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先秦时期的美女形象——南方美人
先秦时期,人们对美女的审美条件不仅见于北方作品,亦见于南方诸篇作品。南方文士的审美观点,实可透过《楚辞》得知一二:南方文人审视美女,除了美丽的外表,更重视女性独特的个性及妩媚的情态。他们笔下的标致美人,是心志孤高、坦率流露情态的女性。
这些美人的内在个性或多或少是诗人本身的心性投影,如屈原的《招魂》,赞美九国诸侯的淑女;她们身份高贵,外貌及体态美好,彼此和顺密亲,知廉耻而易羞愧,心志坚固而不可侵犯。她们容颜美好而意识洞达,蛾眉秀目而眼睛闪耀着光彩;肌肤幼滑,窥视凝望之时,双目清澈,瞳子黑亮。70
诗人眼中的南方美女,富有个性,但评审美女时,仍然以脸容、美目及秀发为审美准则之一。因此,笔下的美女因酒醉而粉脸赤红71,眼睛闪着光彩,眇然远望,目若水波,黑白分明,显示了睿智。美女长发由肩散下,有难以形容的自然之美。先秦绝色美女不仅要有外在美,更要具内在美。诗人写“九侯淑女”姿态美好,容貌美丽,肌肤细滑,眉目秀丽,光彩动人以外,更具高贵品德及良好修养。
南方文士仔细描写美女的作品不多,多见于《楚辞》诗篇,以美人的形象,暗喻贤良的明君、贤士,甚至自己(参见附录2.4)。宋代洪兴祖云:诗人以美人比喻明君,如“恐美人之迟暮”;以美人比贤士,如“满堂兮美人”;以美人比喻自己,如“送美人兮南浦”。72洪兴祖之言突显三者(明君、贤士、诗人)共有的美好品德之余,亦佐证了美丽的女子与贤德的男子,在先秦时代亦可称为美人。
《楚辞》描述的美人,很多时暗指男子——被贬谪的贤臣(自己)或是思慕的贤君。汉代王逸指出:诗人以高洁的美人比媲国君,以神仙美女比喻贤臣。73以美人外貌之美喻示国君贤臣才德之美。诗人又刻意以仙界美人(如宓妃、神女)比喻隐士贤臣,以突显他们品德的高尚。王逸注云:宓妃和神女比喻隐士74,而五臣注则云:诗人以宓妃比喻贤臣。75相同的是,诗人皆以美人比喻贤德的男性。
据许慎所述,美与善同意76;换言之,美乃美好(善)之意。《楚辞》展现的美人形象,不管是美丽的女性,或是贤明的臣子或君主,皆秉承“美”与“善”相同的观点,故士子偏重美人的内在品德。士子刻意以美人比喻具高尚情操、良好德行的人,间接将美人转化为高尚品德及情操的象征,鼓吹美就是善的概念。
与《诗经》仔细的容貌描述恰恰相反,《楚辞》提及美人的诗篇之中,美人没有清晰的容貌,却有高贵的品德;没有仔细的外貌刻画,却有不同的情态——她们有不可开解的心结;她们会迟迟不来,令人望穿秋水;她们能替人分忧解愁;有美貌,却羡慕别人有德行。
南方诗歌展示文人心目中的美人,是真实存在的,她们有个性,有常人的情感,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有趣的是,《楚辞》里的美人表面写美女,实质乃暗喻品德高尚的男性,而非仅仅外表俊俏的美男子。诚然,此美人形象可谓南方诗人(如屈原)追求高尚情操的心理投影。
与《楚辞》比较起来,《诗经》的作者,明显较注重外表的美艳动人或高大俊俏,透过外表的美寄寓内心的良善。《楚辞》则以女子(美人)内心的美善展示其外表的吸引;诗人相信有贤德操行之人,外表不会丑陋,像芳草秀木、良禽善鸟一样,外表不会让人厌恶。
北方文士透过《诗经》展示的美人,几乎在社会地位、外貌及服饰,皆尽善尽美,是完美无瑕的神人。南方文士心里的美人却较为贴近现实状况,她们往往有不完美之处。《楚辞》描绘的美女,虽然亦注重外表(如眉目、肌肤、秀发),却没北方那般注重。南方诗人所述的美人比北方士子(如《诗经》一众作者)笔下的美女,多了几分不屈的傲气和意志,少了一分温柔贤淑,显见先秦时代,南北两地的美女形象迥异。
何以重视服饰之美?
