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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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上次说到,爱因斯坦提出了光量子的假说,用来解释光电效应中无法用电磁理论解释的现象。

然而,光量子的概念却让其他科学家非常不理解。见鬼了,光的问题不是已经被定性了吗?难道光不是已经被包括在麦克斯韦理论之内,作为电磁波的一种被清楚地描述了吗?这个光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事实上,光量子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它是在直接地向经典物理体系挑战。爱因斯坦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在他看来,这可是他最有叛逆性的一篇论文了。在写给好友哈比希特(C.Habicht)的信中,爱因斯坦描述了他划时代的四篇论文,只有在光量子上,他才用了“非常革命”的字眼,而相对论都没有这样的描述。

光量子和传统的电磁波动图像显得格格不入。它其实就是昔日微粒说的一种翻版,假设光是离散的,由一个个小的基本单位所组成的。自托马斯·杨的时代又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冥冥中天道循环,当年被打倒在地的霸主以反叛的姿态再次登上舞台,向已经占据了王位的波动说展开挑战。这两个命中注定的对手终于要进行一场最后的决战,从而领悟到各自存在的终极意义:如果没有了你,我独自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光量子的处境和当年起义的波动一样,是非常困难和不为人所接受的。波动如今所占据的地位,甚至要远远超过100年前笼罩在牛顿光环下的微粒王朝。波动的王位,是由麦克斯韦钦点,又有整个电磁王国作为同盟的。这场决战,从一开始就不再局限于光的领地之内,而是整个电磁谱的性质问题。而我们很快将要看到,十几年以后,战争将被扩大,整个物理世界都将被卷入进去,从而形成一场名副其实的世界大战。

当时,对于光量子的态度,连爱因斯坦本人都是非常谨慎的,更不用说那些可敬的老派科学绅士了。一方面,这和经典的电磁图像不相容;另一方面,当时关于光电效应的实验没有一个能够非常明确地证实光量子的正确性。微粒的这次绝地反击,一直要到1915年才真正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起因也是非常讽刺的:美国人密立根(R.A.Millikan)想用实验来证实光量子图像是错误的,但是多次反复实验之后,他却啼笑皆非地发现,自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证实了爱因斯坦方程的正确性。实验数据相当有说服力地展示,在所有的情况下,光电现象都表现出量子化特征,而不是相反。

如果说密立根的实验只是微粒革命军的一次反围剿成功,其意义还不足以说服所有的物理学家的话,那么1923年,康普顿(Arthur H. Compton)则带领这支军队取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把其所潜藏着的惊人力量展现得一览无余。经此一役后,再也没有人怀疑,起来对抗经典波动帝国的,原来是一支实力不相上下的正规军。

这次战役的战场是X射线的地域。康普顿在研究X射线被自由电子散射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散射出来的X射线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和原来的入射射线波长相同,而另一部分却比原来的射线波长要长,具体的大小和散射角存在函数关系。

如果运用通常的波动理论,散射应该不会改变入射光的波长才对。但是怎么解释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波长变长的射线呢?康普顿苦苦思索,试图从经典理论中寻找答案,却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有一天,他作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引入光量子的假设,把X射线看作能量为hν的光子束的集合。这个假定马上让他看到了曙光,眼前豁然开朗:那一部分波长变长的射线是因为光子和电子碰撞所引起的。光子像普通的小球那样,不仅带有能量,还具有冲量,当它和电子相撞,便将自己的能量交换一部分给电子。这样一来光子的能量下降,根据公式E=hν, E下降导致ν下降,频率变小,便是波长变大,证明完毕。

在粒子的基础上推导出波长变化和散射角的关系式,和实验符合得丝毫不差。这是一场极为漂亮的歼灭战,波动的力量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便被缴了械。康普顿总结道:“现在,几乎不用再怀疑伦琴射线(X射线)是一种量子现象了……实验令人信服地表明,辐射量子不仅具有能量,而且具有一定方向的冲量。”

上帝造了光,爱因斯坦指出了什么是光,而康普顿,则第一个在真正意义上“看到”了这光。

“第三次波粒战争”全面爆发了。卷土重来的微粒军团装备了最先进的武器:光电效应和康普顿效应。这两门大炮威力无穷,令波动守军难以抵挡,节节败退。但是,波动方面军近百年苦心经营的阵地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麦克斯韦理论和整个经典物理体系的强大后援使得它仍然立于不败之地。波动的拥护者们很快便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后退了,因为身后就是莫斯科!波动理论的全面失守将意味着麦克斯韦电磁体系的崩溃,但至少现在,微粒这一雄心勃勃的计划还难以实现。

