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拔刀之时:朝雪
弩箭或有射中骏马的,马儿吃痛,一通含怒狂奔、践踏,把摔落在地的朱雀卫踩得气息全无。
朱雀卫一日之内损失如此惨重,姚师都脸色阴沉如水,他面前尽是他手下的朱雀卫的尸体,而幸存的朱雀卫仅仅两个青甲,一个白甲。
他自以为智珠在握,信心满满地调动了朱雀监最大的力量作为诱饵,牵制住了大部分江湖人,以为只有几个高手能得到消息或是看出端倪,又在队伍里埋藏了福掌柜等四个江湖高手,守株待兔。
但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里一支奇兵突起,竟然把他们置于极其危险的地步。
他招呼青甲、白甲聚在一起,紧靠着轿子边上四人组成的战阵,警惕地望着那些袭击者。
公孙硕带着他的徒弟、之前和朱雀卫们大打出手的江湖人也聚成几个小团子,向他们靠拢,隐隐有和朱雀卫几人、福掌柜等站在一边对抗这些伏击者的感觉。
伏兵一波弩箭放完,再无声响,过了一会儿竟然一双双眼睛从那些树林中显现出来。
树冠中、树枝上、山崖上甚至是泥土中。
那里面应当是早已挖好的沟壕。
加上连发不停、配合默契的弩箭,这很明显是一场有预谋的伏杀。
所有人在心里大体计算,那些伏兵的数目竟然超过八十人!
而被包围的一众高手却只有不到二十人。
那些人衣衫深绿,和周围的环境十分相称,很容易让人忽视他们的行踪;目光冷然,毫无感情,直直盯着防备的众人。
他们右臂之上都绑着一根白色布条,以示敌友。
包围者们安静下来。
像蛰伏的杀手。
司徒莽额上擦破,火辣辣地疼,顿时怒火中烧,吼道:“是哪些无胆鼠辈袭击你家佛爷!”
木头做的杀手安静不语。
这个时候一处不高的山崖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伴随着轻叹般的笑。
梁弦看去,那人在他们藏身处的斜对面,地势比他们所在的石头略低,因此他将那人看了个清楚,相貌儒雅,风流俊美,是个书生般的中年人。
他扭头低声问:“这人是谁?”
苏兰旌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梁弦又问:“我师父和姓姚的让你来找我来这里,猜到了会有这么一伙儿人?”
苏兰旌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恐怕没有。”
两人都知道,这一支埋伏在此、突然出现的奇军使得战场再次局势反转,朱雀监这边的人恐怕要危险了。
……
中年人鼓着掌:“各位高手果真名不虚传,乱箭之中从容不迫,在下佩服。”
他像是个皇帝或者将军登场那样,缓步站在那块石头上,比场中众人略高,风从天外来,盘旋不回,鼓荡在他的袖间,如同一面张起的旗帜。
这种掌控局面的感觉令他微笑起来。
司徒莽啐了一口:“装模作样,暗箭伤人,实在是叫人瞧不起!”
中年人也不在意,拱拱手:“江湖之上,只有强弱胜负;自古以来,就是成王败寇!”
公孙硕声音阴森:“失了道义,恐怕将来会是众矢之的。”
中年人道:“只要今天我们拿到长生的秘密,将来愿为我等门下走狗之人想必不计其数!”
公孙硕被他噎住了,悻悻沉默。
这人说话虽然直白,但是道理确实不差。
姚师都冷笑着,拳头攥得指节泛白:“好啊!好啊!贵门真是神通广大!我原本以为你们就是一群想向江湖人借力的跳梁小丑、搬弄是非之徒,想不到竟然是戏弄群雄于股掌之间!好一个菩萨门!”
文殊毫不骄矜,道:“姚大人手段翻云覆雨、算无遗策,才是真正的戏弄群雄!如果今日我门不是用了些伎俩埋伏在此,大人便已经带着人远遁了!这才是真正的好手段!”
姚师都冷哼一声,却见文殊微微一揖,竟然便要隐没了:“各位英雄,我家宗主向来教导我一个道理,在下便告退了。”
他的声音传来:
“谋事者不死失策,而常死于话多。”
他最后一个手势微微一挥。
霎时间,原本安静的伏兵们动了。
像是潜游的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冲溅水花。
像是一道惊雷。
那一道道身影变成绿色的电光,东四面八方冲向轿子,他们足尖踏过树梢,叶子微微抖动。
眨眼之间,那些菩萨门人就到了一众江湖人和朱雀卫面前。
原本意在抢劫朱雀卫的这些江湖人此时突然出手,截杀那些飞驰的绿色身影!
落在朱雀监手中,还有计可施,无非长安洛阳几座大城,但是一旦被这个神秘的菩萨门把人带走,恐怕天地之大,他们就无处寻找了!
