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笛子
这里离潮音寺不远,山林密布,平日里本就是他的天下。
梁弦带着段白瑜拨开纵横交叉的树枝和其他植物,慢慢往前走。
杂草乱糟糟地长在一起,树影深沉,有的地方两人不得不弓着身子钻过去。
但是梁弦轻车熟路,绕过缠脚的荆棘和充满污泥的水坑。
段白瑜吃力地跟在他身后,虽然很辛苦,但是感到很有趣。
走了好半天,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白色的天光落了下来,映照着一片空地,空地上只有一棵老树静静地生长在河边上。
那条和从空地另一边的密林中穿出来,在这里陡然转折,又消失在两人身后的密林中。
四周茂盛的植物就这样圈出了一个荒无人烟的空地,像是世外桃源。
但是此时空地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女孩的秀丽身影,年纪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抱着膝盖坐在河边。
一听见身后的声响,河边的女孩惊喜地转过头来:“臭和尚!”
梁弦猛然间被叫了外号,也不恼怒,因为这声音他熟的很,而且这里本来也只有两个人知道。
他哈哈大笑一声,朝着小笛子跑过去:“啊呀呀呀,小笛子,有没有想我……”
小笛子动也不动,只是坐在河边,微笑地看着他。
梁弦脸上的惊喜渐渐褪去,很快,一种惨白占据了他的脸庞。他的脚步越发迟钝,像是结了冰。
血。
小笛子脸上有血。
手上、身上。
一缕已经干涸的血迹流向小河。
段白瑜本来还奇怪这个女孩怎么一动不动。
梁弦的声音颤抖起来:“小笛子,你你怎么了?”
小笛子笑容不变,看着少年:“臭和尚,我听寺里人说你被人抓走了……我真的好担心啊……”
梁弦伸手握住一只染血的手,那只小手冰凉冰凉的,不复当时握着糖葫芦的时候的温热:“你这是怎么了?……”
小笛子还在说:“然后我就想,你那么鬼精灵,肯定能从坏人手里跑出来的,要是你逃走了,不敢回寺里,一定会在秘密基地这里……”
梁弦拉开女孩的手。
一个伤口。
浓烈的血。
在腹部。
那个深刻的伤口几乎贯穿了女孩的腹部,黑红凝结的血把衣衫都糊住。
“但是他们说外面危险,不让我出去,但是我还是不听话,趁着他们不注意,我偷偷溜了出来,”小笛子笑着,“我被坏人抓到了,他们想杀了我……我咬了那个坏人一口,跑掉了……臭和尚,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嗯!……”梁弦觉得嘴角湿咸,他用力点头,拼命地咧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但是却做不到,泪水滚落,完全不配合,“你也太厉害了,江湖第一女侠!……你等着!你等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孩抱起来,段白瑜捂着嘴帮他把女孩脆弱的身体放好,避免碰着伤口。
“我跑了,但是受了伤,我一点都不怕,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回来……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也只有我一个朋友……”小笛子伸出手去擦梁弦的泪水,“然后我就过来了,我吃了药,我知道我死不掉,但是我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梁弦红着眼眶,大声说,“我这就带你找大夫!你要好起来,我这次在外面可是认识了几个朋友呢!等你好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他抱着女孩往回跑。段白瑜跑在前面,费力地推开丛生的植物,给他们清理出一个道路来,他们一点点前进。
小笛子在他怀里,眼睛亮起来:“太好了!新朋友!”她又说着话,迷糊起来:“新朋友会喜欢我吗?……臭和尚,我好累啊,我真的好困……”
鼻涕和泪水掺杂在小和尚的脸上:“你不要睡,你再撑一下!等一下就好!我给你讲我这几天的江湖故事!”
他脑子昏沉的厉害,像是要死了一样,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必须坚持住,于是他大声说起来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飞檐走壁,在一个雨夜打败了坏人,见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红衣女子;他说他带人包围了杭州第一家,因为他要带走大厨,大厨做的玉见翡翠是一道好吃的鱼菜;他说一个长得人模狗样的猥琐男想要对自己的朋友动手动脚被自己打得满地找牙。
女孩听着笑得眼睛眯起来,但是她还是很困,睡意像一阵潮水向她袭来,她像个猫儿一样蜷缩起来:“好困啊,臭和尚,你的江湖故事我下次再听吧……”
“别!别睡!”梁弦说,他们已经到了林子的尽头了,亮光出现,“到了到了!”
