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搏斗(中)
绿云跑进梁弦的房间时脸上雨水汗水交纵,但她不由地愣住了。
原本幽静整洁的房间现在一片狼藉,几个巨大的窟窿开在房顶上,凶猛的雨水从窟窿里倾泻而下,冲刷着房间地上散落的肢体和薄淡如烟的鲜血。
青衣的寸头少年仰头接受雨水的洗礼,像是在经历某种冷却,从他的身体上竟然冒起滋滋的白雾,像是落在火炉上的雨水被快速蒸发一样。
白雾中少年消瘦坚定的身体棱角毕露,淡青的衣衫紧贴着身体。
地上横七竖八的躯体上挂着断裂的铁链。
南鼎邑正面露狰狞地压着地上的一个黑衣人,那人胸腔起伏,不住地咳嗽。
就在女孩不知道自己该走该留的时候,雨中那个少年突然转头捕捉到了她。
绿云浑身一寒,僵住了身体。
梁弦眼中凶光一闪,像是黑夜中溅血的刀光,带着冰冷的寒意,但是看到是熟识的小丫鬟,他的眼睛一瞬间温和下来,嘴角带笑。
他慢条斯理地冲洗着雪白的长刀,问:“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喂,站在一堆尸体里面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违和吗?
——怎么感觉你这句话像在问“我能用一下你的头吗?”
女孩打着哆嗦扫过地上的尸体。
梁弦看见她的眼神也觉得情况有点尴尬,他挠挠头,想挡住尸体,干巴巴地说:“我说这是误会你相信吗?”
女孩猛点头,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信,我能不信吗?我敢不信吗?
这时,愤怒的南鼎邑已经达到了一种极其兴奋的地步,身下的黑衣人死不开口,他一伸手扯下黑衣人的面罩。
那个人面色苍白,但是相貌英俊,细眉如钩,凶煞和书卷气并存。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啊!——”绿云突然惊叫起来,指着地上的黑衣人,“三三三……三少爷!鬼啊!”
黑衣人淡淡地扫视了女孩一眼,继续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大雨,像是个死人。
梁弦心中一跳:“三少爷?石帆?”
那个很快娶了婉柔的绝代公子,才华不凡、擅长筹谋,多年前误杀婉柔,并且在这次闹鬼中失去性命的石家三公子就是地上这个人?——活的?
绿云已经看见那是个活人,但还是脸色煞白,点头。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他们之前的猜测都建立在婉娘的复仇之上,把装鬼的人和石家对立起来……但是现在看来,石帆活着说明这两方很可能就是一伙儿的!
之所以“咒死”石帆,可能是给他的消失提供一个借口,让他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怪不得萧德京和两人说三少爷尸体“像是死了好几天”了!
南鼎邑抬起头来,手上却不闲着,抽了石帆一个巴掌,三少爷嘴角流血,但是万念俱灰,没有反应:“对了,绿云你来这里干什么?”
小丫鬟回过神来:“我我我我给小荷拿药,路上看见有有有穿着黑铠甲的人在家里!——怎么办啊,老爷他们有危险!”
“药?什么药?”
“就是今天买的药啊……”
“这么晚了,她要药干什么?她去哪里了?”
“可能急需吧,”女孩越来越迷糊——现在不应该关注黑甲吗?——但还是回答,“往西边去了,不知道到底是哪里。”
药。西边。石家。黑甲神机卫。
梁弦猛然明白过来,这一切就像一张巨大的网锁住了一切的信息和线索,但是他从没想过菱花月上的菩萨门门徒和石家有牵扯,但是现在却连成了一条线!
他眼中闪过一道雷光:“荷花池!快去荷花池!”
然而一听这三个字,地上的石帆却突然挣扎起来,他眼珠贲突,疯狂地捶打南鼎邑,像是一只野兽。
南鼎邑拿过来那把长刀,“噗”地插进他的肩膀,鲜血喷溅,石帆哀嚎起来,但是还是死死抓着南鼎邑的衣角。
绿云哆嗦起来,那看见那把刀透过身体深深插进地面下面,雨水顿时和血水交融。
——我是不是来错了,这两个公子……
南鼎邑拍拍手,摸摸脑袋上被毁灭的发型,心中出了一口恶气:“走!我把他钉在这里,死不了!”
