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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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是自己交替着两条细细的芦柴棒似的小腿,一只手由姨娘牵着,走在了路上。刚刚度过了一个饥馑的年代,路边的树全剥光了树皮,剥光了树皮的光滑的树身默默地伫立,路上没有绿荫。田里倒已恢复了生机,碧汪汪的一田水,栽了青青的稻秧。姨娘紧紧地拽着她鸡爪似的小手,那小手在女人的手掌里饱含了救生的意义。每个月里,乡邮员有气无力地踏着一辆破旧的车子,送来的那一张汇款,全有着生命的含义。女人以及女人的全家,几乎日日都在恐惧,恐惧着这一个女伢儿会突然地被收回。女人做梦,梦见从上海走来两个人,带走了女伢儿,女伢儿是被他们托起着带走,被托起带走的女伢儿浑身罩着金光,好像菩萨。女人从梦里惊醒,搂着女伢儿长久地不能入眠。女人感激地握着这只小手,她的小手在姨娘粗糙而温暖的掌心里领受了这感激,尽管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要感激,感激又是什么。可是,她却被这感激感动了,便也更听话地贴了那粗糙的大手掌,以回报这深厚的感戴。姨娘将她的小手按在衣襟上,用粗糙的手掌将她小小的手指一个一个捋直,熨衣服似的熨着,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说道:“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它们是说:“多亏了你。”而不是“多亏了毛丫丫”。“毛丫丫”的称呼在此处是显得大不敬了,它们是那么虔诚而庄严地感激她。她的手被抚得太重,很不舒服,而她却默默地忍着,她完全能觉出那手的动作所表达的所有心情。她也同样肃穆着表情,由着一只苍老的,枯黄了的蚱蜢从她的圆口搭襻的布鞋上跳了过去。

这时候,汽笛鸣了。她知道,码头就在前边。她要乘上一只船,去上海了。她不知道上海是什么,什么是上海,可是姨娘告诉她,她是上海人,她生在上海,她的爸爸妈妈在上海,她从上海来的。汽笛鸣叫似有些耳熟,曾在几时听过,可那已经是许久许久,几乎是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她侧着脸听了一会儿,说道:

“姨娘,船响了。”

姨娘望着她尖瘦的小脸,愧愧地想道:下巴成个锥子了。然而,毕竟是没病的,没灾的,抱在手里来,走着回家去了。也不算太对不起了。她端详了一会儿,问道:

“毛丫丫,你今年几岁?”

“叫名八岁。”她回答。

“你的名字叫什么?”姨娘又问。

“张达玲。”她又回答。

“叫什么?”姨娘故意地追问。

“张,达,玲。”她回答。

两人走着路,同样的麻绳纳底的一大一小两双鞋印刻在大路的浮土上,清晰了一阵又被浮土淹没。

“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姨娘再问。

“坐写字间,算账。”她回答。

“写字间在哪里?”姨娘紧跟着问。

“大自鸣钟。”她紧跟着回答。

“妈妈又做什么工作?”姨娘不放松地问。

“百货大楼里卖绒线。”她不放松地回答。

“大楼又在哪里?”姨娘问。

“静安寺。”她回答。

姨娘松下一口气,她却还严肃着,仰着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姨娘,等候打分似的。姨娘松了一口气说道:

“学校里的先生考你,你就这样说啊!”

她严肃地点头。

“你不这样说,先生就不收你啊!”

她点头。

“先生要不收,你妈妈要怪姨娘不教你哩!”

她几乎是庄严地点头。

姨娘欣慰地笑了,却又撩起衣襟擦眼泪:“你这丫头其实不呆,就是不喜说笑罢了。”

她知道这句话姨娘并不是对她说,而是对女人自己说,便回过脸去望着前边,走她的路。姨娘擦过了眼泪,继续走路。走了一会儿,姨娘忽然叫了声:

“张达玲。”

她几乎停止了脚步,她几乎停止了脚步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姨娘,慢慢地答应道:

“哎。”

“张,达,玲。”姨娘又叫。

“哎。”她答应道。

姨娘大松了一口气:“好毛丫。”

她的嘴唇没有表情的咧了咧,又闭拢了。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开。

“毛丫丫,叫你张达玲,你要赶快地应。你叫张达玲,张达玲是你,可万万不能不应!”

她连连地用力地点头。

“你要不应,你要没有应上,人要说你呆,骂你是乡下人呢!”