“对了,”小笛子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眼睛眯起来,嘴里呢喃道,“法知师父说,要是我见到你,就告诉你,告诉你,你很厉害的,要对自己有自信……”她嘟起嘴来:“这个我也知道……”
少年抱着她冲出密林。
碧先生正坐在水边。
梁弦流着泪,他一副又哭又笑的痛苦表情,猩红的双眼下两道瀑布一样的泪水:“先生!先生!求求你救救她!……”
碧先生吃了一惊,他坐起身来,探脉道:“她受了很重的伤,全凭一股子药力吊着,情况十分危险,我救不了她!”
梁弦觉得整个世界都轰隆隆的:“求您……”
碧先生脸色凝重:“我救不了她,但是如果谢春寒先生在这里,还可以救她!”
南卢北谢。
谢春寒。
他当机立断,让段白瑜叫醒连红娘,他接过女孩,一行人飞奔向庙镇。
……
庙镇。
大量涌入的江湖人占据了客栈,也促使镇上的平民百姓关上门,不敢外出。
但是谢春寒不一样。
一个医生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疾病,就会有人供着他。
他住在一处宅院里。
碧瓦屋,红砖廊,小庭院青山绿水。
他的小徒弟来报说有个自称“碧先生”的人带着一个伤势极重的女孩来求医。
那个女孩腹部被贯穿,已经陷入昏迷,徘徊在生死边沿。
一个少年站在女孩身边,泪流不止。
他号了号脉,说:
“还魂丹?这个人我不救。”
那个男孩顿时跪下来磕头,哀求他出手,把头都磕出血了。
泪流如注。
血流如注。
谢春寒冷哼一声,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但是只要他下定决心不救,就没人可以让他改变主意。他一拂袖,转身离开。
“不要说她。你,我也不救。”
……
如果是天是有实体的,那么对梁弦来说,天这时几乎要塌了。
他跪在房间里,像个木头人一样叩首。
他听见段白瑜冲过来拉他,叫他停下来,但是他不敢——除了叩首,他还能做什么?
他一旦停下来,就只能看着最亲的女孩在自己眼前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泪水混着血沿着他的面颊流下来。
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串急促的叮铃声。
吕云柔走进来,她依旧一身包裹着妖娆身段的黑纱,手腕脚腕铃声清脆,但是她的眼神却像是结了冰的深湖,藏着无边的寒冷和愤怒。
她直冲着女孩而来,那个深刻的伤口像是在她的心头捅了一刀。
不是以往的魅惑人间的妖娆的美艳,而是一只受了伤的狮子。
她猛然凝视着地上的梁弦,声音冰冷锋利:“是你对不对?她偷偷跑出去,是不是为了找你?”
少年双眼无神,像是丢了魂。
疼痛在他的脑子里翻滚、澎湃,还有刻骨的悲伤。
吕云柔伸出手,猛然抽了少年一个巴掌:“废物!”
少年一个踉跄,口鼻出血,倒在一边。
段白瑜神色一急,想要冲上来阻止她,但是被连红娘扯住。
吕云柔和这个女孩关系非同一般,他们都看得出来。
“没有本事,凭什么护得住自己在乎的人?”吕云柔满脸冷酷的嘲讽,“就凭磕头吗?”
她抱着昏迷的小笛子推门而去,急促的铃声越来越远。
少年坐起来,视野一片血红。
段白瑜冲过来摸着他印着紫红掌痕的脸,关切地说着什么。
但是此时他的脑海里好像有一团烈火,把他的知觉吞噬、撕裂——他听不见女孩在说些什么——天与地混沌在一起,过去和现在不分彼此,头痛欲裂。
他张张嘴,声音嘶哑:“我一点也不厉害,我是个废物……”
突然一道快刀一样的刺痛袭击了他的心脏。
他眼前一黑,直直倒下。
那是悲伤、悲哀。
耳边传来惊呼。
终于,又陷入了黑暗。
……
多年以后,当他想起来那个无边苍茫绝望的瞬间,梁弦仍然会感到一丝刻骨的疼痛。命运强迫他承认,人生就是不管正义、坚持与否,而只向力量低头。
但是那个男孩一直都不信,攥紧了没握过刀剑的拳头。
决心总有一天要打碎这所有的一切,掘地三尺,把他坚信的找出来。
当然,这是后来有人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