梁弦拍拍女孩的肩膀:“回房间等着,不要怕。”
两个少年转身冲进雨夜,向着西边疾驰而去。
绿云呆呆看着他们消失的影子,又看看地上的石帆,当年的俊公子被插在地上不能动弹,却还是拼命地挣扎,把自己的鲜血喷进雨中。
他顶着大雨突然僵住,像是死了,但是转眼间他又像个野兽一样哀嚎起来,痛哭。
女孩确定自己看见了眼泪。
……
不停歇的大雨打算抹掉今夜所有的痕迹。
弓着身子的女人面对着扼住女孩喉咙的神机卫,被打湿的鬓发散落着。挥舞着巨锤的神机卫已经救出了自己两个负伤的同袍,站在一起对上五个黑衣刺客。
女人一身素裙像是偶然闯入战场的路人,但是她神情淡漠,肌肉紧绷,毫不顾忌自己大片的白皙肌肤裸露在外,伸着的手指微微动弹。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她周身飞旋,好像数不清的利刃,从天而降的雨滴一旦靠近她周身,便会被那种极细的力量迅速切割成数瓣,变成粉碎的细小水珠。
——那是两道钢丝!长度大概有两丈多长,围绕着女人,像是护主的飞蛇。
神机卫警惕地扼住扼住女孩,女孩面色惨白,呼吸越发困难。
神机卫虽然武功不弱,但是在这种雨天,视线被阻挡,对上女人这样诡异的兵器,只好利用自己手中的人质拖延时间。
他甚至不敢大幅度移动。如果女人不再顾忌他手中的人质,转而编织一个牢笼在他身边——那将是一个利刃组成的牢笼,只要他大步走动,他瞬间就会被刀锋一样的钢丝切成无数块儿,连同他手里的人质。
——但是女人显然没有下定决心。
黑衣刺客的攻势也被这种状况影响了。
他们无法正面打过这个神力非凡的巨锤神机卫。
为首的黑衣刺客眼神阴翳,他声音嘶哑:“夫人,你不该来的。”
女人直起腰,微微摇着头,雨水沿着脸颊流下:“我不来,小荷会死;没有药,德叔也会死。”
那个刺客眼神狠辣狰狞,他嘶吼起来:“那就死!这就是宿命!”他指指周围的几个同伴:“我们难道不是来送死的吗?”
死士们默不作声。
女人一阵沉默,她的这些同伴比她更果断,做出的牺牲也更多,但是她眼神瞬间又坚毅起来:“不,我不能让他们死。”
“荷哈哈哈哈——”刺客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漏风般的笑声。
下一刻,他的身影突然如同鹰一般飞纵起来。
他黑色的衣衫在大雨中猎猎作响。
“如你所愿!”
那个身影在半空中,声音隔着大雨传来,带着暴烈的决绝和愉悦!
手持巨锤的高大神机卫看着这个自杀般的身影,露出一阵狞笑,他挥舞天神的巨锤,撞破了无数的雨滴。
“绌!”
然而破空而来,率先到达的并不是黑衣刺客,而是迅猛的飞刀!
那三把飞刀轻薄得像秋日的落叶,悄然到来!
神机卫眼里涌起一阵错愕——这样空中发暗器,的确出其不意,但是这样也意味着黑衣刺客无法改变自己的运动轨迹,直直地朝着自己的巨锤而去!
神机卫当机立断,巨锤脱手而去,自己扭转身子,躲开致命的飞刀。
巨锤虽然无人持握,但是依旧冲着黑衣刺客而去!
“噗!”
无处借力转向的黑衣刺客被巨锤击中!
这一下骨骼断裂,非死即伤。
黑衣刺客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斜斜地向后飞去。
巨锤神机卫对自己的锤力十分自信,看见刺客被击飞,冷笑一眼,然而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两个负伤的神机卫冲着他吼叫起来。
巨锤神机卫奇怪,一转头,却看见四个黑衣刺客趁着他巨锤不在、身体失衡,猛地扑了上来,举刀便砍!
壮汉惊恐的眼中划破雨幕的刀光闪亮起来!
刺客们带着悲愤狞笑!
而在那一边,飞落的巨锤砸破了假山的一角,滚落在地。
“轰隆!”
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手里扼着女孩的神机卫眼见被击飞的那个刺客飞过来。
“哧!”
什么声音?
隔着大雨,他看见那个身受重伤的黑衣刺客在狂笑!一点寒光脱手巨震!
又是一把飞刀!
