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比试之意不在刀剑
世间最残酷、惨烈的地方是哪里?
战场?血肉纷飞、尸首分离虽然可怕,但是刀光剑影,直来直去,有死无生、有生无死,一个瞬间分得出胜负,尘埃落定。
考场?千军万马、椎心泣血虽然辛苦,但是诗赋文采,可判高低,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若是一笔灵光,青史留名,也不失为得意之事。
世人早已经有所感悟,说女子心思,最是深沉,绵里藏针、笑里藏刀,若是两相交锋,使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坐如针毡,谓之“修罗场”。
最是残酷。
……
霏娘依偎在白彦之怀里,时而叫白彦之低下头来趴在他耳边私语,红唇微动,然后一声声娇笑,端起酒杯来送到男人嘴边。白彦之朗笑不已。
两人耳鬓厮磨,气氛越发酣热,似乎是完全把一边的露葵姑娘给忘记了。
霏娘是故意冷落她,两人本就看不对眼,这回露葵突然凑上来,恐怕又是要搞什么幺蛾子,今晚之事事关重大,她可不想被坏了计划,故而想让露葵知难而退。
白彦之虽然心胸还算宽广,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方才想拥抱露葵,把两个洛阳名妓搂在怀里一彰风采,却被躲开,心中难免有所芥蒂,所以对霏娘的作为也不说什么。
露葵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一样,跪坐在矮桌旁,白袖飘飘,自顾自地倒酒饮酒。
从菱花月的楼台上往外看,片片屋顶、城区都铺展开来,在月光下以一种古老的姿态静立着,直至宫城。
白彦之流连花街柳巷,是一个风流之人,知道露葵姑娘对所有男子的规矩便是如此,这时心中的疙瘩便解得差不多了,见露葵腰肢挺直,如一支清荷,垂着头看着酒杯沉思,便轻轻拍了拍霏娘的肩膀,笑道:“露葵姑娘来了为何只在喝闷酒?在想什么?”
霏娘从他怀里出来,坐到桌子前倒酒,抢在露葵前面回话,声音娇媚:“露葵姑娘向来清高雅致,酒虽然俗,但是却要比俗人有趣多了。”
露葵轻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可不对。我是在想,这酒啊,味道如此香醇、后劲如此浓烈、品相如此绝佳,不是没有目的,而是别有心思,为的就是叫人醉了、昏了、迷了神智。”
霏娘面色顿时一冷,露葵这句话表面说酒,实则说她今晚如此热络动人,是想迷了白彦之的神智,有求于他——这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错。
白彦之自然是聪明人,眼神一动,却又像听不明白一样,大笑:“露葵姑娘不愧是菱花月最聪慧的姑娘——从这酒里面也能品出来这么多东西!哈哈哈哈!”
霏娘马上脸色恢复如初,眼角每一个眼神都充满挑逗和讨好:“白相公说的不错。我这妹妹啊,静极思动,动必有虑,却是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呢!”
露葵微笑:“姐姐夸赞了,我这却是和姐姐学的,怎比得上姐姐?”
霏娘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楼子里的本事,妹妹学得最是精巧。”她倒酒递给白彦之,闲聊一般说:“妹妹的琴艺学自婉柔妹妹,如今却是超过婉柔许多了呢。”
露葵沉默一下。
这话强调的不是琴艺,而是“这楼子里的本事”——尤其是今晚这样抢男人的本事。但是她这句话还有意地刺痛了露葵,让她说不出话来,因为婉柔是她琴艺的授业恩师,已经去世几年了。
白彦之结果酒杯,眯着眼睛。
两个女子这一番明里暗里的交锋,他听在耳中——露葵暗指霏娘有求于他,霏娘则说露葵跟过来,显然也是有目的的,“动必有虑”。
他微笑道:“今夜月色正浓,在下又有幸和两位佳人坐而饮酒,不知道能有什么为两位效力的呢?”
却是把话掀开了说。
两个女子一番明枪暗箭,他确实还是有点吃不住。
不妨听听她们究竟是所为何事。
露葵姑娘慢悠悠地倒着酒,推到白彦之面前,显然是不打算先开口。
白彦之扭头看着霏娘。
两人早就是闺阁之友,霏娘脸色绯红,也不犹豫,就把那杯酒送到白彦之嘴边,道:“相公,霏娘听说府上因为人手不足,要招收一支神机令……”
白彦之看着她,恍然大悟,也不避讳,笑道:“这件事没什么好遮瞒的。有两支神机令有要务在身,所以掌使大人筹划着招一支备用的神机令,维护洛阳稳定。这支队伍已经基本上在各门、世家的帮助下遴选完毕了。”
“是的呀,”霏娘连眼神都柔软起来,又充满忧虑,注视着白彦之,“洛阳城向来仰仗神机府维持安定,这次抽走队伍,霏娘可真是觉得有点担心。”
白彦之喝了酒,摸着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霏娘把杯子放回去:“后来霏娘又听说相公手上还有一个保留的名额,恰好又有一个远房表弟就在洛阳,就想着能不能让他进神机令,这万一要是出了事,霏娘也好有个照应……”
白彦之顿时明白过来,他目光一凝,手掌一顿,但是也不立刻答应下来,转头看着露葵,道:“露葵姑娘也有这方面忧虑吗?”