她点头。

“骂你乡下人,还要骂姨娘,骂姨娘教不好你呢!”

她发誓一般地点头。

姨娘抹抹眼泪,两人再继续走路。码头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了。

这一回,船是在白昼里行进。在白昼里的这一次行船便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中,她再也忘不了了。她趴在船舷的栏杆上,凝视着船破开了水面。船破开了水面,浊绿的水流一股一股向后划去,波光粼粼。对面是光溜溜的一条长岸,立了几株枯树。岸是白色的,缓缓地斜下江面,接住江流。江鸥跟着船,在阳光中穿行,时而变幻着颜色,时而白,时而黑,时而明,时而暗。江面时而非常开阔,开阔到看不见那光溜溜的长岸,时而又狭了起来,可以和江边洗衣的女人招呼。她踮起脚,双手趴着栏杆,将锥子般的下巴抵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渐渐累了,便慢慢放下脚尖,脸颊贴在了沁凉的木栏上,有声音顺着木栏流进了她的耳朵。她专心地聆听着,渐渐入了迷。江鸥的翅膀划动了透明的气流,透明的气流在江的上空织成无色的霞云。那翅膀的划动逐渐优美而热情,那气流逐渐呈现了色彩和光芒。翅膀牵连起千丝万缕的光与色,每一次划动,天空便绚烂一回。混沌的江面底下,深处有清澄的激流,与天空作着和谐的回应,对话似的。这对话从她小小的身躯里穿行,她小小的身躯被这穿行安抚而又激动。她小小的心里忽然间充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欢愉,她无法了解并掌握这欢愉,更加难以向他人传达,这如同是一件隐私一般,只能为她独自一人所拥有。她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一桩欢愉的隐私,因她必得保守着秘密而与他人有了隔膜。江面渐渐的又窄了,她看见江边有一些人,在江水里淘洗着什么,他们刷地抬起头来,朝着她直直地看,做着鬼脸般的笑脸。她猝然被惊醒,心怦怦地跳着,眼睛里有许多不祥的金星“嚓嚓”地跳动。江鸥落到了船尾,留下翅膀划动气流的余波。江岸上是平缓的沙地,一眼望去,望不见一株树或一间房,只有一片白得眩目的沙砾。那沙地忽地波浪般地涌起,向她涌来,她感到晕眩,胸口渐渐地发闷。她竟趴在栏杆上吐了,一口一口地吐在了江里。她不知道她是晕船了,只是从心底嫌恶那些灰白的,眩目的沙砾。她吐了一阵,才觉得畅快,船渐渐离江岸远了,江面重又开阔起来。她重新将脸贴在了木栏,江鸥又重新飞到船舷。

姨娘在底舱打着瞌睡,沉重的脑袋朝向膝盖一点一点地垂下。这一趟旅程于她并没有什么两样,这只是她的许许多多的旅程中的一趟。她很难记起这一次与那一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坐在黑暗的,永远需要一盏电灯昏黄的照明的底舱,外面是一个白昼还是一个黑夜于她无关。连她所有的半睡半醒的梦都是一模一样。她自然也是要做梦的,她梦见昨晚上与男人的那一场做爱,这在很长时期内是最后的一次做爱,在很长的时期里,她要以这个夜晚的记忆来慰藉她寂寞的身体。早晨她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将很久地回不去了。她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将在什么地方过宿,今后的这一个很长的时期里,她将在什么地方宿夜。早晨她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将很久很久地才能回去。她略有一点忧愁,可这忧愁于她已经熟惯,已是她心情中永远的部分。她早已经历过许许多多个这样的、不知在哪里宿夜的白天。男人的永远没个够的抚摸还在她身上窸窣作响,她却又开始了第二个梦。第二个梦是一个饥馑的梦,前胸贴了后背,肠子如洗猪肚那样捅过去,翻过来,一阵极响亮的咕辘声将她惊醒了,原来是肚饥了。她撑开昏昏的眼睛,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然后伸手到提兜里摸出几张油饼。她用嘴咬了一张,将另一张叠成三角的一卷,撑着地站起来,出了船舱。

她踉踉跄跄地出了船舱,阳光刺痛了她的混沌的眼睛。她左躲右闪。她左躲右闪地走上船舷,阳光将她眼睛刺得麻木了,她不必躲闪了,她看见了她站在栏杆前,脸颊贴着栏杆,一动不动,刚要张口,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叫道:

“达玲!”

