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花样作死——“唐光武”李存勖覆亡记（上）
当大唐皇帝李存勖（李存勖已在923年于魏州称帝，国号大唐，史称“后唐”）意气风发地策马进入汴梁城时，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著名的历史人物——死灰复燃的东汉光武皇帝刘秀。
西汉被王莽篡夺后，天下人都以为刘氏已亡，王氏当兴，但仅仅十六年后，一个叫刘秀的西汉前宗室竟然重建汉朝江山，东汉帝国又雄雄壮壮地在东方的历史长河中挺拔了近二百年！三百年唐朝被朱温一朝倾覆，但时人对唐朝还有很深的感情，复兴唐朝是当时社会舆论的主流。不过谁都没有想到，又是十六年后，唐朝“后裔”继刘秀之后，再次实现华丽的剧情大翻转。
大唐朝完美回归！
灭后梁两年后，李存勖再发神威，出兵消灭前蜀，蜀主王衍举族入洛受诛。灭朱梁，平两川，再顺江东下，收荆南，平楚，削吴，定吴越、闽、南汉，四海复归唐一统，天下人都心甘情愿地拜伏在“唐光武”皇帝陛下面前山呼万岁，天下再享承平。
可历史却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跟人们开天大的玩笑。当人们都在期待大唐帝国完美中兴的时候，这个处在人生最顶峰的当代光武却以光的速度坠落。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存勖就兵败身死。洛阳城头那把让人绝望的冲天火光，宣告了大唐中兴的梦想彻底破灭。对于李存勖前一脚上天踏祥云、后一脚入地踩烂泥的诡异人生轨迹，很多人都觉得可惜。
其实李存勖的败死一点也不值得同情，李存勖在功成名就后，就开始自己作死，而且是别人完全不可理解的花样作死。
其实对于李存勖自己如何作死，《旧五代史·庄宗纪史论》已给出了答案：“岂不以骄于骤胜，逸于居安，忘栉沐之艰难，徇色禽之荒乐。外则伶人乱政，内则牝鸡司晨。靳吝货财，激六师之愤怨；征搜舆赋，竭万姓之脂膏。大臣无罪以获诛，众口吞声而避祸。夫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矧咸有之，不亡何待！”
李存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史家给出了很多答案，但归根结底，李存勖的败亡，可以总结为：其自身性格存在着严重的缺陷，而同时又缺乏有效的监管。
历史上有两个因为缺乏监管而从云端一头栽进烂泥的著名君王，就是齐桓公姜小白与前秦宣昭帝苻坚。众所周知，姜小白之所以能成为春秋第一霸主，有至少七成原因是因为他身边站着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天才仲父管仲。而苻坚之所以能统一北方称霸天下，也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铁血宰相王猛。管仲和王猛之于姜小白与苻坚，与其说是君臣关系，不如说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姜小白与苻坚，他们在事业上虽然如日中天，但从性格来说，他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身边有人管着他们，可以给他们指引正确的方向，不至于让他们身陷迷途。而他们对这种父亲式的宰相也几乎是言听计从，有效地规避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可等管仲与王猛死后，姜小白与苻坚彻底失去管教，开始盲目自大、好大喜功、不听人劝，结果一个身死宫难，一个国破人亡，沦为天下笑柄。
从本性上来说，李存勖与姜小白、苻坚是同一类人。这类人都非常感性化，待人真诚，极易在并不了解对方真实情况的条件下与人成为朋友，愿意与人剖肝沥胆共生死。他们在心智上其实并不成熟，都有着强烈的父爱需求，身边必须有一个家长式的大臣时刻看管着他们。
姜小白身边有管仲，苻坚身边有王猛，而李存勖身边也有一个类似管仲、王猛式的家长型人物。确切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就是前面提及的德高望重的河东总管大太监张承业与河东第一名将周德威。
张承业，本姓康，从小就入唐宫做了太监，被老太监张泰收为养子。张承业之所以进入河东集团，是因为李克用在与张承业有业务往来的过程中，非常欣赏张承业的为人。后来唐宰相崔胤在朱温授意下诛灭所有太监，即使在诸藩镇者也要杀死。但李克用不舍得杀张承业，便杀了一个罪犯，把人头交给崔胤，张承业逃过一死。也许是这个原因，张承业对李克用感恩戴德，必以死相报。李克用也知道张承业为人忠朴，临死前特意把李存勖叫过来，流泪托孤于张承业，“以亚子累公等”。当然，这个“等”，也包括周德威、李嗣源等人。张承业几乎是看着李存勖长大的，再加上李克用对自己的高天厚德，张承业对河东江山极为忠诚。在李存勖与朱友贞进行的异常艰苦的十年战争中，都是张承业在打理河东内部政务，“军国之事皆委承业，承业亦尽心不懈，凡所以蓄积金粟，收市兵马，劝课农桑，而成庄宗之业者，承业之功为多”。李存勖在政治上没有后顾之忧，在经济上又有足够的军饷，才能在对梁作战中所向披靡。