更何况,这菩萨门所谋甚深,俨然是把他们这些人也视作砧板鱼肉了!
江湖中人,怎甘任人宰割?
一瞬间,那些绿色的潮水就被这几个单薄的身影阻挡住了!
司徒莽拳头挥出,“嘭”地砸碎了一个脑袋!
吕云柔轻轻起舞,舞姿妖媚曼妙,手腕脚腕的金铃随之而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听了竟然会使人眼前出现一幕幕女子起舞、耳鬓厮磨的香艳画面或是大动肝火的怒气场景或是受尽极刑的痛苦时刻!
一瞬间,闻者的七情六欲都被勾动,随着铃声的强弱变化。
于是心智失守——然后一片黑暗中一点寒光闪亮。
一杆长枪平淡洞穿额头。
留下一个血洞,血色在枪头上袅袅升起红色烟雾。
好一杆寒烟枪!
烟是血烟!
一众被围困的人大展神威,竟然立时之间挡住了绿衣人的进攻。
但是这种全面的压制只持续了一瞬间。
下一刻,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除了被一招致死的人,那些被刀枪拳击中但未死的绿衣人,短暂的停顿之后,竟然像是不知疼痛一样再次拼了命地冲上来!
姚师都等人一阵错愕。
——就是那种身受重伤,几乎丢掉半条命的人,拖着肠子、露着内脏,都像是未曾察觉一样,再次冲上来。
用刀砍。
用手打。
用牙咬。
他们疯了一样,像一群饿了一年的狼,丧失了理智,围着几个人疯狂撕咬,只为了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口血肉!
十几人顿时大骇——这种血淋淋、惨不忍睹的景象简直是地狱。
他们的阵型一下子溃散,勉强抵挡着。
——那些未曾死掉的绿衣人就是倒在地上,也要伸出手来抱住几人的腿,限制他们的移动。
司徒莽蛮力巨大,情急之下,把双腿拔出来,竟然直接拽掉了一个人的两只手臂。
公孙硕脸色难看:“这些人这么不怕死、没有痛觉,难道是鬼?”
“鬼?”姚师都皱着眉,“鬼会流血吗?”
他蹲下来,几个朱雀卫帮他架住攻击,他捏住一个倒下的绿衣人,那人相貌平常,身受重伤,看见他的脸就低下头来去咬他的手指,咬了个空。
他仔细打量着那个人,手上突然一用力,把那人的下颔骨登时捏的粉碎——但是男人却像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用上牙齿去啃姚师都的手指。
姚师都把他扔到一边,冷冷地说:“瞳孔不收缩,但是肌肉还是在下意识收缩,他们没有完全丧失痛觉了,当时丧失了大部分——我们砍掉他的手臂就像被蚊子叮了一样。”他脸色铁青:“这些人恐怕修行了一种奇怪的秘法,配上特制药物,可以激发潜力、收敛气息、压制痛觉,但是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十分恶毒!”
众人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些绿衣人竟然完全没有气息,除了微弱的呼吸,其他都难以察觉。
——怪不得他们之前躲在四周,这些人却没有发现!
——怪不得这些人实力竟然在一般的江湖人士之上,虽然谈不上高手,却能靠人数压制一众高手!
司徒莽孤身一人,被绿衣人打得节节败退,破口大骂。
姚师都也落入下风,突然“嘘”了一声:“你们听。”
众人不再说话,只是手上抵挡着,侧耳倾听。
风中的私语声传入耳朵,来自于或在地上、或在进攻的青衣人的微动的嘴。
那是一首歌。
“文殊救我于灾厄兮吉祥照我,
普贤救我于有穷兮永恒不老,
观音救我于秽暗兮本心无暇,
弥勒救我于贪嗔兮圆满果报;
金刚手,虚空藏,
解我烦忧兮赐无量,
地藏王,除盖璋,
除我欲魔兮致无殇。
……”
歌声哀伤而决绝。
……
此时梁弦和苏兰旌却没办法却注视场中的情况。
他们也被包围了。
被一个人。
那青衣人从他们一边冲出来,看来本来是打算在高处放冷箭的,背着一袋子长箭,挂着刀,跑到这块地势极佳的石头上。
但是他撩开草丛,却发现面前站了两个青年人。
六目相对。
双方都没想到会有此事发生。
青衣人不知为何,情绪上有点迟钝,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拔刀冲上来。
可能是忌惮面前有两个人,自己未必打得过。
梁弦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自己两人仗着四只拳头,他自己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如果苏兰旌牵制住此人,他能抽冷子袭击,指不定能留下这个人。
他用眼神示意苏兰旌。
苏兰旌懂了。
他静静地说:“我不会武功。”
他又说:“我的武功不能杀人,只能追踪、逃跑。”
他补充:“我练的文人型的武功。”
梁弦默默想这三个脚注做得还是相当详尽具体的,自己竟然听懂了。
——我是个弱鸡。
两个弱鸡茫然地看着绿衣人。
绿衣人终于反应过来,缓缓抽出长刀,向前逼近。
突然,他挥刀,劈砍!
