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跌宕起伏的一天
A
早上七点半，王真真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来到了自家门口。
下高铁时才三点，地铁已经停了，王真真并非不想回家，而是实在舍不得手里仅有的那点现金了，所以她在高铁站的24小时快餐店里待到了天亮，然后搭乘早班地铁回的家。
人的感情总是难以形容，在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城市待久了，就会滋生出不知根源的亲近感，而与自己出生并成长的熟悉城市分别久了，反而会有些生疏。出了地铁口，王真真往熟悉的小区走去，道路似乎新修过，拓宽了不少，路边的人行道旁原本熟悉的那些小店，却已经有不少都改头换面，王真真发现曾经最爱光顾的几家小吃店全都换成了新的招牌和老板，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才几年的工夫，这一带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当年还在上学的时候，王真真最害怕的就是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最害怕一成不变的生活，可现在，她太渴望安定和安全了，如果连故乡都会改变，那还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呢？
还是那个熟悉的家门口，这是个已经有四十年历史的老小区了，王真真还没出生时，爸妈就住在这里，他们结婚前买了这套二手房作为婚房，虽然有点老旧，面积也不大，好在小区所处的位置在市中心，出行和购物都很方便。然而二十多年后，曾经的市中心已经变成了被逃离的老城，远在七十公里外，新的市中心崭新的矗立起来。为了这套老破小，爸妈还了二十年的贷款，前几年才终于全部还完。家里的防盗门也是买房之后换的，一直用到了现在。十年前家里进了贼，老爸才舍得换了指纹密码锁。现在，指纹密码锁早已过时，不是虹膜扫描就是指静脉扫描。
王真真伸出食指，在自家门锁上摁了一下，门没有动静。
可能是手指头有点脏，扫描不出来吧。王真真赶紧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动静。
嗯？怎么回事，难道家里的锁坏了？王真真正纳闷，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刚从楼道里过来，望着王真真站在门口也一样的纳闷：“请问，你找谁？”
“我？我回家呀，这是我家。”王真真莫名其妙。
“你是王叔的女儿吧，我听他说过你，咱俩一样大。是这样，这房子租给我了，王叔他们不住这儿。”小伙子抬手喝了一口刚买的豆浆，另一只手上是一袋包子。
“你说什么？租给你了？”王真真觉得更奇怪了，从没听爸妈说过呀，为什么要把自己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租出去？又为什么不跟自己打个招呼。
“我有王叔的地址，你需要么？”
王真真想了想，点点头，又不放心地问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租给你吗？”
“你等会儿，我先把地址写给你。”小伙子多打量了王真真一眼，开门进屋去了。
王真真从门缝里看着屋子里边的家具电器摆设什么都没变，不同的是屋里还有个戴眼镜的姑娘，穿着宽大的孕妇裙，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宝宝。
不一会儿，小伙子拿着一张手写的便条递给王真真，“你家离妇幼医院挺近的，住这儿方便，王叔人特别好，我们也合得来。”
“好的，可我想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要出租呢？”王真真尴尬一笑。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租住的地方相比这里的租金，有每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的差价。”小伙子大咧咧地笑笑，摸了摸跟太太同样隆起的肚子，“一个月一千五，一年一万多呢，不是小数字。诶，不过我看你应该发展的很不错啊，北京的工资应该很高吧。”
王真真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她在小伙子的眼镜反光中，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金色光圈。这个该死的光圈，都已经无法使用VIP了，居然系统还没有给她关闭，在这个采光不好的老式走廊里，愈发醒目和刺眼。
王真真尴尬地笑笑，找了个借口赶紧离去，心情十分复杂，这个小伙子说跟自己一样大，然后自己的家居然租给了他，天呐。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回想起这个小伙子的样子，他竟然已经当了爸爸。刚毕业那阵子，王真真特别介意自己的年纪，无论在职场上还是在社交场所，甚至是商场，她总觉得所有人都比自己年纪大，所有人看她都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年轻人，这令她感觉似乎永远不会被别人重视和认可。可现在，同龄人都已经有孩子了，虽然这个小伙子肯定算是早婚的，可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了，再也不会有人看轻他，而自己呢？她虽然不再是初出校门的大学生了，都已经工作两年了，可依然没有人重视她，在别人眼里，她依然是个一无是处的年轻人，而个人信用破产令王真真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自己除了一无是处，还失去了社会上赖以生存最基本的资格。
换了两路公交车，共计四十五分钟，王真真来到了便条上写的位于市郊的小区。小区门口有不少赶早市来摆摊子卖菜的人，三轮车和各种尺寸的箩筐相映生辉，空气里都有蔬菜和水果的新鲜味道，王真真看着这久违的场景，感觉穿越到了十多年前。这样的地方，房租肯定是便宜的，以她现在北漂的租房经验来看，已经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个小区贵，哪个小区便宜。
老爸老妈喜欢早晨散步顺带买菜，一来早上的菜新鲜，选择余地大，二来这种路边摊的菜价也比超市的便宜。王真真没记错的话，以前老爸似乎经常早起半个小时去附近的其他早市买菜。现在倒好，直接住在早市边上了。
已经快九点了，王真真在买菜的人群中转了两圈，并没有看到爸妈。现在早市卖菜的也差不多都快收摊了，爸妈肯定早就回去了。王真真没多想，按便条上的地址寻了进去。
敲开了门，王真真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妈妈。