她一动没动。

姨娘急了,更大声地叫道:“达,玲!”

她依然不动。

姨娘走近前去,看见达玲闭着眼睛,她睡着了。她站在那儿,脸贴着栏杆地睡着。姨娘欣慰地出了口长气,心里说道:“原来是睡了,要不,叫她达玲她就会应了。这伢儿其实并不呆。”

江鸥的翅膀几乎扇着了她尖瘦的脸颊,她在一片翅膀的缭乱中睡着了。

她睡了很久,又醒了很久,然后,船呜呜叫着靠岸,岸上万头攒动,如潮如涌。她被喧嚣的人群吞没了,喧嚣的人群挟卷着她,不知要把她挟卷到什么地方。而她是没有一点意志了,她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她只是用手紧紧攥了姨娘的一片衣角,姨娘的一片衣角被她攥得老长,这是她惟一的依傍了,像溺水的人手里的一块碎了的船板,如不紧紧地抓住,转瞬间便得没顶。她张着嘴,想叫姨娘,可是声音是那么微弱,微弱得完全不像是她的声音。她极害怕,便住了嘴,不再出声。这时候,她却听见姨娘的极为生疏而离奇的声音在叫她,她竟不敢应了,害怕自己发出那么奇怪的不像自己的声音。她拼尽全力拽紧了那片越牵越长的衣角,随着那片衣角的牵引而去,她紧紧地随它而去。忽然,她的胳膊被一只钳子般的大手握住,有力地拉了过去,要将她的手拉开那片衣角。她抵不住了,她毕竟年小体弱,年小体弱的她抵不住了。她绝望地要想惊叫。刚要出声,却听姨娘那生疏而离奇的声音陡然而起,裂帛一般,她猝然地转过头,看见了姨娘惊惧的脸色。

“毛丫丫,你是要跟什么人去呀!”

她不由得一松手,方才看到她前面走着一个老头,穿了几乎拖地的长衫,摇摇摆摆一步一趋地远了,淹没在暮色里,再看不见了。她出了一头冷汗,发疟疾似的哆嗦,说不出话来。姨娘握住她冰凉潮湿的小手,按在了胸前:

“你摸摸,姨娘吓得好凶!”

姨娘的心在一片博大而柔软的胸脯里“扑扑”地跳,她以她冰凉的手背感到了。

“你随那人不回头地走,姨娘当你遇上拍花子了。”

她心惊胆战疑惑不解地望着姨娘流着冷汗的脸,那脸在暮色昏昏的微光里蜡似的透明的黄,如潮如涌的人群已经溃散,溃散了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行走。姨娘慢慢地与她讲了“拍花子”的故事。她哆嗦,姨娘也哆嗦。姨娘哆哆嗦嗦的声音很陌生很古怪地响着,她好像不认识姨娘了,却又十分地认识。她恍惚起来,她不明白她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不明白她们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她顾不及去问,姨娘走得很急,她只得急急地跟随。她听见自己的脚步竟在路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所有人的脚步都在噼里啪啦地作响。她细细地辨别自己的脚步的声响,还有姨娘的,生怕与别人的混同。四只脚踏着坚硬的路面,那声音又零落又杂沓。灯光是那样地骤亮起来,简直迅雷不及掩耳,她突然地处在了一片辉煌的灯海之中,她不禁张惶失措。可是,灯光是多么绚烂而神奇,变幻着永不重复的颜色。她忘了这是白昼还是夜晚,白昼和夜晚在这一瞬间一起消失了。她也不知哪是天哪是地,天和地在这瞬间也一起消失了。她处在一条光的河流中,这是一条没顶的河流,她则是一个溺水的人了。她迷茫地由着姨娘的牵引在这奇境中游行。她没有知觉地随了姨娘的牵引在这梦幻里游行。而她竟在这梦幻世界里看到了小孩,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花枝招展,花团锦簇。可是她依然一眼认出了,那是与她一样的小孩。小孩在大人的牵引下,慢慢地或快快地走。她的视觉开始恢复,似乎获得了了解与辨认这梦幻世界的依据。她鼓起勇气,怀着比较清明了的知觉,重新打量这一个簇新而离奇的世界。那些个小孩很从容地走路,坦然,自如,脚步坚定。而她做不到,她如同走在别人家里那样蹑足而行,因紧张而踉跄着。那些个小孩不仅走着,还跳着,跑着,朝大声斥责的大人们扮着丑陋的鬼脸。小孩们还吃东西。空气里充满了食物的甜食,又是一种怪异的香气,深深地刺激着鼻膜,却激不起食欲。她心里满满的,头脑却昏昏的,她再也想不起她究竟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时候,似乎是为她解围,姨娘说话了。