露葵看了他怀中的霏娘一眼,低头道:“的确如此。所以露葵也有一个远房亲戚要向大人推荐。”
霏娘心里“咯噔”一下,目光顿时寒冷如冰!
在一开始露葵跟过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情况不妙——果然!
但是很快她心里的焦虑就慢慢平息了——按照这个趋势下去,依旧是自己这边能成功,计划还是会顺利进行,毕竟……
她登时娇笑起来:“露葵妹妹,我可是向来没有听说过你有什么亲戚,如此关心……难不成是入幕之宾?”
露葵平淡道:“这句话也送给姐姐。”
白彦之连忙拉住气愤的霏娘,连声道:“好说!好说!这事许你们也不是不可,唯独就是我手上只有一个名额……”他不经意间回头看看身后楼里一片推杯换盏、莺声燕语,一个个身影在摇晃的灯光中。
他接着说:“这样吧,想必你们说的这两人都已经在此处了……你们把他们叫过来,我们比比看这名额究竟给谁!”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点点头,便去叫人了。
……
南鼎邑坐在梁弦身边,一直盯着三个人所在的楼台。
梁弦自从如厕回来,就沉默地喝着酒。
突然,南鼎邑低呼一声:“来了!来了!”
梁弦一抬头,只见露葵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中慢慢走来,走到他们桌前,示意梁弦跟上。
南鼎邑把梁弦推出去,朝他挤挤眼睛,做了个加油的鬼脸。
梁弦只好走在露葵旁边。
露葵轻声说:“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你抢来这个名额,我们就两清!”
她引着梁弦走到楼台前。
白彦之一掀开帘子,扫视着众多酒客,朗笑道:“各位都是名动洛阳的豪客,在下白彦之,仰慕已久!”他一抱拳,引来一阵回礼喝彩,继续说:“今晚呢,我们最新的神机令的两个候选人就在这里,我有意让他们在此比试一场,不知道各位能否赏脸一看!”
众人便知道是要让他们腾地方,但是此事也怪有趣的……不妨一看。
于是奴仆就上来把桌子挪开,帘子掀起来,腾出一片空地,酒客们围着中间空地而坐。
这时,霏娘也带着她举荐的人上来了,却是个道装青年,怀里抱着剑——正是当日在石家的抱剑道士!
梁弦一愣。抱剑道士也是一愣。
两个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白彦之奇道:“你们两个还是相识?”
抱剑道士神情舒朗自如,作了一礼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二人俱是接下了石家的任务!”
众人都是恍然。
抱剑道士又说:“这位小兄弟刀法高绝,当日在石府上一刀除魔,小道很是佩服!”
所有人又都惊讶地去看梁弦。
白彦之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梁弦来:“石家的事确实诡异非常,只是我神机府调队外出,不能处理此事,只好让石家向长安求援,但是这位小兄弟却是孤身灭之,想必是身手不凡!”
梁弦挠挠头。却是忍不住看那个抱剑道士——两人现在是竞争对手,他为什么帮自己宣扬名声?
道士微笑地看着他。
围观众人也都听说过石家诡事,死了不少高手,又看看这个消瘦年幼的少年,发出一阵啧啧的震撼叹声。
白彦之转头看着道士,饶有趣味道:“所以你是想认输?”
抱剑道士笑道:“并非如此!当日这位朋友只是比我出手稍快罢了。要是我出手,也有信心除魔!”他笑容温暖:“所以今天我希望能击败他,进入神机令!”
白彦之哈哈大笑:“好!好!江湖人该有这样的自信!豪气!”他转头看梁弦:“这位少侠,你呢?”