先秦时代,文人描述美女特别注重其衣饰;《诗经》如此,《楚辞》亦然。为何如此?此现象是否代表先秦时代的文人,对美女的审美标准,注重华丽的服饰呢?王逸给了一点启示,他说:国君穿戴的服饰华美,所以被称为美人。77美人原来可以指服饰华美的人,服饰华美的人看起来固然美丽。明朝学者汪瑗亦注意到王逸的说法:美人是指有美好容貌颜色的妇女,王逸却说因为人的服饰华美而称作美人。78
先秦时代,人们对衣饰之重视,见于《墨子》之言。《墨子》提出:若衣服不美,身形动作也不值得看。79墨子认为衣饰不美,则无可观之处。“美”的含义明显包括衣着华美,正好解释南北两地文士描写的美女,多论其衣着华美之因。早在先秦时代,人们已注意到服饰的华美,能令人视觉上感觉漂亮,所以华美衣饰者有“美人”之称。此时的美人,明显包含服饰华美者,非仅仅指容貌美丽之人。因为衣饰之美予人视觉上的享受,令人产生愉悦之感,因而有美的感受。
先秦时代的文士,除了透过《诗经》及《楚辞》展示心目中的美女形象,也借着散文篇章揭示审美观点。如战国时代宋国庄周的《庄子·逍遥游》描述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美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80
后世对此“神人”的诠译有两个版本。一译作美女:肌肤冰雪般洁白、绰约美丽如未出阁的处女。此乃大多数人的观念。另一译作男性神人,是少数学者的想法。如汪榕培、任秀桦之英译本将“神人”视为男子。其英译本大意谓:有一神人居于远处的藐姑射山,他的皮肤白皙如冰雪,亲切友善如处士。81在男女神人两个诠释之中,美女的说法广为中外学者认同。82唐代成玄英亦认为写的神人是女子,他认为处子是指未嫁女。83笔者赞同成玄英之论,相信庄子所述的神人是女子。
尽管庄子侧重描述神人的外表容貌,却没有忽视其内在品德,尤其他描述神人肌肤洁白、遗世独立,暗示她清高之志、贞洁之操。此论于唐代已成雏形,成玄英的注疏云:庄子云神人肌肤的“冰雪”,是显示她的洁净;说她“绰约”是赞赏其柔和温顺;至于“藐姑射”之山,是言她所处之地绝远。84因为绝远,才不会为物所污。庄子描述神人肌肤之雪白,实以此显见她的纯洁。
以白为美,可谓历朝不变,至今如是。庄子重视美人之白,宋玉亦然,其《登徒子好色赋》85赞赏拥有雪白肌肤的美人。赋中描写的绝色美人,是先秦时代的美女典范。宋玉不但展现一代美人(东家之子)的形象,更清楚阐述先秦代的审美要求。宋玉说:天下的美人不及楚国一众美女漂亮,而楚国的众多美女以臣里最美丽,可惜美丽的臣里亦不及居于他东家的一名女子。此东家女子集美人的条件于一身:一、高矮恰到好处,不必增减一毫半分;若增加一分会显得太高,减少一分又会显得太矮;二、脸颊白里透红,不用施朱抹粉;若涂粉则会显得太白,施胭脂则会显得太红;三、眼眉如黛绿的羽毛般清秀;四、肌肤如霜雪般净白;五、腰肢如束起之绸绢般幼细;六、牙齿如贝壳般洁白。她的笑容甜美,只要她一笑便能轻易取下阳城及下蔡两座城池。唐代李善将此东家女子比作庄子的藐姑射神人,是美得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86,非世俗所有,只合仙界追寻。
除了东家子,宋玉于《神女赋》描述的巫山神女(见附录2.5),其美貌亦是上古未有而世间罕见。87赋里塑造的美女,体现了先秦时代文人心目中的审美条件,构成文人公认的绝代佳人、古人眼中的完美女性:她美貌如花,光彩夺目,服饰华美,性情温驯,体态丰盈,眼睛明亮动人,双眉幼细而弯曲,为人贞洁不可侵犯。神女的容貌或更胜倾国倾城的西施及毛嫱,是艳绝无双的美人。然而,令作者激赏的是其贞洁之心,守礼自持的矜持——神女尽管心仪楚王亦拒与之同床共枕。
宋玉描述的美人正可反映先秦时代人们对美女的审美观点:高矮适中,脸白如粉,腮红如朱,肌肤如雪,眉如羽弯,腰幼如束素,牙白如贝壳,笑起来令人着迷。总括而言,先秦时代的美人必须具备的外在条件,可粗略概括为以下几项:
一、合适的身段——不要太肥太瘦太高太矮,身段恰到好处。
二、美丽的外貌——如雪白的肌肤、秀丽的眉目、红润的嘴唇、柔软白滑的双手及颈项、浓密而长的秀发。
三、动人的美态——如美丽的笑容、妩媚的眼神。
四、美好的品德——高尚情操而又贤淑温柔:如能为家族繁衍下一代;意志坚定而贞洁不可侵犯,娴静温柔而能替人分忧解愁。
五、华美的衣饰——如佩玉、锦绣衣裙、玉制及象骨的耳环及发钗等。
毛嫱和西施乃先秦时代著名的美女,可惜迄今没发现两人容貌之记录。毛嫱、西施之美,或可从先秦文士描述的美人中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