“坐上车,就看见爸爸妈妈了。”

她们原来早已止步,站在了一群人中,这一群人站在一面高高竖起的站牌底下,翘首朝前眺望,她也朝那方向望去,望见了无数雪亮的灯,朝她逼来。她惊得要逃跑,可是腿脚发软,她动弹不得。再看那所有的人都泰然地立着,没有一点胆怯的意思,她却依然是心悸,腿脚发软。成千上万具雪亮的车灯排山倒海般地过来,她惊骇得叫不出声来,转眼间却化险为夷,成千上万具雪亮的车灯排山倒海般地过去,灯光“嗖”地扫过她的全身,一切安然无恙。她的心“通通”地跳着,撞击着她单薄的胸膛,她单薄的胸膛眼看就要破碎。姨娘见她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便以为她饿了,安慰道:

“坐上车,就到家了,爸爸妈妈都在等你哩。”

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在她听来是十分的隔阂。她知道她如同每一个孩子一样,有爸爸和妈妈。可是,爸爸和妈妈对于孩子究竟是什么意义,她却是毫不知解。这大约要成为她永不得解决的问题,成为她永远的困惑,这将使她损失许多,这是要在她长大成人,许多许多年之后才可明了的。现在,当她听说还要去见爸爸妈妈的时候,她竟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这一日的印象是太多太复杂又太突兀,她没有一点准备,她应接不暇,她抵挡不住,她马上就要败下阵来,她马上就要做了逃兵,无奈她是想败也无法败,想逃也无法逃,没有后路,没有选择,她惟有坚持。她心里充满着绝望,她觉得她的末日已经来临,她必得在今夜灭亡,可她现在尚有知觉,因此她必得坚持。

一辆汽车呼啸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姨娘牵着她上了汽车,车很拥挤。她在人群中,人群几乎将她活埋,她喘息都困难了。然而森林般的人群遮断了那梦魇般的光辉,她渐渐安心下来,得到了一次小小的休憩。但这小憩很快地结束,车身剧烈地开始晃动。姨娘也晃动了,前摇后摆,她无法依靠姨娘了,她失去了依傍,她身不由己,她几次要摔倒,却几次摔不倒,因她被人群紧紧地挟着,犹如波涛上的一株小草,想沉也沉不到底。她失去了意志,任凭波涛将她推来推去,她有几次脚底离开了地面,好比被巨浪举起再抛下,她不知道她将会怎么样,她是前途未测,朝不保夕。她几乎要呼救,要尖声地呼救,而她终于忍了下去。她孤独地忍耐,以她的忍耐作着孤独地抵抗。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底下有一个小小的乡下来的孩子,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底下的一个小小的乡下来的孩子正在为避免成为牺牲品拼力斗争。大人们互相抱怨着,抱怨着每日这一趟车的可怕的拥挤,继而抱怨着每日这一班的轮船,抱怨着轮船里走来的乡下人,抱怨轮船里的乡下人偏偏要乘的这一班汽车。大人们不知道,在他们底下有一个小孩在经历着比他们更为艰巨的斗争。她被埋在人丛的深处,听凭人们交替着双腿,扭动着身躯,没有人可以救她,姨娘的手的搀扶是那么飘摇不定,岌岌可危。她全力以赴地抵抗,几乎是聚集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和生命力,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突然地被释放了。她突然地被释放了,她几乎是被摔下车门,她扑到一棵树身上,呕吐了起来。她吐出了许多黄色的清水,在树底下那仅仅一米见方的泥地上淌了一摊,她抱着粗糙的树干,看着她吐出的黄色的清水淌在那一米见方的土地上,这才发现这地方没有土地。这么大的一块地方竟没有土地,她们竟在不是土地的地方走了这么远,而依然不见土地。她又想吐,却再没什么可吐的了,她徒然地伸了几伸脖子,被姨娘拖了起来。姨娘的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姨娘的声音说:

“爸爸妈妈就在不远了。”

她疲惫不堪,可是没有退路,她是没有任何退路的,她只有随着姨娘去了。姨娘的脚步极快,她有些跑不上了,姨娘的声音便从很远的地方抱怨道:

