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到张爱玲:文学史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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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萧红书简》札记

1936年12月2日

1981年1月,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萧军整理编注的《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收入萧红1936年7月18日至1937年5月15日自东京和北京致萧军书简四十三通。现存萧红书简总共只有五十多通,这批书简之珍贵显而易见。

从那时至今,《萧红书简》又出版了2011年金城出版社版《为了爱的缘故:萧红书简辑存注释手稿本》和2014年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版《萧红书简》手稿本,后者增补了新发现的一通萧红书简。今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经过修订的《萧红书简》最新版。这四十四通萧红书简中有二十六通是寄往上海的,让这些书简“重归海上”,理所当然。

然而,无论是初版还是以后的这三个版本,编号第二十六封的萧红书简,写信时间均存在疑问。细核萧红原信手迹影印件,共二页,第二页落款“荣子 十一月二日”,因此,萧军认定此信写于1936年11月2日,将其编在1936年10月29日的第二十五封信和11月6日的第二十七封信之间。殊不知萧红的落款时间是笔误,此信不可能写于1936年11月2日。

此信第二段对考定其确切写信时间至关重要:

于(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如果此信确实写于1936年11月2日,那么萧红当天应该在东京听了一场郁达夫演讲。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据现有史料,郁达夫以采购印刷机和学术演讲为名赴日,于1936年11月12日船抵长崎,13日才到东京,怎么可能提前十一天,即11月2日在东京演讲?

萧红1936年11月29日致萧军第三十封信中也明明写着:“这里,明天我去听一个日本人的讲演,是一个政治上的命题。我已经买了票,五角钱,听两次,下一次还有于(郁)达夫,听一听试试。”也就是说,11月29日的“明天”,即11月30日,萧红去听一场日本人的讲演,下一场准备去听郁达夫讲演。所以,听郁达夫讲演的时间,一定在1936年11月30日之后,而不可能是11月2日。

2011年黑龙江大学出版社版《萧红全集》和2014年北京燕山出版社版《萧红全集》,都已对此信写于1936年11月2日提出质疑,“疑该信确切的写作日期为‘十二月二日’”,但还只是“疑”。郁达夫在日期间,作过数次演讲,萧红听过的到底是哪一次,此信写信时间又到底是哪一天?

1990年2月,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印行《郁达夫资料总目录附年谱》下册(《东洋学文献丛刊》第五十九辑),《年谱》中有如下记载:

1936.12.2东京神田日华学会东方文化讲演会,(郁达夫)以《现代中国文坛概况》为题发表讲演。听众中有萧红。

据此,萧红1936年12月2日参加郁达夫《现代中国文坛概况》演讲会已可确定,萧红此信确切的写信时间也可最后确定为1936年12月2日。

萧红与郁达夫

上篇考证萧红1936年12月2日而不是11月2日在日本东京日华学会听取了郁达夫演讲《现代中国文坛概况》,萧红当天致萧军信中说郁达夫“看人还不讨厌”。短短六个字,道出了萧红对郁达夫的印象,颇有趣。而郁达夫当时是否知道听众中有一位萧红?则已不可考。

萧红萧军1934年11月到上海,在鲁迅的帮助下,分别以小说《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登上文坛。但萧红与海上文坛的交往并不多,除了鲁迅夫妇,以及与鲁迅熟悉的黄源、黎烈文、胡风、孟十还等位,她与其他前辈和同辈作家几无往来。郁达夫当时定居杭州,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经常拜访鲁迅,1936年春又南下福州出任福建省政府参议,他与萧红在沪期间没有交集,完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历史还是安排了郁达夫与萧红的一次成功的合作。1938年底,郁达夫远涉重洋,到新加坡主编《星洲日报》副刊《晨星》,大力宣传抗日。此年10月19日是鲁迅逝世三周年,作为鲁迅的好友,郁达夫计划在《星洲日报》上推出一系列回忆和研究鲁迅的文字以为纪念。他想到了时在重庆的萧红,特地向萧红约稿。萧红怀着对鲁迅的深深敬意,写下了后来广为传诵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寄给郁达夫。这篇回忆录很长,连载于1939年10月14日至20日《星洲日报·晨星》。郁达夫专门在文前撰写了《编者附志》:

本篇系编者向重庆特约萧先生为纪念鲁迅逝世三周年纪念所作之稿件,本拟于十九日专号上发表,但因全文过长,一二次登载不了,故先期披露。萧先生所记者,系鲁迅晚年的生活,颇足以补我《回忆鲁迅》之不足,请读者细细玩味,或能引起其他更多关于鲁迅的记述,那就是我的本望了。

显而易见,郁达夫推重萧红,也推重萧红这篇情真意切的回忆长文。鲁迅逝世以后,郁达夫也写过一篇很长的《回忆鲁迅》,先后在上海的《宇宙风乙刊》和新加坡的《星洲日报半月刊》连载,所以他在《编者附志》中说《鲁迅先生生活散记》“所记者,系鲁迅晚年的生活,颇足以补我《回忆鲁迅》之不足”。郁达夫这个评价是恰切的。《回忆鲁迅》写的是郁达夫自己与鲁迅的交往,也即1923—1933年前后的鲁迅,而萧红写的是1934—1936年的鲁迅,把这两篇回忆录合在一起,几乎就是一个较为完整的1920—1930年代的鲁迅。虽然两位作者的视角不同,着墨点也有所不同,但两位作者都平视而不是仰视鲁迅,笔下的鲁迅都真实、生动和可亲,这是这两篇鲁迅回忆录的共同特点。回忆鲁迅的文字已经汗牛充栋,而萧红的《鲁迅先生生活散记》和郁达夫的《回忆鲁迅》,或许还应加上林语堂的《悼鲁迅》和荆有鳞的《鲁迅回忆断片》,是其中很难得很有价值因而也是很可宝贵的,我以为。

(原载2015年6月28日、7月5日香港《明报·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