“真真，你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妈妈正在厨房里煮着馄饨，身上还系着围裙，满脸的惊讶。
王真真鼻子有点酸，环顾四周，这是个不大的屋子，算起来其实是个带厨房卫生间的开间，家具也全是多年前的时兴款，现在看起来已经非常过时，像是从二手市场买的便宜货。只是墙上还挂着几张从家里拿过来的全家福照片，这令王真真多少还有点亲切感。
“妈，我就是想你了嘛，怎么，回来看看你不行吗？”实在没法一开口就说自己的事情，王真真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妈妈欣慰一笑，却笑出不少鱼尾纹。
王真真隐瞒了突然回家的原因，妈妈也绝口不提搬家的理由，母女二人没敢看对方的眼睛，气氛有些尴尬，空气中有淡淡的心酸弥漫开来。
“妈，其实我突然回家是因为昨天我生日，我可能是长大了吧，突然想起来，您当时生我肯定吃了不少苦，就马上想回家来看看您了。”王真真搂着妈妈的肩膀，笑了起来。
妈妈有些惊讶，拍了一下头，“瞧我这记性，怎么能忘了呢？对不起啊，真真，妈妈居然把你生日都给忘了。”
说话间，妈妈的声音有些沙哑，王真真立刻就发现了，“妈，您病了？”
“没事，前几天有点感冒，慢性咽炎就犯了。”妈妈赶紧让王真真进屋，又忙乎着给她找出杯子，倒茶。
“我爸呢？”王真真往屋里瞧了一眼，一眼就能看到底。
“你爸他……他在医院。”妈妈声音小了许多。
“我爸病了？”王真真更惊讶了，要不是这一趟自己突然回来，还什么都不知道。
妈妈叹了口气，“其实你爸这个病已经四五年了，怕你在外面惦记，一直没敢告诉你，是慢性肾病，需要长期做透析，透析的费用很高，医保报销一大部分费用，还剩下一小部分也不是小数字，每年得一两万，所以除了省吃俭用，就得开源节流了。原本咱家不是两居室吗，你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半次的，你的卧室长期空着，也没派上用场，所以我和你爸就商量换个地方租住，正好把租金差价拿来补贴医药费。现在呀，还跟原来一样吃穿，生活水平也没有降低，钱呢也正好了，你千万别担心。我们在这已经住了两年了，门口就是早市，比咱家那里还方便。”
“不对啊，去年过年咱们一家人不还是在自己家里过的吗？”王真真不解的问道。
“我跟你爸早就跟租房的人说好了，每年过年他们都要回父母家，正好你也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所以我跟你爸提前几天收拾布置好，每年都还是回自己家过年，一直到你离开家去北京后，再换回来住。”妈妈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们怕让你担心，我们知道你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工作的事情肯定就够你累的了，我们自己还能行。你工作上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忙，能不给你添麻烦就不错了。”妈妈细细地打量着王真真，也看到了王真真身上的金色光圈，她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我们真真生活得不错，妈妈对你呀——放心！”
王真真从来就不是个擅长隐藏情绪的姑娘，二十四小时内遇到的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化作复杂的情绪倾泻而出，令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轻轻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真真在幼儿园受了委屈一样，一边假装从真真身上抓走某个看不见的坏东西，一边安慰着她，“不哭不哭，我们把哭丢——丢～”
真真被妈妈这套哄孩子的安慰法搞得又有点想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别说，咱家老房子特别旺呢，那小两口生了第一个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现在又怀上二胎了。”真真妈倒是很爽朗的样子。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那个小伙子据说跟我还是一年的呢。”
“对，他结婚早呀，不过你也别着急，我们真真一定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又靠谱的对象，可千万不能委屈自己，我跟你爸都商量好了，都不催你，你慢慢找，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过的开心最重要。你等着啊，还有一会儿你爸就回来了，我再去买点菜，给你做点你爱吃的。”真真妈一边说着，一边帮王真真捋了一下头发，满心满眼都是温柔。
王真真看着妈妈身上穿着的还是十年前自己在上中学的时候她就穿着的旧开衫，还有这件屋子里，一切透露着古旧和衰败气息的物品，突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罪恶感。茶几上，放着妈妈的手机，那还是十年前的款式，当年性能号称宇宙第一的折叠屏国产华为METE X，现在的北京，这样的手机已经是老古董了，就连收旧手机的平台都不愿意接手这个笨重硕大的玩意儿，而妈妈却依然在用。
爸妈都是特别节俭的人，只不过以前王真真从来没有注意过，王真真的目光环顾四周，在这个陌生的家里，随处可见她小时候购置的日用品，暖水瓶、茶杯、老款的液晶电视机、老式电风扇……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从没有对东西定价的概念，但今天，她的眼前突然弹出一个又一个数字，这满屋子东西加起来，或许全部的价钱也没有王真真现在负债的数目高。
B
回北京的路上，王真真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爸妈的画面。
妈妈说：北京的生活一定很难吧，妈妈不想让你这么累。什么时候不想在北京待了，你就回来，咱家房子不租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什么时候搬回去，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总归能撑下去。
爸爸说：谁说一定很难，你不懂别乱讲，你看我们真真身上有金光呢，咱们小区有几个这样的人？我们真真在北京肯定发展的很好。
妈妈笑笑，“发展再好也不如回家好，最重要的是消费没有北京高，你回来的话，省下的钱就等于是赚了的钱，还不是一回事嘛。”
爸爸说：“我今天的透析特别顺利，医院的护士都认识我了，对我特别照顾，你千万别担心，安心工作，别听你妈的，家里有啥好的，你争取留在北京。到时候爸爸妈妈去北京看你多风光。”
妈妈又说：这丝巾真漂亮，一定很贵吧。我用浪费了，还是你留着吧，你要上班得打扮，我也就出门买个菜，用不着。