虽然李存勖以长兄事张承业，但从年龄上来说，张承业比李存勖大了足足四十岁，比李克用还大十岁，这完全是父子之间的年龄差。事实上也是如此，李存勖对张承业的感情其实和父子没有任何区别。张承业自己没有儿子，所以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年轻的晋王身上，对李存勖用情极深。河东高层权贵都知道张承业德高望重，没人敢轻慢这个老太监，“敛手皆畏承业”。就是李存勖的母亲曹太后对张承业也是无比尊重，有一次李存勖因为要用公款赏赐艺人，张承业不同意，二人发生冲突，还是曹太后亲自劝尉张承业“小人忤公，已笞之矣”！
李存勖另一个“仲父”，是周德威。
周德威，小名阳五，朔州马邑人，“为人勇而多智，状貌雄伟”，是当时公认的河东第一名将。朱温为了活捉周阳五，甚至悬赏生得周阳五者为刺史。李克用死后，河东政治形势一片混乱，此时周德威带着晋军主力在外，这就给了一些人造谣的空间，“晋人皆恐”。如果此时周德威反水朱温，他想要星星，朱温都愿意给周阳五摘下来。可周德威为了效忠于新王李存勖，毅然率军回太原，承认李存勖的政治地位，并哭拜李克用灵，“由于群情释然”，为李存勖稳定统治权立下头功，从此赢得了李存勖的极大感激。
周德威生年不详，但他早在乾宁年间（894—897年）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时，李存勖刚刚出生，说明在年龄上周德威也是李存勖的父辈。周德威虽然是军人，但也兼任等同于宰相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军队在常委中的代表）。
张承业主政治，周德威主军事，二人一内一外夹辅李存勖，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监护人的作用。不过从李存勖的性格来看，他天生就是个不喜欢被人管教的野孩子，喜欢疯玩，虽然在表面上他非常尊重这两个盗版管仲，以及自己生性严厉的生母曹太后，但内心里还是非常排斥的。即使是当着二人的面，李存勖没少和他们争吵。比如李存勖和一帮小伙伴赌钱，让张承业从国库里提钱来赌，被张承业拒绝，李存勖非常生气，差点和张承业翻脸。而等到灭梁大业即将功成，李存勖决定称帝，张承业以死相劝，李存勖理都没理。至于周德威，李存勖在军事业务上自恃天才，也几乎听不进去性格稳重的周德威的劝告，一味逞英雄。而在胡柳坡之役中，李存勖在晋军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强行进攻梁军，反对无效的周德威只好硬着头去上阵，结果父子战死。虽然李存勖听说周德威战死时说“哭之怮，丧吾良将，是吾罪也”，但没过多久就把周德威抛到了脑后。
不要说盗版的管仲、王猛——张承业、周德威，就是正牌的管仲、王猛，他们也在自己的少东家面前碰过一鼻子灰。管仲劝姜小白远离易牙等小人，王猛劝苻坚及时杀掉姚苌、慕容垂等野心家，二人都不听，结果引来杀身大祸。姜小白、苻坚视管仲、王猛如再造父母尚且如此，何况李存勖从来也没有在感情上把张承业、周德威视为再造父母，不过一老阉、一爪牙而已。从这个层面来看，即使周德威不死，李存勖也不会屈就自己的意愿去听周德威的摆布，而张承业被李存勖活活气死后，李存勖也没有多少内疚之感。
李存勖熟读历史，姜小白与苻坚违谏而亡的惨痛教训，他不可能不知道。但李存勖为人促狭、傲慢自大，他根本不会承认姜小白、苻坚与自己的相似之处，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监护人。真正能让李存勖敬畏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生母曹太后，但曹太后在政治上毫无见识作为，她身为一介后宫女流，也不可能承担管仲、王猛的角色。
如果让李存勖接受有人对自己的监护，只有在一种条件下才有可能出现，就是河东在与梁朝的对垒中屡战屡败，李存勖威望受损，他才会不情不愿地接受。而自李存勖出江湖以来，连胜朱温、朱友贞父子，最终灭掉梁朝，天下人皆伏首甘拜膝下，李存勖威望达到顶点，更不可能去找什么监护人。而缺少监护人的监管，李存勖更加肆无忌惮地挥霍自己的人生，恶性循环之下，最终从天上跌落凡间，摔了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