梁弦一慌,倒在地上滚到一边——那把刀追着他在地上砍两刀,但是都落了空,留下一道道刀痕。
“啊呀!——”
梁弦一个翻身跳起来,那把刀在他头顶划过——梁弦腿脚一软,跪倒在地,险之又险躲了过去。
那把刀从他头上一寸的地方平砍而过,要是他有头发想必都被剃光了。
他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朝一边跑去。
幸好那个绿衣人见他运气实在是惊人,只好转身去劈苏兰旌。
但是苏兰旌身法诡异,腾挪闪跃,把绿衣人戏耍得团团转。
然后他冲着梁弦跑了过来。
……
绿衣人们用命硬生生堆出一条血路。
几个江湖高手狼狈不堪,被这些绿衣人不要命的打法吓得肝胆俱裂。
终于,一个绿衣人趁着四个轿夫不能腾出手来,冲到了轿子面前,他猛然伸手撩起帘子。
他看见了里面那个一直在血泊中念着“阿弥陀佛”的僧人。
他穿着古旧的僧衣,手里摩挲着念珠。
他愣了一愣,竟然抽出了刀。
在一片惊疑不解、骇异愕然的目光中。
他拔刀捅进了轿子里!
“哧——”
从轿子里飞出一泼鲜血。
鲜血淋在他木然的脸上。
……
他杀了师父!
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他杀了师父
他杀了师父。
他杀了师父……
……
那一瞬间,恰好看见这一幕的梁弦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好像上天在一瞬间抽走了他全部的情绪、思想和灵魂。
他呆住了。
他僵住了。
一股钻心的疼痛像是有人把钉子一寸寸钉进了他的心脏,喷射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不可思议、哀伤和无比的愤怒!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
燎原般的火焰猛地燃烧起来,痛彻灵魂的感觉中,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一种神妙的感觉突然吞噬了他。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古怪而坚定:
“该死!”
火焰最先把他的四肢烧成灰烬,从灰烬中生出无穷的力量。
他面前苏兰旌冲过来,他的身形奇怪而扭曲,像是把躯干拧到了后面——他的脖子后面脊椎成一条线,正对着梁弦。
那是一个刀鞘,包着紧贴着他的脊椎的长刀,刀柄露出,正对着梁弦。
这个黑衣青年低声说:“方丈给你的刀!”
少年悲伤的双眼倏地亮了,如同黑夜中突然燃起的火把,火焰熊熊。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刀柄。
在此之前,他听了师父讲了十年的刀,但是从来没有摸过刀——师父给他讲握刀是什么感觉,用刀是什么道理。
但是当他第一次握住这把刀的时候,那种种记忆涌上心头,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从手掌的触感升起,像是在遥远的时代,他曾经握着这把刀挥舞过一样,深深明白用刀的真谛。
长刀微微震动起来,发出生命般的长吟。
匣中藏龙。
待我久矣。
于是,他抽刀!
刀光雪亮,猛然照亮了少年深沉如水的双眼。
长刀优美,比正常唐刀略宽,刀柄冰凉,刀身如水如镜,刀弧微弯,刀身正铭篆文“朝雪”,背铭“薄天地而无日月”。
火焰焚烧了他的躯体、他的头脑。
他缓慢而且坚定地推刀!
“故刀道之至,曰凌厉至简,曰一往无前,曰斩,曰圆……”
他这一刀起于左下。
“曰佛,曰道,亦正亦邪,有大顿悟、大恐怖……”
和绿衣人双手握住劈砍的长刀撞在一起。
“以上都是俗人添的名头,若真有一刀,专心致志,管他劳什子大千世界,万象顿无!”
终于右上。
少年沉默。
刀光连成一线。
长刀断成两截!
那一瞬间,绿衣人握着切口平齐的长刀,上半身从下半身上缓缓滑落。
“啊!——”
那个失去痛觉的绿衣人突然露出野兽般挣扎痛苦的狰狞表情,两截身体落在地上,鲜血如泉!
但是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中火焰燃烧。
他手中长刀虽杀一人,切开肉体,但是却不染一丝鲜血,依旧清亮如初,如水如镜!
好似一场朝雪!
下一刻,少年野狼一样转身,他高举长刀过头顶,从那块巨石上劈跃下去。
那道刀光从上而下。
——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