爸爸又说：我这条丝巾也好看，不过我身体好着呢，不怕冷，这样吧，我这条给你妈，你妈这条你带回去吧，你上班多一条换着戴，我真真要打扮得每天漂漂亮亮……
回忆着如此节俭又为自己着想的父母，王真真的心情极度复杂，虽然临别时爸妈都笑眯眯的望着自己，还叮嘱她有什么困难一定随时打电话，可她实在没办法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说出口，她不能对父母尽孝，为他们解决一点实际的困难已经很愧疚了，又怎么可能让他们雪上加霜呢。
这一趟回家也不是一点实际收获都没有，王真真找到了历史更悠久的“私房钱”。
那是小时候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给她的零花钱，原本数目都不多，她把钱攒起来，零钱换成整钱，全都塞在一个哆啦A梦笔袋中，这个笔袋又藏在高中用过的旧书包夹层里。不知爸妈知不知道她这个小秘密，她已经离家工作三年多了，这笔钱还在。王真真望着这个早就过时了的皱巴巴的笔袋叹了口气，她差点忘了自己曾是那么节省踏实的小姑娘，为了买个小玩意，都要考虑好久，攒好久的钱。现在她要依靠这笔钱度过难关了，当着爸妈的面没好意思拿出来，上了火车之后才躲到卫生间里去数。
一百、两百、三百……王真真一边数一边哭，不仅帮不上家里的半点忙，还这么不懂事，把人生搞成这样。一共有两千多块钱，虽然不多，但至少这是眼下仅有的现金和一段时间内所有的指望了。王真真把这笔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回到了座位上。
回北京的行程为了省钱，王真真买了普通火车的硬座票。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她吃完了午饭又跟爸妈聊了会儿天，才离开了家，现在身上的金色光圈已经完全消失了。失去了光环的她，看起来憔悴黯淡无精打采。
妈妈说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省下的额外消费就等于是赚了。
细想想这话还真有道理，每个月在北京必要的开销是房租、吃饭和交通费，十年前还能租到两千多的主卧，经过通货膨胀的十年，现在她合租的这间主卧就要五千块一个月，现在两千多只够租个不带窗户的狭小隔间，位置还特别偏远。而如果在老家，每个月这五千块肯定是省出来了，一年就是六万多。另外还有每天去公司的交通费，挤地铁也每天得十多块钱，如果起晚了，打车的话，动不动就是大几十块。算下来，光这两笔开销，每年都至少能省下来六七万呢。
六七万，相当于老家这个三线城市一个同龄人的平均年收入了，省着过日子的话，甚至可能足够一个节俭的小家庭一年的开销。王真真以前从没这么比较过，这个结果，把她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在这半年内挥霍掉的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一个量级，而自己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甚至连阶段性地想一想都没有。一想到这里，王真真突然有种罪恶感。
可是，北京对于王真真来说，太有吸引力了。这个巨大的超级城市，就像是一个压缩版的中国，56个民族的各族人民，甚至全世界的各国国民，365行的业内翘楚，所有全中国最靠谱公司和最不靠谱公司，全都神奇和谐地容纳在这个城市。这意味着，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改变命运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
只要付得起价钱，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美食，基本上在北京都能吃到。如果有足够的自信和本事，还可以去全世界最好的公司应聘，跟那些行业内最顶尖的精英在一起工作。就算自己不是那么厉害的人，甭管是怎样的怪咖，哪怕有着最难被大众认可的爱好和梦想，或许在出生之地被全城人视为异类，在北京也一定能找到同类，并有很大可能因为自己的独特而名利双收。有些矫情的作家说，北京是个能安放灵魂的地方，而故乡，只能安放肉体。
王真真倒是不矫情，她知道这是个充满了奇迹和希望的城市，高昂的生存成本，只是这里的入场券而已，只有留在这里，才有可能拥抱甚至拥有这一切。至少，25岁的王真真还不想放弃能留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机会。
往深了想一想，王真真也知道自己所谓的不放弃，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不甘心。离开是容易的，辞了职可以说走就走，如果再回来，那就很难了。就像分手后很难再续前缘，一对情侣尚且如此，对于一座城市就更加了。
如何靠着两千多块钱现金在没有父母的关照之下一个人度过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重大危机，这是个问题。绿皮火车的行进自带着规律的节奏，是能催眠的白噪音，在咣当咣当的声音中，王真真抱着自己的书包，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王真真到站了，她迷迷糊糊地走出火车站，穿行过拥挤的旅客，一个性急的大叔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横冲直撞地冲着她奔过来，眼看就要撞上。王真真精神不振，心想着得闪躲才好，可疲沓的身体根本跟不上大脑的调度，整个人竟跟大叔迎面撞上。就在王真真吓得闭上眼睛的刹那，却好似一阵风吹过，此外什么感觉都没有，等到她再睁开眼睛，人却不见了，四下张望，大叔已经拖着箱子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王真真心里一惊，难道自己见鬼了？还是大叔有凌波微步的神功，刚才竟能如此迅速又敏捷地避让了自己。
目前窘迫的现实处境让王真真失去了任大脑自编自导电影的权利，她带着疑虑走出火车站，准备搭乘最便宜的公交车。王真真小心翼翼地提高了注意力，避让着所有人。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智能隐形眼镜推送出一条天气预报：今日雾霾橙色预警。闷热的天气，没有风，整个北京被一股类似瘴气的雾霾全面笼罩着，即便在烈日之下，也有种阴曹地府鬼影曈曈的错觉，远处的高楼甚至看不清楼顶。王真真开启了智能隐形眼镜的负离子发生主动过滤系统，这个特殊的小功能能产生一个看不见的屏蔽盾，屏蔽口鼻之前的百分之六十的雾霾颗粒。
其实用口罩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最贵的纳米海绵过滤口罩还能反复清洗使用，也只要九十九块钱而已，至少能用上一年，不考虑到流行颜色和款式的话，一个黑色基本款的口罩寿命是一两年。而这个隐形的高级功能还需要额外增加一千多块的高配选型费用。一想到这一千多块钱，王真真心里又多了一个后悔的理由，截至目前，她的后悔账务清单中，已经记下了好多好多笔冤枉钱了。
