洲已经分裂为在宗教上相互敌视的几个阵营,大量新教难民涌入了尼德兰。荷兰人英勇地保卫莱顿市,击退了西班牙人的第一波反扑。西班牙人的恐怖政策使和解成为泡影。于是,一场复杂的斗争又拉开了序幕,其中包括饥荒、迫害、陆战和海战。尽管荷兰人希望用尼德兰的权力换取法国国王的支持,但1609年北方各省还是与信仰天主教、承认哈布斯堡家族统治权的南方各省分道扬镳。1628年,西班牙军队再次大举入侵。而9年之后参加韦南茨家午宴的人或许并不知道,未来将不会有更多的战争;“郁金香泡沫”破裂10年之后,荷兰迎来了最后的和平。
此时,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荷兰共和国已成为首屈一指的海洋强国。起初,荷兰人只在海上从事捕捞业,随后他们又在北海和欧洲沿海从事贸易活动,逐渐形成航海的传统。荷兰人的航海传统不输给任何国家,甚至是邻国和新教竞争对手英格兰人。荷兰商人的足迹远及印度、中国和日本。荷兰没有自然资源,也没有肥沃的土地或矿藏。但是,通过一张遍布全球的商业网络,荷兰人逐渐发家致富。尽管一些创新举措使荷兰在经济上超越了竞争对手,但这些创新举措也蕴藏着风险。股票买卖为曾经保守的社会带来了由高风险投机引发的社会动荡。对那些沉迷博彩和赌博而声名狼藉的人来说,“期货”的观念已司空见惯。所谓“期货”,是指人们不是购买商品本身,而是商品未来的价格。因此,买卖“期货”纯粹是一种投机行为。
“致富贸易”使巨额财富流入联省共和国;投资贸易使大多数杰出的市民变得日益富有。如果没有这两点,“郁金香泡沫”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如今,人们最需要的就是转变心态。绝大多数工匠、客栈老板、小制造商和农民都需要转变心态。农民从来没有钱去效仿富裕的中产阶级。一个小伙子可以梦想用一笔投资改变命运,这在历史上尚属首次。
荷兰人饱受嘲笑,因为他们的投机性繁荣建立在像球根这么可笑的东西上。以现代的眼光观察,一株郁金香与一所房子或一幅伦勃朗的画等值,这显然很荒谬。它应该值这么多钱吗?毕竟,我们会赋予一些物品不成比例的高价格,并让其中的珍品(无论是天然的还是人工制造的)体现主人的地位。在印象派走过全盛期之后,一幅莫奈的画要比一幅模仿者的佳作更好。但到底是好100倍呢,还是好1000倍呢?一个从大型商场里买的包并不比一个香奈儿的包差,外行人未必能看出后者比前者好100倍。白鲸的鱼籽和圆鳍鱼的鱼籽存在价格差异,但这种差异能证明二者品质上的差异吗?
这种情况也出现在酒、钻石、跑车和名牌服装上。事实恰恰相反,荷兰人迷恋郁金香比现代人迷恋上述东西都更理性。最初,郁金香只是一种野花,主要生长在中国和波斯之间的山区。人们之所以珍视郁金香,是因为这种花非常美丽,不但代表爱情,甚至还象征上帝的完美。奥斯曼人培育了郁金香,非常欣赏这种花。然后,它经由土耳其传入欧洲。郁金香很难培育出不同的颜色和形状,早期的植物学家对这种花非常着迷,园艺师将其作为礼物相互馈赠或交换,希望能培养出颜色特别鲜艳的品种。毫无疑问,在法国北部、荷兰和日耳曼地区的灰色天空下,郁金香为人们带来了不寻常的快乐。
“郁金香热”始于一些精通花卉的行家里手,他们特别喜爱某一类球根,因为这类为数不多的球根能够生长出形状精美的郁金香,有漩涡形状的,也有水滴形状的。而且,花的颜色也多种多样,有艳丽的红色,有黄色,还有紫白相间的。但事实上,这种郁金香是被蚜虫感染了一种病毒。换句话说,它们都是生病的郁金香。今天,这样的花几乎已经绝迹。但在17世纪30年代,人们给这些花取了一些很华丽的名字,如“永远的奥古斯都”和“海军上将艾克”,只有非常富有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种花。一个球根的价格大约是一名木匠年收入的6至7倍。(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今天这个世界,富有的收藏者会为得到一些稀有的邮票而展开激烈竞争,他们也会变得非常疯狂。)