“快走啊,就到了。”姨娘想着今夜晚还不知在哪里过宿呢!姨娘想着今夜晚不知在哪里过宿就有些着急。可姨娘的话却像威胁了她似的,她更有些拖沓了。姨娘便又一次催促:“快走啊,就到了!”她犹如被逼到了绝境似的一下子勇敢了起来,她竟一步一步快了起来,姨娘倒有些跟不上了。

家,是一步一步地到了,她不再去想“家”是一桩什么东西,家却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昏暗的灯光照着油烟熏得发黑的墙壁,发黑的油浸浸的墙壁上挂了一些铁锅,锅底朝外,锅底漆黑。一具铁架上奇怪地燃着火苗,烧着一把铁壶,吱吱响着。这样的铁架,沿墙放了有几具,以后她才知道,这叫煤气灶。尽里头有一个水池,一个女孩子弯腰在那里洗碗,水源源地从一个龙头里流出,以后她也知道了,这叫自来水。水池旁边是一扇门,门的旁边有一张方桌,方桌正对了她们走入的那扇后门。方桌旁边站了两个人,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妈妈目光茫然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姨娘的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便不得已地朝他们近了一步,站在了他们的眼睛底下。他们的眼睛便从上朝下地茫然地看着她。姨娘在她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说:

“叫爸爸,叫妈妈。达玲。”

姨娘的声音好像在很远的地方牵着她,她受了操纵,叫了“爸爸”,又叫了“妈妈”。爸爸妈妈慌了似的,竟没顾上回答,而是飞快而张皇地互看了一眼。然后,妈妈说——妈妈太过于匆忙,没有准备好台词——就说道:

“达玲,你认识妈妈吗?”话没说完,她已经窘得涨红了脸。

她无法回答,她也深深地受了窘,她窘得没法,便想逃跑,从他们这陌生的一男一女眼睛底下逃跑。可她没有动弹,她一动不动,挺立着。她不知该如何逃跑,她看不见逃跑的道路,甚至连她的眼睛也无路可遁,直直地盯着那个叫她和她自己都受了窘的名叫妈妈的女人。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被她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怵,便向姨娘转过头去,与姨娘搭话了:

“阿姨,你找好了东家没有?”

“有个同乡人让我去找她。”姨娘回答。

“你的同乡人在什么地方?”

“淮海西路的地方。”姨娘说。

“她晓得你今天到上海吗?”妈妈又问,慢慢地喝着茶,她与姨娘说话,才渐渐恢复了镇静和优雅的风度。

“她大概是晓得的。”姨娘略有些迟疑地回答。

“阿姨,你晚上如果来不及去找你的同乡人,就和达玲挤一夜好了。”妈妈向达玲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又局促起来,赶紧地收回了。

“也好的。”姨娘说道,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后顺手将她拉了回去,贴着自己的膝头站着。她终于被释放回家了,她浑身放松下来,却禁不住微微地战栗起来。她几乎是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却不觉着饿,只是战栗,额上沁着冷汗。饥饿是从她的身后袭击她,她几乎要蹲下,可依然是挺着。她的眼睛对直了正前方看,正前方是妈妈,妈妈身后是黑暗的过道,过道的一边有着一扶木楼梯。她听见楼梯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响,然后就从黑暗里一溜烟跑出一行小孩。她终于又看到了小孩。一行三个小孩一溜烟地跑了过来,一字儿排开,靠在熏黑的油浸浸的墙上看她。三双眼睛齐崭崭地看着,他们显然不是她的对手,她一个人抵挡他们三个人的目光,显然是绰绰有余,那个最小的男孩先就退缩了,他偏过眼睛,求援似的叫道:——

“妈妈!”