正懊悔着，王真真已经走到了一座四周毫无高楼遮拦的天桥上，越来越觉得有些怪异，她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影子。虽然是雾霾天，但毕竟现在是大中午，旁边其他人的脚底下都有一个浅浅的影子，怎么可能自己一点影子都没有呢？她仔细地看了看，真的，一点影子也没有。
王真真觉得更奇怪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揉着自己的眼睛，天啊！手居然变得若隐若现，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王真真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加快脚步来到天桥底下，马路对面有一排商店，每一家的门口都有着落地玻璃。王真真迫不及待地冲到了落地窗前，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透过玻璃反光中的自己的身体，她居然看到了身后大街上的车来车往！
王真真失声惊叫，可她的嗓子都要喊破了，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的声音似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她就像是穿上了一件隐身衣，亦或是根本消失在这世界。她试图拨打120，可自己的声音已经无法被智能隐形眼镜识别，根本无法拨号。
难道自己就要消失了？
还是自己已经死了？
王真真头疼得都快炸了！
C
一只从天而降的手，拍在王真真的肩膀上。
王真真一下子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看了看四周，她发现自己还坐在火车上，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到终点站了，请您尽快收拾行李下车。”乘务员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声音也很好听。
王真真不好意思地赶紧拿起书包，起身下了车。下车后，她才想起检查一下书包的拉链，赶紧就在站台上摊开了行李，直到确定那个哆啦A梦的笔袋还在，里边依然有钱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眼下她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站台上空气清新而透彻，并没有刚才梦中的雾霾。北京这几年的空气治理初见成效，雾霾的发作次数在逐年减少，而同时提升的还有安全指数。天网系统的摄像头不仅密布全市各个角落，犯罪数量也同样逐年减少。可这一切，并不能给王真真带来任何安全感，毕竟她现在是个个人信用破产的人，她还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去公司上班。
因为请了一天事假，这一天的薪水是会在月薪中扣除的，公司不是那种会为员工考虑的人性化的公司，王真真也还不是什么硬气的资深员工，HR给她的合约里自然也不包含带薪事假这一条。算起来，仅仅是今天没去公司，按照月薪一万二来计算，除以22或者23个工作日，就要少收入五百多块钱。
不过再想一想，每天去上班也是要成本的，不能说少收入五百多，因为还要包含来去公司的交通费，中午在公司吃饭的外卖钱，以及下午茶跟同事们一起叫的咖啡和奶茶，这些都算起来，最少最少也得一百块。这么一算，好像损失又没有那么多了。
不对不对，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什么下午茶？还惦记什么咖啡奶茶？能不能清醒一点。王真真又想了一想，每天就算不上班，在家闲着也要吃饭呀，就算不上班，也不能整天在家里窝着呀，只要是出个门怎么着也得要地铁公交，再不济也得骑个共享单车呀，这不都得花钱吗？看了看时间，现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多，如果抓紧时间去公司销假，就算是请了半天事假，这样至少还能挽回点损失，少扣掉半天的工资。
半个小时后，王真真就已经到了公司楼下。工作群里，老板宣布下午的选题会照常开，大家全都参加。在一楼的洗手间照照镜子，看着自己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还有一身的休闲装，感觉去开会特别不合适。但现在回家换衣服也来不及了，王真真正不知如何是好，卫生间里出来一个姑娘，一边洗手一边打电话，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姑娘不知道跟谁在聊天，王真真无意中听到了几句，这个姑娘说她要去附近的商场画个免费的妆，再去买条连衣裙，只要不拆标签，穿完明天再拿去退货就行。
这种事情以前王真真也听说过，手段也算不得多高明，几十年前就开始有人操作了，但王真真从没在意过，甚至还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干，那服装公司岂不是要破产了？事到如今，老天爷偏偏让她在犯难之际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是老天爷在照顾自己，悄悄给了自己一个小TIP。王真真觉得自己不会经常这么做，衣柜里的衣服简直不要太多，还有好多新买的都没来得及拆包装呢，所以，只此一次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王真真跟在这个姑娘的身后，一前一后去了离公司最近的商场。
高级写字楼的一个隐性标准就是附近一定会有像样的大商场，甚至就在写字楼的下面几层。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几乎所有商场的一楼都是化妆品柜台。王真真今天没有任何光圈，柜姐们没有太待见她，一个个忙着招呼其他自带光圈的客人，仿佛她是透明人。
如果是昨天来这个商场，让这些柜姐看到自己的光圈，她们一定也会第一时间扑过来为自己服务的。王真真一边抱怨，一边有些心虚地拿起试用品专柜上的东西，飞快地抹了点遮瑕膏和粉底，然后赶在柜姐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之前，迅速转移到下一个品牌，再次飞快地抹了点口红和腮红。
虽然这些试用品放在这里的初衷就是免费给客人使用的，但只要不花钱买，王真真就觉得心里总是缺点底气。幸好她已经有了最近一年的操练基础，快速化妆不是问题，选择的色号也不是特别的颜色，几分钟下来就已经撸了一个不丢人的妆容。离开化妆品柜台时，虽然没有任何人跟王真真有实质性的眼神接触，但王真真还是感觉身边的人都对自己投来鄙视的眼光，还有身后的柜姐，似乎也飞来白眼。