培育者、商人、宣传者,以及由这种新商品催生出的公司组成了一张网络,这张网络使少部分人对郁金香的热情感染了整个荷兰社会。普通人买不起那些“超级球根”,但他们可以买卖一些中低端品种的球根。郁金香每年只开放一次,它在春季开花,花期会持续数周。因此,人们发现他们交易的是这样一种商品:可以预测它的品质,但却不能完全保证它的品质。这意味着,人们要在花期到来之前,交易尚处于休眠状态的郁金香,或是郁金香期货。走漏消息、两面三刀、偷窃球根和单纯的外行——例如,人们反复讲着这么一个故事,一名水手误把一颗价值连城的球根当成洋葱给吃了——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淘金式的氛围。
现在,客栈旅社中出现了一张买卖郁金香的网络,尽管这张网络遍布整个荷兰共和国,但郁金香交易在阿姆斯特丹和哈勒姆尤为活跃。这些人想效仿阿姆斯特丹的证券交易所,但他们的交易都是在充满酒味和烟气的混乱环境中进行的。一位研究“郁金香泡沫”的历史学家指出,对泡酒馆的人来说,就算他们设法攒一些钱,证券交易所和新成立的银行仍然是遥不可及。“17世纪没有建屋互助协会,没有固定投资信托公司,没有个人持股计划,没有低价股票,没有减税优惠,也没有什么避税手段。”在酒馆进行交易时,人们用粉笔将出价写在板子上,然后买主和卖主之间会进行讨价还价。这种交易方式有助于提高商品的销售量。拒绝接受卖主最终开价的买主和违约的卖主都需要支付一笔罚金。在充满食物和音乐的环境中开怀畅饮,然后完成交易。
从1633年到1637年,“郁金香热”达到顶峰。据估计,球根交易的票面价值是荷属东印度公司价值的10倍。要知道,荷属东印度公司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荷兰的真正财富大部分都来自这家公司。我们知道“郁金香泡沫”破灭的准确时间。1637年2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在哈勒姆的一家酒馆,1磅瑞士郁金香的价格达到1250荷兰盾,但没人愿意购买。拍卖人降低了价格,仍然没人购买。这几分钟一定令人毛骨悚然。恐慌出现了,并进一步向外蔓延。在3个月的时间里,郁金香的价格下跌了99%。几十万人面临破产,甚至要忍饥挨饿,至少从票面价值看如此。因为他们不仅用闲钱进行投资。正如之后的繁荣一样,为获取未来的利益,他们背负了沉重的债务。有些人已经抵押了房子、土地和贸易工具,但郁金香却跌到了白菜价。
真正有趣的是,大范围的灾难和荷兰投机者大规模的破产并不是“郁金香泡沫”的终点。管理共和国的三级会议拒绝采取特别措施,并将问题抛回给各城市当局。另一方面,许多城镇拒绝处理或审理任何一件涉及郁金香交易的诉讼案件,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账面损失和账面收益相互抵消。如果说一夜暴富的梦想已经破灭,那么就让贫困的噩梦也赶快结束吧。
即便是这个时候,荷兰人仍然为自己的常识感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感到骄傲。这是一个非常具有荷兰特色的解决方案,经济继续运转。栽培郁金香的人遭到沉重的打击,个人悲剧不断上演,但共和国及其新财政体系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实际上,荷兰人继续培育郁金香(荷兰的沙质土壤非常适宜种植郁金香,就像亚洲的沙质山地特别适宜郁金香生长一样),并将其作为一种普通的出口商品。郁金香作为一种价格适中的奢侈品出现在了布里斯托尔、杜塞尔多夫或里尔的桌子上。今天,荷兰人控制了全球花卉贸易,他们在17世纪设计的证券市场、期货交易和国际贸易支配了世界经济。在哥伦布和皮萨罗的时代,西班牙人拥有巨额财富。他们熔化大量黄金用以装饰教堂和发动战争;他们将土地用于宗教用途。而荷兰人产生了一种更加合理的财富观。他们将大部分贫瘠的土地和金钱当作一种工具。他们处理财富的方式非常现代,我们将其称为“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