梁弦看看露葵,女孩瞪着眼睛看他,手里不经意地搓一搓,做着“钱”的动作。
少年苦着脸点点头。
自从握刀以来,听了十几年的刀经似乎瞬间变成了对刀的领悟——在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可以驾驭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奇妙感觉……的一小部分。就像一条大河,他自己用刀可以开一个小渠,引出一条小溪给自己使用。
但是这一条小溪已经能淹死很多所谓的江湖大侠了。
这就是他为什么能一刀劈死“太上老母”的原因。
这个抱剑道士,似乎年纪不大……小溪水,似乎也够了。
毕竟当日在石家,他比自己出刀还要慢,想必武功不会高到天边儿去。
南鼎邑屁颠颠地给他把刀拿了上来。
当他抽出刀的瞬间,毫无征兆的,道士出剑了。
梁弦顿时反应过来,横刀一挡。
“铛!——”
刀剑交鸣。
“好刀!”道士道。
“好剑!”梁弦说。
两人都感到兵器上力道一沉——没一个好惹的!
刀剑一分,转而扬起一阵光芒,撞击在一起,溅起繁密的雨声。
梁弦没有接触过具体的一招一式,但是在身体的微烫的感觉的引导下,不拘泥于招式,显得诡异多变、轻灵而无痕迹;道士的剑法倒是奇怪的紧,一会儿暗合天地之理,飘逸潇洒,道家的灵性全在于此,一会儿又走的是沉稳敦厚,朴实含蓄的路子,完全没有道家的痕迹。
梁弦心中暗暗奇怪。
这个道士本事扎实,剑招十分奇怪,竟然渐渐压过他的刀光,使他无力出击。
梁弦觉得吃力,惊叹这人武功奇高——自己还是第一次遇到年轻人中有这般武功的!
他暗暗引流,加倍使用起自己的“溪水”。
灼烫的感觉在经脉中流动。
少年刀光大盛,又和剑光平分秋色。
周围人看见骤然一剑险些刺穿梁弦心脏,被轻巧躲开,发出一阵惊呼;又看见这一刀悄无声息,差点削掉道士的脑袋,啧啧称奇……当真是酣畅淋漓。
露葵不禁为梁弦摸了几把冷汗。
霏娘刚开始还胜券在握,这下看见梁弦稳住跟脚,渐渐变得惊愕焦急,似乎不能相信这少年能和自己“亲戚”分庭抗礼。
白彦之端着酒杯,好像无意地绕着战场欣赏,神色沉醉。
他转了几个圈子,停在一个角落,把酒喝光,这时场中正是激烈,他朗笑一声,震得众人耳目一晃!
只见他突然把酒杯反身一砸!
哐!
正砸在身后的酒客的手掌正中央!
那人一个不小心,手掌登时鲜血淋漓,被一股来自白彦之的酒杯上的巨力钉在桌子上!
这个酒客面容扭曲,面前出现了白彦之森然的狞笑:“抓住你了!”
酒客神色惨白,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平扫过去!
白彦之往后一躲,但是一只手还是压着那枚酒杯,死死地把酒客的手摁在那里。
酒客痛苦地咬着牙,挥刀去砍白彦之的那只手,白彦之早有预料,手掌松开,身子后仰,使得酒客一刀落空,但是紧接着他的一只脚就窜上来,又摁在那只酒杯上!
酒客左手始终不得挣脱,牙缝里迸出一阵冷嘶——
他挥动匕首!
白彦之故技重施,脚掌踢开,反身回来用手摁住酒杯!
但是突然,他愣了!
鲜血迸射!
那一刀没有砍向白彦之,那酒客竟然一刀把自己的手腕剁掉了!
那只血手仍然被钉在那里,但是,少了一只手的酒客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路鲜血淋淋洒洒,跌跌撞撞地朝着楼台的窗户跑去,一跃而出,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个时候,楼上才发出一阵惊叫。
白彦之皱着眉头松手,看着桌子上的那只手,叫众人安静:“无妨,不知是哪个宵小之辈跟踪本大人。”
他因为此番有些自大,没能留住这个人,心情不好,挥挥手,看着场中停下来的两人:“不用比了,你们二人武功不错,都可入神机令,此事我会向掌使大人说明的。”
说完,白彦之阴沉着脸色,匆匆而去。
梁弦心中沉思着。
这个人别人不清楚,但是他是知道的……
菩萨门门徒!
原来他在跟踪白彦之,还被发现了!
白彦之这一番动作安排,显然是早已有打算,叫两人比试,也不过是声东击西、吸引视线。
他一转头,只见霏娘脸色惨白,神情慌乱,像是被吓破了胆子;露葵姑娘也是有些不忍看,转过头去。
梁弦微微摇头——真是一场闹剧,自己两个人就像猴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然,更被戏耍的却是霏娘和露葵,以为能利用白彦之,却是一直在人家的局里。
想到这里,他朝道士一抱拳,微微致意。
抱剑道士此时面色不复平静自信,而是皱起眉头,显得忧虑重重。
梁弦心里一动,一笑而去。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