这种感觉是浑身难受呀，如果有钱就不用这样提心吊胆了。王真真叹了口气，抓紧时间来到一家店面很大的快销时尚品牌连锁店，这家店以购物后不满意即可无理由退款世界闻名。
距离下午上班打卡只有二十多分钟了，王真真飞快地选择了一条橱窗款的最新流行色连衣裙，款式简单大方，飞快地换上也只花了五分钟时间。王真真身高163，体重108，以当下的审美标准算是微胖，这是条白底碎花的小短裙，长度正好到膝盖，还有长袖能遮住王真真略粗的胳膊，胸前是长长的小飘带，看起来可以拉伸身形曲线，营造本人看起来比实际体重轻至少五斤的视觉效果，休闲和上班都可以穿，就算不退货留着也很不错。这个款式搭配皮鞋和运动鞋也都没问题，正好王真真不打算买鞋了，因为鞋子和衣服不一样，除非真的没穿过，否则很难退换。
付款时，王真真忐忑地从笔袋里拿出了现金。收银员大概不常收现金，稍微愣了一下，王真真敏感地捕捉到到对方看待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连带着，她觉得旁边其他顾客看待自己的眼神也不太对劲。
现在除了不会用移动网络支付的超级老年人和尚未成年无法开通移动网络支付的孩子之外，就只有个人信用破产的人才会使用现金了。在她掏出现金的瞬间，就等于给自己贴上了标签。王真真心里挺不是滋味，仿佛一瞬间就被人看穿了，逃也似地离开了商场。心里就像是空了一块，心脏怎么扑腾都无法供给足够的血量，脑袋也有些发晕。王真真不知道这是因为太丢脸了而愧疚，还是因为没有吃早饭午饭而低血糖，但她还是在电梯里站定了，稳稳精神，忐忑地回到办公室。
王真真给HR发了个邮件销了假，心里松了一口气，想到还有一会儿老板和同事们就要吃完午餐回到办公室了，她不得不赶紧打开电脑，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王真真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做图书出版的民营公司，公司不算大，拢共也就三四十个编辑，不过老板很有眼光，公司运营得不错，在业内小有名气。
公司每周都有选题会，作为最低级别编辑的王真真，平时负责书稿的编辑校对和排版，选题会上并没有提选题的机会，只是听听大家的选题内容，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压力并不大。说起来，只要能多点耐心，多点责任心，这个工作还是挺好混日子的。王真真知道自己跟主编大人比不了，没有她那么能吃苦，也没有她工作方面的能力及魄力，所以也从不奢望自己能做出多大成绩。
没多久，同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米琪琪笑嘻嘻地带回一个没吃完的沙拉，看到王真真还有点意外，“诶，你不是请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事情办完了，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回来呢。”王真真说完，突然想起来昨天还跟米琪琪借了十块钱。一想到这就有点不自信了，赶紧从笔袋里找出十块钱来，递给米琪琪：“昨天借了你的钱呢，还给你。”
“哎呀，小意思呀，才十块。”米琪琪大咧咧一笑，倒是顺手接过了这张纸币，“你直接转给我好了，发个红包也行啊，干嘛还用现金。”
王真真面色讪讪，“回家正好找到了一些现金……”本来还想借着解释一下，可米琪琪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随手就把钱扔在抽屉里了。也许这十元钱会躺在米琪琪的抽屉里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米琪琪将其彻底遗忘。
王真真松了口气，幸好她没多问，紧接着又提醒自己，以后千万别跟同事们一起去买东西，要是被同事们发现自己居然用现金，而且只能用现金……以后大家会怎么看自己呢？老板又会怎么看自己呢？如果这个事情传开了，谁还愿意雇佣一个个人信用破产的人呢？
以前王真真从来不会这样考虑问题，但眼下，信用问题突然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内心深处，第一次有了恐惧。
D
选题会如期召开，王真真一如既往地当了小透明，坐在会议桌距离老板最远的位置。这次的选题会其实还是挺顺利的，老板当即拍板了两本很有卖点的新书，其中还有一本是名家新作，接下来会有法务部的同事去推进签约的相关事宜，等这些书稿轮转到王真真手里的时候，最快也得一个月之后了。
王真真松了口气，除了做会议记录之外，还帮大家收拾了完事后的会议室。重新回到办公室后，大家正在让刚刚选题通过的两个同事请客喝下午茶。
能过选题就有业绩提成，如果书销量好提成还会更高，所以大家也都乐得请客，这在办公室几乎是惯例了。王真真从昨晚吃过饭后，到现在除了喝水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想了想，跟着大家一起点了个奶茶，而且要求加了双倍的珍珠和红豆。
米琪琪笑话王真真，双倍珍珠红豆，就只剩下半杯奶茶了，这一杯喝下去能饱到晚饭都不用吃了。
王真真的目的就是最好能晚饭都不用吃，正好今天过选题的另一个同事还叫了蛋糕和点心外卖，其他人都嫌蛋糕吃了发胖，没什么人动，王真真一个人悄没声地吃掉了三块。
“王真真，你可真是不怕胖啊。”老板注意到王真真手边的三张蛋糕纸，发出了感叹，“你还想找男朋友不？”
“我，我可能又要发育了，最近老是容易饿。”王真真嘻嘻一笑。
“你该不是还没走出失恋阴影吧，明天跟我们健身去吧，运动能让人分泌多巴胺，能让你找回失去的快乐，既能减肥，还能开心，多好。”老板又开始推荐他的午间健身之旅。老板是个健身成功的正面典型，王真真刚入职时他还是个两百四十斤的胖子，目前已经成功减掉了八十斤，现在每天中午至少带走七八个人，大家浩浩荡荡地杀到健身房去撸铁。老板很喜欢员工们跟着他一起去健身，队伍越壮，他越开心。
“好呀，可我在我家附近的健身房买了私教课还没用完呢，回头等我上完了课就跟您混吧。”王真真其实挺想跟老板一起去健身的，她难得有个能接近老板的机会，没准老板大发慈悲升她做策划编辑呢，可惜眼下真没钱再办新的健身卡了。
老板离开后，米琪琪她们又问王真真要不要参加明天晚上的组队刷密室。明天是周二，会有团购优惠，下班后不用回家，大家一起聚个餐再直奔密室时间刚刚好，这也是办公室的年轻人们为数不多的定期娱乐活动。
密室游戏曾经是王真真最喜欢的游戏，在所有的年轻人喜欢的社交活动中，她属于唱歌没有调，跳舞不协调，桌游缺意识，打牌坑队友的全不能选手，唯独密室逃生不一样，只需要一点点小聪明和一腔孤勇就行，她正好不缺这个，所以每次都能冲锋陷阵傻乎乎地挡在最前头。
要是在以前，王真真肯定第一个举手报名参加，这不仅是她唯一擅长的游戏，也是她唯一能够和同事们保持工作关系以外的基础社交的活动了。可今天王真真自然是无法参与了，就算是团购有优惠大家也是AA，去玩这么一次至少得两百块每个人，加上来去路费，还有晚上聚餐的AA费用，就得三百以上，王真真负担不起。此外，这笔钱按照惯例，大家都是直接用网络AA付款转账给对方的，王真真现在的账户根本无法使用，所以她想来想去，找了个借口，把这个密室局推掉了。