这便像提醒了妈妈,又像救了妈妈,妈妈立即朝他说道:“这就是大姐姐,你们要叫大姐姐的。”又对那大男孩说:“你叫大妹妹。”然后才对她说:“这是大哥哥,这是小妹,这是小弟。”将他们依次介绍了一番,便再也无话可说,就说:“上去吧!”于是,那三个孩子跑马似的一阵蹬蹬蹬,一溜烟地上了楼,上到一半又停住,趴在扶手上回头朝她看,不知是召唤的意思还是示威的意思。妈妈又对姨娘说:“你和大妹妹吃晚饭吧,饭和菜都有的。”

姨娘则说:“你们上去好了,我来热饭,随便吃一点算了。”

灶间里一下子清静了,那洗碗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关上龙头走了,只剩下姨娘和她。姨娘忙着热菜热饭,她慢慢地在灶间里走动着。她手扶着方桌,悄悄走了一圈,停在了水池子边上。水池前的地上有一方石板,垫脚用的,她踏上去,在上面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这时候,她看见了水池的上方有一扇玻璃窗,窗外漆漆黑的一团,窗户旁边是一扇门。她走下石板,轻轻地推开门,门外是一方又高又深的天井,她站在天井里,昂起头朝上看去。四面都是高墙,高墙上嵌着窗户,暗着,最最顶上的一扇有着绰绰的光影。四座高墙圈起一个深深的井筒,她站在深深的井底,望着井口上方一块奇怪的蓝天,蓝天是又高又远又神秘。深蓝得几乎成为黑色的天空上有一颗小小的明亮的星星。她没有想到在这里看见了星星,虽然只有一颗,却又真实又明亮。她欣慰地放心了,好像找到了一个证据,证明这个世界与她还有着一些联系,而并非彻底地隔绝。而她又有些伤感,伤感这星星就像被锁住了,没有自由,而且孤单。她久久地昂着头,凝望着那颗星星。她觉着自己是在攀着高而陡峭的墙壁,越过那些黑暗的或者光影绰绰的窗户,攀到了井口,要去接近那蓝天,可那蓝天是越发的高远,越发的深邃,越发的神秘难测。忽然,一阵震耳欲聋的水声从四面响起,山洪暴发一般,汹涌澎湃。她一下子坠了下来,几乎摔个半死。她几乎摔个半死的四面八方的看着,激流已经过去,只留下湍急的水声。她终于找见,墙角有一根粗大的铁管,如擎天大柱一般伸向高墙的顶端,从那最最底下的底部,正流淌出黑色的浊流,顺着浅浅的水泥的沟渠流淌。水声在天井里激起惊天动地的回声,四面呼应,久久不息。她听见姨娘在叫她,她透过玻璃窗看见姨娘正扒着一碗满得堆尖的米饭,姨娘头发披散了,她急骤地扒饭,有一粒饭粒沾在了她的嘴边,她似乎觉着了,伸出舌头勾了几下,终于没有勾着,然后却不知怎么掉了,没有了。

这一日,当她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战斗,终于躺倒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浑身彻底地散了架,她是遍体鳞伤,她半闭着眼睛,她半闭着眼睛躺着。房间里早已熄灭了灯,却依然微明。她想,天还没黑啊!她又想,天黑过了重又亮了啊!可是四下里是一片陌生的鼾声,于是她想,天要黑了。她等待着天彻底黑下来,黑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才好彻底地休息。可是天却再黑不下去,永远黑不到将一切遮蔽,永远遮不断视线,永远不让人彻底地休息。她半睡半醒地躺在微明的深夜里,她醒也醒不来,睡也睡不着,她好像孤舟般飘零在微明的深夜里。惟一的依傍是身边的姨娘。姨娘紧紧地抱着她,她真切地体会到姨娘紧紧地抱着她,她从未这样清晰地感觉到姨娘紧紧抱着她,她便也想紧紧地偎依着姨娘。可是她却没有一点力气和心情,她甚至有些厌烦姨娘的拥抱。她甚至不敢呼吸,因为闻到了姨娘熟悉得令她生厌的头油的气味。姨娘的搂抱像要摧毁她的意志似的,她不敢体验这搂抱,她不能被摧毁。她凭着她聪敏的直觉了解到,无论她多么的疲惫不堪,都无法脱逃她所面临的战斗,将有许多战斗等待着她,她不可软弱。可是姨娘竟啜泣了起来,姨娘的啜泣骚动着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很痒,她想躲开,姨娘却将她搂得那么紧,有一大颗冰冷的泪珠滴进了她的颈窝,泪珠顺着她的耳郭滴进了她的颈窝,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姨娘将她抱得更紧,泪珠一串串地滴进了她的颈窝,枕畔湿了一片。可她再不能软弱了,她心中的堡垒摇摇欲坠,她要坚持住啊!她咬住牙挣出了姨娘的搂抱,翻了个身,脸朝里了。她用力将眼睛闭上,最后一丝光线渗进了眼睑,然后,一切都黑暗了,一切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