波动在稳住了阵脚之后,迅速地重新评估了自己的力量。虽然在光电问题上它无能为力,但当初它赖以建国的那些王牌武器却依然没有生锈和失效,仍然有着强大的杀伤力。微粒的复兴尽管来得迅猛,但终究缺乏深度,它甚至不得不依靠从波动那里缴获来的军火来作战。比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光电效应,对于光量子理论的验证牵涉频率和波长的测定,而这却仍然要靠光的干涉现象来实现。波动的立国之父托马斯·杨,他的精神是如此伟大,以致在身后百年仍然光耀着波动的战旗,震慑一切反对力量。在每一所中学的实验室里,通过两道狭缝的光仍然不依不饶地显示出明暗相间的干涉条纹来,不容置疑地向世人表明它的波动性。菲涅尔的论文虽然已经在图书馆里蒙上了灰尘,但任何人只要有兴趣,仍然可以重复他的实验,来确认泊松亮斑的存在。麦克斯韦芳华绝代的方程组仍然在每天给出预言,而电磁波也仍然温顺地按照那个优美的预言以30万公里每秒的速度行动,既没有快一点,也没有慢一点。

战局很快就陷入僵持,双方都屯兵于自己得心应手的阵地之内,谁也无力去占领对方的地盘。光子一陷入干涉的沼泽,便显得笨拙而无法自拔;光波一进入光电的丛林,也变得迷茫而不知所措。粒子还是波?在人类文明达到高峰的20世纪,却对宇宙中最古老的现象束手无策。

不过,还是让我们以后再来关注微粒和波动即将爆发的这场戏剧性的总决战。现在,按照这次旅行的时间顺序安排,先让这两支军队对垒一阵子,我们暂时回到故事的主线,也就是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那里去。自从1905年爱因斯坦提出他的光量子概念后,量子这个新生力量终于开始被人逐渐重视,越来越多有关这一课题的论文被发表出来。普朗克的黑体公式和爱因斯坦的光电效应理论只不过是它占领的两个重要前沿阵地,而在许多其他问题,比如晶体的晶格结构,阳极射线的多普勒效应,气体分子的振动,X射线辐射等上面,它也都很快就令人刮目相看。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形势下,德国物理学家能斯特(Walther Nernst)敏锐地察觉到,物理学已经来到了一个关键时刻。量子火山的每一次躁动,都使得整个物理学大地在微微颤抖,似乎预示着不久后一次总爆发的来临。也许,“量子”这个不起眼的名词,终究注定要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1910年春天,能斯特到布鲁塞尔访问另一位化学家古德施密特(Robert Goldschmidt),并在那里邂逅了一位叫作索尔维(Ernest Solvay)的人。索尔维一直对化学和物理深感兴趣,可惜当年因病错过了大学。他后来发明了一种制造苏打的新方法,并靠此发了财。虽然自己已经错过了投身于科学的青春年华,不过索尔维仍然对此非常关心。他向能斯特提议说,自己可以慷慨解囊,赞助一个全球性的科学会议,让普朗克、洛伦兹、爱因斯坦这样出色的物理学家能够会聚一堂,讨论最前沿的科学问题。能斯特又惊又喜:这不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可以让物理学家们认真地交流一下对量子和辐射问题的看法吗?于是两人一拍即合,能斯特随即为这件事忙碌地张罗起来。

1911年10月30日,第一届索尔维会议正式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24位最杰出的物理学家参加了会议,并在量子理论、气体运动理论以及辐射现象等课题上进行了讨论。遗憾的是,会议只有短短5天,物理学家们并没有取得任何突破性的进展。量子究竟意味着什么?理论背后隐藏着什么?普朗克常数h究竟将把我们带向何方?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答案。爱因斯坦在会后写给洛伦兹的信里说:“‘h重症’看上去更加病入膏肓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仍然是量子发展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因为量子问题终于在这次会议之后被推到了历史的最前沿,成为时代潮头上的一个焦点。人们终于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扑朔迷离的难题。不管是光,还是热辐射,经典物理面对的都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困境。

在那些出席会议的人中,有一位叫作恩内斯特·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回英国后很快就会遇上一位来自丹麦的青年,从而在自己的学生名单上添加一颗最耀眼的超级巨星。也没人注意到大会的一位秘书,来自法国的莫里斯·德布罗意(Maurice de Broglie)公爵。他将把讨论和报告的记录带回家中,而偏巧,他有一位聪明绝顶的弟弟。对于爱因斯坦来说,他更不会想到,这个所谓的“h重症”将成为困扰他终生的最大谜题。1911年的索尔维会议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索尔维会议,在历史上绘成一幅壮丽而雄奇的画卷,记录下量子论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那一段故事。1911年的这次会议像是一个路标,历史的众多明暗伏线在这里交错汇聚,然后厘清出几条主脉,浩浩荡荡地发展下去。爱因斯坦的朋友贝索(Michele Besso)后来把1911年的会议称为一次“巫师盛会”见1911年10月23日致爱因斯坦的信件。德文的Hexensabbat,是指中世纪传说中女巫与妖魔每年一度的大聚会。,也许,这真的是量子魔法师在炫技前所念的最后的神奇咒语!

1911年索尔维会议

现在,各位观众,就让我们把握住会议留给我们的那条线索,一起去看看量子魔法是怎样影响了实实在在的物质——原子核和电子的。我们的历史长镜头从欧洲大陆转回不列颠岛,来自丹麦的王子粉墨登场。在他的头上,一颗大大的火流星划过这阴云密布的天空,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却在地上点燃了燎原大火,照亮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