看着其他人热热闹闹地讨论明天的玩乐计划，王真真感觉自己被隔离了，至少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有闲钱与闲情去参加这种社交，所以，大家会越来越忽视自己吧。王真真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没钱令人孤独，令人隐形，她回想起昨晚在火车上做的那个噩梦，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真的变成透明人了。
王真真对着电脑屏幕上需要审校的文稿，脑子里却想着手里一定得有点钱才行。距离下个月发工资，大概还有二十来天，只要能熬过这段时间，自己省一点，等到工资来了就能立刻填上这个窟窿，至少就不是信用破产的状态了。
王真真觉得应该能应付过去，以她目前的状况，有钱的途径不外两种，一种是再去想办法找别的途径透支，一种是去借。透支这条，以王真真现在西瓜信用指数已经掉到了警戒线下的情况，似乎是不太可行，但借钱的话，目标还有两个，一个是同事，一个是老板。老板平时挺好说话的，如果找一个像样的借口，预支下个月的薪水，应该不是不可能吧。
还是先找同事吧。米琪琪跟王真真是同一批进入公司的，平时处得也不错，她的家境比自己好，找她借一万应该没问题，难的是怎么跟她说自己需要的是一万块的现金。如果自己说只能收现金，就等于告诉她自己信用破产的事情了，还得请她帮忙保密才行，可这个借口要怎么说才好呢？
王真真正努力想办法，旁边却传来了米琪琪和其他同事聊天的声音。
同事们聊的是即将签约的名家新作故事内容，说来也巧，那本书的书名就是《借钱这件小事》，故事是讲几个朋友，因为借钱而引发的各种人际关系的变化，十分有现实意义又充满了戏剧性，非常适合改编成影视剧作品。几个编辑讨论的主题正好是关于借钱，米琪琪说，借钱很容易伤感情，幸好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交友不慎，没有一个朋友跟自己借过钱。
米琪琪的声音不大，但王真真却听得十分清晰，她并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脸却突然红到了脖子根，仿佛已经被人看穿。
幸好自己还没开口，真的无法想象，万一米琪琪拒绝了自己，以后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有多尴尬呢。为了一万块，如果要破坏朋友之间的信任和关系，其实真是不值当的。
看来找朋友借钱这一条，是不可行了，除了米琪琪，其他的几个同事交清还没有米琪琪那么深，借钱更是不太合适，而其他几个关系特别好的老同学们，又都不在北京，而且毕业后因为相隔甚远，大家平时的交流也不多，这要突然去找人家，开口就是借钱……如果换做是自己，这种事接受起来多少会有点不舒服，还会难免猜测对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罢了罢了，王真真很珍惜友情，一万块和友情比较起来，还是友情更重要。
那么，接下来，王真真就只剩下跟老板预支薪水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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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的办公室有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虽然是毛面玻璃，但从王真真的角度也可以看到他此刻就坐在办公桌前。平时，老板的办公室里经常会有人谈事，不是作者到访，就是公司的各部门同事找他汇报工作，而此刻，老板恰好一个人，这可能就是王真真的良机。
薪水是自己的合理报酬，王真真只犹豫了半分钟，确定此刻老板是最佳的求助人选，她鼓起勇气，朝着老板的办公室走去。
以往王真真很少主动来这间办公室，敲开门之后，老板有些意外地看着门口的王真真，问她有什么事。王真真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于是速战速决地把想要预支下个月薪水的事情说了出来，至于理由，她没有多解释，只说了想要现金。
老板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认真审视着王真真，然后喝了口茶，“王真真，说实话，当初我面试你的时候对你期望值挺高的，我一直以为你能给公司创造更高的价值。”
听到老板这么说话，王真真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我知道，一直以来，安排你做审校的工作可能有点屈才了，我开的薪水不算高，咱们毕竟是小公司，这点你应该也能理解，现在出版也不好做，行业内是什么情况你也很了解，每年都有不少小公司和老公司要么倒闭要么停业，咱们能维持下去，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全公司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包括我自己。就你目前的工作能力和状态来看，这个薪水可能不是很理想，我能理解，你不用跟我绕弯的，我可以给你加百分之五的薪水，但我希望你也能尽快多做出一些成绩。不用等主编给你分配了多少工作，你就做多少工作，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还是很开明的，你要是有自己能做的、擅长的，尽管提，我一定会给你机会的。好不好？”
“不是，老板，我没这个意思，我不是想加薪……”王真真心里更不安了，明明是来借钱的，怎么被老板误会成提加薪了呢？
面对王真真急于做出的解释，老板却摆摆手，接过了话头，“不用解释，我也是从小编辑做起来的，这份工作特别累，我知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想过要跟老板提加薪，可怎么都开不了口。没关系，你今天提出来，我挺高兴的，这证明你有自信。虽然平时开会你话都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我也相信在你身上会有些其他人不能创造的价值。你安心地继续工作好了，我希望我们之间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也是朋友的关系，有什么想法，你可以随时跟我说的，咱们都开诚布公。我呢，今天也跟你说了我对你的看法，你也可以说对我的和对公司的看法，不要紧。”
王真真的心里叹了口气，她还能说什么呢？老板都说出这种话来，她实在无法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自己辜负了老板的期望，其实现在已经马上个人信用破产了？不，老板刚刚已经宣布了要给王真真加薪呢，她怎么可以马上就破坏他对自己的印象和期望？最后只能对老板道谢，然后退出了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小工位上。