寒光突破雨幕,直冲着他而来。
这个刺客之前使用的并不是全部的飞刀!——他借着巨锤的力量瞬间到达这个战场,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地使出这样一招——宁愿身受重伤!
神机卫亡魂大冒,他扔掉女孩滚落到一边。
那把飞刀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哚”地钉进他身后的假山里。
神机卫感到自己脸颊一凉,但是却没有疼痛的感觉,他伸手去摸那里,没有伤口,但是他的手上却沾染着鲜血!
这是谁的血?
他心中巨震,抬头看去。
女人悲恸一声:“小荷!”
那个年轻绝望的侍女现在彻底平静了,没有一只手再扼在她的喉咙上,没有什么可以胁迫她。
小荷眼中微弱的光看着女人,“夫人……”,但是终究慢慢熄灭了。
她的喉咙上薄如蝉翼的伤口切开了动脉,瀑布般的血流飞溅着,染红了女孩的衣裙。
那把飞刀杀掉了侍女!
地上的黑衣刺客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靠着假山,摔下来时头破血流,但是他还是很疯狂地快乐。
巨锤一瞬间击碎了他下身借力的腿骨,他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了,大雨在他头顶的伤口上肆虐,冲走他微弱的生命。
刺客大笑着:“夫人!不要天真了!你只能救一个!”
神机卫明白过来——这个刺客是故意杀掉小荷的!女人犹豫不决,导致战况胶着,这样下去神机卫一旦援兵到来,他们都得死。
于是刺客用自己的命给女人做出了决断!
刺客费力地伸手去摸地上的一根绳,他笑着提起来,细绳下端缠着一个黄色的小包,油纸紧紧包裹住里面的药材,防止被大雨打湿。
而包裹油纸的女孩已经凋零。
他把药材包费力地一甩,落在女人的脚下,他说:“夫人!走吧!快走吧!”
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别忘了你在乎的人的性命里,有我的一份功劳。”他把面罩扯下来,那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嘴角挂着一缕鲜血。
年轻刺客微笑起来,转而把自己藏在假山的阴影中,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了,雨水从天而降,冲洗着他的身体,只能看见阴影里有两点闪亮的光,那是刺客的眼睛。
他大声唱起来:
“文殊救我于灾厄兮吉祥照我,
普贤救我于有穷兮永恒不老,”
……
刺客们扑上去杀掉了巨锤神机卫。
那个壮汉垂死一击,一拳击碎了一个刺客的喉咙。
刺客荷荷嘶哑着倒下。
……
“观音救我于秽暗兮本心无暇,
弥勒救我于贪嗔兮圆满果报;”
……
两个负伤神机卫自知不活,拼了命和剩下三个刺客换刀。
双方都无视对面人的长刀,只知道把自己的刀捅进对手的身体。
鲜血飞溅,宛如修罗场。
……
“金刚手,虚空藏,
解我烦忧兮赐无量,”
……
神机卫都倒下了,只有一个刺客身受重伤,侥幸活了下来。
他站在荷花池仰天而望。
雨!
……
“地藏王,除盖璋,
除我欲魔兮致无殇。”
……
那个倒在地上的神机卫竟然没有生机尽丧,突然抓住幸存刺客的脚腕!
他抱住刺客,两个人翻滚进了荷花池。
水面溅起一阵巨浪,然后猩红的血色漂浮上来,再没有声息。
……
歌声越来越弱,年轻刺客眼中的光熄灭了。
女人沉默着,看着一瞬间变成地狱的局面。
她弯腰拾起来那个药包。
不远处的神机卫突然心里一寒,下意识想开口,但是却不能发出声音,世界在分裂!
下一刻,在毒蛇般飞舞的光芒中,他躯体分离,像是被利刃切成几块的豆腐,切口平滑整齐。
钢丝回收,滴着血。
女人静了静,除了她再也没有活人了,她转身往回走,走到假山后,打开暗格按下。
地面隆隆分开一个入口,黑黝黝的,接受着大雨。
就在这时,和雨水从天而降的是雪白刺眼的刀光!
那把刀迅猛无比,“哧”地直直插进入口前的地面。
那是一把优美的长刀,沐浴着大雨。
刀刃微颤。
正铭“朝雪”,背铭“薄天地而无日月”。
青衣的少年从容而来,站在长刀后面,衣衫轻扬。
他微笑起来:
“菩萨门吗?”
“梁弦,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