好不容易在沮丧的煎熬之下扛到了下班时间，王真真假装要加班最后一个走，其实是想等其他人都先走掉，她才好去茶水间拿些公司免费的小饼干和袋装速溶咖啡。公司虽小，比不上那些大型互联网企业免费吃饭免费零食的待遇，但茶水间还是有些小点心的：黄油曲奇、苏打饼干、杂粮饼、鸡蛋卷、三明治夹心饼、凤梨酥，老板自己最爱杂粮饼作为减肥代餐，其他的同事因为怕胖和减少糖分摄入也不太光顾这些东西，除非加班熬夜，平时很少有人吃，所以注意到的人也很少，为了尽量不引起注意，王真真悄悄地每一种都拿了一点。
有了小零食和咖啡这两样，明天早上就不用空肚子来上班了，对了，还得在家里吃完了再来，不至于被同事们看到显得难看。王真真已经决定了，要压缩所有不必要的开销，包括饭钱！
纯净水是每天都喝的必需品，一瓶水没几个钱，但经年累月算算总价也不便宜，尤其是在北京，纯净水绝对是必不可少的一份开销。南方的水入口是纯净绵软的甘甜，北京的水水质偏硬，自来水就算过滤后烧开也会结一层厚厚的水碱，为了健康，早就没人喝自来水了。讲究一点的小白领都喝瓶装纯净水，这个价钱就不好说了，进口的水一瓶十多二十块也有大把人成箱地买，甚至焖饭煲汤也用这样的水，不讲究的小白领也会购买大桶纯净水。王真真以前是买大桶纯净水的，自从开始生活品质升级之后，也开始购买整箱的山泉水，这笔开销其实算起来也是不菲。
想到这里，王真真一阵阵的心疼，所以在用公司的咖啡和饼干充实了书包之后，王真真又在公司喝了两大杯水，还给水杯里灌满了一杯后才回家。一路上王真真都不敢走太快，感觉肚子里的水在晃荡，稍微走快一点都有咕嘟咕嘟的水声从肚子里发出来。
王真真带着一肚子的纯净水，回到了租住的小区，还没进门，就已经接到了房产中介公司打来的电话，王真真站住脚想了想，没有接通电话。她知道，中介一定是找她交房租了，三个月一交的房租眼看着就到日子了，她要是不租，这间带卫生间的卧室很抢手，立马就能找到下家。
王真真现在哪有钱交房租呀，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当务之急还是钱，可这个钱从哪儿来，她毫无头绪。实在不想听到中介的声音，就没接电话，径自回了家。
一到楼下王真真就愣了，单元门旁的花坛边，两名房产中介公司的男员工一高一矮，正在抽烟。他们穿着黑色的西装和白衬衣，胸前都挂着中介公司的小牌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房产中介都打扮得像保镖，或者说是黑社会，要是戴上一副黑框墨镜就更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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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姐，你怎么不接我们电话呀？”高个子中介一看到王真真，就说话了。
“我……我今天开了一天的会，开了免打扰，不好意思呀，没注意。”王真真心虚地说着，这名中介认识她，当初给自己办理入住手续的也是他。
两名中介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的轻蔑一笑，“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您因为个人信用评级标准不够，现在无法继续享受免押金租房的特权。如果您还想继续住在这里，必须马上补交押金和未来三个月的房租。”另一名矮个子员工跟上来补了一句。
“我……我还想住下去。”王真真本能地回答，虽然才入住不到半年，但她对这个小屋已经产生了感情，对这个漂亮的小区也有了感情。
“行，现在您需要带我们去对您的房间做一个整体评估，咱们看看现在房间里边有没有什么损坏，如果有，还需要先进行赔偿然后完成续租手续。”高个子中介扔掉烟头，打量了一眼王真真。
王真真现在最怕被人打量，从头到脚都透着不自信，她没多说话，带着中介一起上了楼。
屋里东西都在，电器也都是好端端的，王真真平时也用得比较小心，很自信可以完成这个评估。但她没有想到，这两个中介检查的认真程度超乎了预期，仅仅是因为她曾经好心地收养过几天的一只流浪猫，把墙纸和小沙发给抓出了几条痕迹，中介就开出了三千块的高价，退房前必须马上赔偿。
三千块，抢钱吗？不过是墙纸和沙发，就算全部买新的给换上也不用这么多钱吧。王真真激动起来，声音有点大，还微微发抖。
“王小姐，你可以去查一下租房合同，里边有对于这个房间里所有物品的报价，这个房间是原来房主的自住房间，墙纸是进口的，沙发也是名牌，我们按照这个价钱给你计算，已经打折了。”
两名中介相视一笑，流露出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然后高个子的中介走近了些，小声说：“都是北漂，你的难处我们都知道，肯定是最近有点周转不开呗。没事儿，这都是小事儿，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专门解决短期财务问题的。以你现在有工作的状态，直接登记一下，只需要身份证，他那边马上可以给出至少五万的额度，而且今天就能放款。”
王真真警惕地看着中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财务公司老板是我老乡，我们纯属帮忙，也不挣你的钱，你不用担心。”中介说得很轻松，还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来，“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去，这事儿你自己决定，我们也是为你着想。”
王真真接过那张名片，上边写着：及时雨财务公司，您的个人财务问题专家。
“你们真的不挣钱？我不需要给你们钱？”王真真一边问，一边赶紧开启手机扫描，在网上搜寻关于这家公司的信息。
“我们不挣钱，就算给钱，最多也就是朋友会给点感谢费，这跟您没关系。而且您想，五万现金，今天就能到账，只是登记一下身份证而已，多简单的事儿呀，你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了，我们在朋友面前还落个人情，这不是双赢吗？”高个子的中介笑嘻嘻地说着。
与此同时，王真真也已经看到了全息显示页面上关于这家公司的许多负面新闻：及时雨财务公司收取高昂手续费，一万块竟然要一千的手续费……及时雨财务公司盗用个人身份信息……
王真真飞速浏览了一下相关页面的内容，她敏感地觉察到，这根本就不是一家靠谱公司，摆在她面前的很可能是个不知深浅的大坑。而刚才这个中介说的朋友会感谢他们的意思，其实很可能就是他们给这家小额贷款公司提供人头客户，他们暗中抽成，根本上还是要赚钱，甚至很可能这个所谓的三千块赔偿也是他们为了威逼利诱自己而瞎说出来的。
王真真心里有了个底，正色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先不麻烦你朋友帮忙了，咱们萍水相逢，我实在不好意思欠你们人情。一码归一码，咱们还是先解决这个赔偿问题吧。我觉得，三千块真的太高了，这个评估标准不应该这么草率地给出来，你们公司应该有专门解决这类问题的部门吧，是在不行咱们就走正常流程呗。”
两个中介见王真真不合作，立刻收起了刚才的笑脸，高个子中介冷冷地说：“走流程是吧，没问题，我们就走流程，您签约的租房合同里附带了相关的屋内所有物品的报价，你可以去查合同，这根本不需要客服部门介入，我们都是照章办事，你要不配合我也没办法，你可以自己查合同，查查报价，是你亲笔签过字同意认可了这些价钱的，我们也帮不上忙。”
矮个子中介也来帮腔：“这事你说破大天也没道理，搞坏了东西就该照价赔偿，要是不赔，就等着我们公司告你吧。”
“你们……你们这简直就是敲诈勒索！”王真真越说越激动，大概是一整天没有好好吃饭的缘故，此刻情绪已经全然不受控制，声音突然就飙高到失控的程度。
事态越演越烈，迅速失去了控制，王真真要拉着其他合租的室友帮自己讲讲道理。租客都是一条心的，大家也害怕同样的事情将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室友们都力挺王真真，情绪也有点激动。
一时间王真真这边占了上风，两名中介不乐意了，立马打电话求援，两分钟后，小区门口的中介公司所有员工都跑来帮忙，屋子里都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大家吵得厉害，来到了楼下的继续争论，而这又引来了其他众多围观者。刚刚还在附近小广场里斗着广场舞的两拨大妈们，有热闹看连舞都不斗了，全都被吸引了过来，然后你一眼我一语地七嘴八舌起来。
围观的人中，以房东派为首的大妈们和代表租客的年轻人们针锋相对。王真真就这样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忘了最开始是谁情绪失控，推了自己一把，紧接着她也失控了，推了对方一把。
“你凭什么打人！”王真真听到身边有个声音传出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怎么想也想不出究竟是谁。
这个人的手一把拉住了王真真，把她护在身后，然后冲上去就打了对方一拳。
天气太热了，大家心里仿佛都攒着无名火，可能是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恨不能这个热闹更激烈些才好，也可能是围观的人心中平时就暗藏了对某人的愤怒，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爆发了。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王真真被挤得离开了风暴中心，有人报了警，听到警车响起时围观的众人一哄而散，而害怕惹事的合租室友们也都纷纷自动离去，中介公司的人甚至来不及给王真真最后一个交代，就被他们店长拉着一起绕远路逃回到了店里。
最后楼下就只剩下王真真和一个男人，两人都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站在刚才发生过大型斗殴现场的中央，路灯映照着，他俩距离不到两米，仿佛两个刚刚谢幕的舞台剧演员。
警车声由远及近，混合着几声流浪猫的叫声，今晚的一切都好魔幻，王真真有点不知所措，她紧张地看着警车开过来，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应付。这个大祸是她闯出来的，而她，是个从小到大连架都没有吵过的人，这的场面已经超出了她的人生阅历范畴，彻底傻眼了。
警车越来越靠近，并且放慢了车速，警察探出头来，奇怪地扫视了一番，目光在王真真和那个男的身上扫过，但并未停留，显然他们没有怀疑王真真。两名警察一看根本没有人，也没有群体斗殴，发着牢骚地嘟囔着，要去查查是谁报的假警，然后把车开向了小广场，在附近兜了一圈就又走了。
王真真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肚子里咕噜了一声，那满满一肚子的水，发出了一声呜咽，饿意突然袭来。王真真突然想起来，刚才的火气来得实在邪门，会不会是低血糖了，所以情绪那么失控，细想想，现在还有点心慌气短。
“他们都走了，你也走吧。”那个男的扔下一句话给王真真，转身准备离去。
“你给我站住！”王真真愤怒地望着那个男的。
“怎么了？”那个男的站住了脚步，不解地看着她。
“你把我的衣服扯坏了！”王真真指着自己肩膀，半拉袖子被拉开了，露出一小块圆溜溜的肩膀，“刚才就是你，根本没搞清状况就把我扯住了，当时我就听见衣服滋啦一声，就是你，你赔我的衣服！”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为了救你啊！”这个男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能怪我，刚才那么紧张的情况下，我是见义勇为，是帮你。”
“我让你帮我了吗？我让你见义勇为了吗？”王真真占着理，声音都大了三分。
“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这个男的瞪大了眼睛。
“你瞪什么瞪？你撕坏我衣服，你还有理了？”王真真被这人的眼睛吓到了，他眼睛真挺大的，被路灯一照像两个铜铃。
“你这姑娘看着挺像模像样的，怎么这么小心眼，不就一件衣服嘛，你衣服那么多，换一件穿不就是了。”这个男的反倒有理了。
“你这人太奇怪了，我的衣服被你弄坏了，凭什么要我换着穿？”王真真现在背上还被没撕掉的标签膈应得难受，她明天可是要把这件衣服拿去退钱的呀，可这话没法跟对方说。
“你……你这衣服多少钱？”这个男的有点心虚了。
“四百八，我今天刚买的，我还有发票。”王真真稍微放松了一点警惕，这个男的看起来应该是能负责的样子。
“发票呢，你给我看看。”男的想了想，不放心地说。
王真真开始翻找身上的口袋，她记得今天特意把发票放进了连衣裙的口袋里，就是担心弄丢，特意放在了随身的口袋里。
令人没想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这个男的趁着王真真低头找发票，突然拔腿就跑。等到王真真反应过来再去追时，他已经跑出去至少二三十米了，而且速度极快。王真真追了一阵，实在是追不上，肚子里还晃荡着满满一肚子的水，越跑越想上厕所。
男人在王真真眼皮子地下彻底消失了，王真真追不动了，气喘吁吁，又气又急，一整天受的委屈彻底爆发了，眼泪夺眶而出。
这眼泪中除了委屈，还有很大一部分愧疚以及对自己的气愤。王真真对刚刚跑掉的男人心里其实是感激的，也知道他是为了帮自己解围才不小心撕破了衣服，更知道不该恩将仇报地让他赔钱。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这衣服四百多块，她明天是要把衣服熨好叠好拿回商场退掉的。按她现在的生活水平，四百多块几乎是她一周的生活费了。
王真真现在有些理解小时候妈妈经常说的那句人穷志短了，也有点理解爸爸经常说的那句：这世界总是老实人遭殃！想到这，她看着男人跑开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