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研究第二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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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集王聖教序碑》書法地位的確立

北宋建立的最初百年,整個社會的書法水平有所下降,當然這是相較唐代而言的,科舉制度中書法考試科目的取消據説是導致下降的最主要原因,功利的動因退出書法活動之後,個性化的書體獲得明顯增强,不過,這些都是歷史地看待發展過程所推導出的結果,當時人們不但没有類似的認識,反而顯得憂心忡忡,歐陽修在《范文度摹本蘭亭序二》中指出:

自唐末干戈之亂,儒學文章掃地而盡,宋興百年之間,雄文碩儒比肩而出,獨字學久而不振,未能比蹤唐之人,余每以爲恨,[277]

這樣的擔心歐陽修不止一次地表露出來,當然,有類似憂患的並非歐陽修一人,或許是文化領袖們的普遍焦慮,和歐陽修經常討論這一問題的就有蔡襄(君謨)[278],宋太宗也不能坐視書法相較前朝的衰落,設置御書院以延攬書法人才,史學家楊億專門談到御書院的情况:

翰林學士院,自五代已來,兵難相繼,待詔罕習王書,以院體相傳,字勢輕弱,筆體無法,凡詔令刻碑,皆不足觀,太宗留心筆札,即位之後,募求善書,許自言於公車,置御書院,首得蜀人王著,以士人任簿尉,即召爲御書院祗候,遷翰林侍書,著善草隸,獨步一時,[279]

唐時皇室、翰林待詔多習“二王”書,其實多借宫廷收藏方便,並有一整套研習方法,五代戰亂,藏品四散,宋初的翰林待詔們沿襲原有傳統,被世人稱爲以院體相傳,“書體輕柔”是對院體書迹一般性的批評意見,竟稱“凡詔令刻碑,皆不足觀”,其實以傳世的宋初翰林待詔們書寫的碑石,也没有一般士大夫所説的那樣不堪,宋太祖開寶六年(973)《大宋新修女媧廟銘碑》,翰林待詔張仁愿奉敕書[280],宋太宗淳化二年(991)《大宋重修北岳安天王廟之碑》(圖三十四),由著名文人王禹偁撰文,翰林待詔、御書院祗候黄仲英奉敕書[281],書迹顯然與唐代翰林待詔們的一脉相承,無論字的結構造型還是筆法上,都表現出很大程度的相似性,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1016)《北岳安天元聖帝碑》(圖三十五),由陳彭年撰文,翰林待詔邢守元奉敕書[282],字迹大體與前碑相類,北宋晚期黄伯思,將翰林待詔書體風格歸結爲多學《集王聖教序碑》的結果:

然近世翰林多學此碑,學弗能至,了無高韻,因自目院體。

並且覺得並非碑中字俗,而是學者自俗,當然他以爲非深耕書學者不足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283],在士大夫的目中,翰林待詔所學的書體代表着官方公文流行的書體,而這些人本身的文化素養不高,並且是職滯下流的伎(技)術官,他們上昇的空間極爲有限,多年後纔能出職,按照《宋史·職官志》所載標準:“御書院待詔五年出左班殿直,書藝十年出右班殿直,御書祗候十五年出借職,並補正名後理,”[284]並且以御書院待詔身份出職者不得爲文資,只能出武職,宋人重文輕武[285],以書藝爲業者,被排除在清流士大夫之外,可見社會觀感中翰林待詔的地位。

圖三十四 黄仲英書《大宋重修北岳安天王廟之碑》

圖三十五 邢守元書《北岳安天元聖帝碑》

職業書法家受到貶低的最好策略就是將其打入院體的行列,相反另一些書家則被抬舉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隱含在這些論述背後的是士大夫階層所佔據的文化優越性,有别於技能嫻熟者的平庸。

《宣和書譜》在談及草書家入選標準時,有一段非常有意思的陳述:

自漢晉宋以還,以草書得名者爲多,姑以流傳於今者,凡得六十五人。

以其世次之,(略)本朝得錢俶、米芾、蔡襄、杜衍等輩,且不得人人而自舉,特取其尤異者,姑表其略,自餘如仲翼之流,以草書自名,格律凡下,承襲晚唐所謂“院體”者,此其黜之,[286]

本來在《宣和書譜》的體系中,“以楷爲上,行次之,章草又次之,草書爲下,以其難工者楷法,而易工者草字耳”[287],受院體影響的草書完全排除在外,或者説書院體者兼習草書的人並不在士大夫眼簾之中。

宋太宗所倚重王著,能補智永和尚真草《千字文》數百字並刻石,太宗也在每年九月專門召王著詢問書藝,常至半夜方罷,王著最大的貢獻是編輯《淳化閣帖》,經過王著改造的御書院“自是内署書詔,筆體一變,燦然可觀,人用傳寶,遠追唐室矣”[288],但在黄伯思的眼裏,御書院翰林待詔的書體不但並未變化,王著又成了“院體”的代表人物,因爲在北宋一代有翰林侍書職銜者,唯王著一人,在南宋陳槱《負暄野録》這本筆記中,王著書風又被稱作“小王書”,而所謂院體並無統一標準,並時常處於變化之中,太宗時因覺得院體書者平庸,而被特意引入的王著,多年後也被歸入此列並影響深遠。

世稱“小王書”,盖稱太宗皇帝時王著也,本學虞永興書,其波磔加長,體尚嫵媚,然全無骨力,方上集刊法帖時,著預校定,識鑒凡淺,不無謬誤,如列王坦之於逸少諸子間,意謂名皆從之,殊不知坦之乃王述之子,自太原王耳,非琅邪族也,黄長睿《志》及《書苑》云:僧懷仁集右軍書,唐文皇製《聖教序》,近世翰林侍書輩學此目,曰院體,自唐世吴通微兄弟已有斯目,今中都習書誥敕者,悉規仿著字,謂之“小王書”,亦曰“院體”,言翰林院所尚也,[289]

僅僅時過百年,時人對王著的評品已在天壤間,值得關注的是北宋時期著名文人歐陽修、黄庭堅等人雖然不像周越那樣對《集王聖教序碑》有過評價[290],但並不表示他對此毫無興趣,在另外的集王書材料中我們可獲得他們的價值取向,歐陽修在跋衛秀集王《梁思楚碑》道:

秀,筆工之善摹者也,其自謂集書,信矣,無足多取也,書,譬君子皆學乎聖人,而其所施爲未必同也,[291]

雖然歐陽修也認爲衛秀善於模書,他所自稱的集王羲之書而來也可相信,但可取之處無多,學書者皆稱出自書聖,而未必與其相同,孫過庭所謂“差之一毫,失之千里”[292]就是同樣的意思,黄庭堅在胡英《嵩山寺碑集王羲之書》中表達了相似的含義:

胡英集王右軍書,如優孟抵掌作孫叔敖;書家尊而奉之,如楚王左右以爲令尹復生耳,[293]

黄庭堅用優孟模仿孫叔敖,楚王以爲是孫叔敖復活的典故,來説明集書與原作、形似與實質之間的關係,《宣和書譜》的作者在評論初唐趙模時亦云:

蓋翰墨之祖,必語羲、獻,而師之者,世難其人,如晚生輩,以家學相承爲一律,非不以王氏爲宗,然其泥於形似而俗惡凡下者,病在索馬於唐肆,浮屠氏懷仁,乃能稍得,故步固不易得,然至於犇逸絶塵處,則又不可以同日而語,若模之書復出懷仁下,則所謂思其上者不可得,又思其次也,噫,古人真難到耶![294]

在議論行敦集王書稱:

然羲之真行,論者謂入神品,正如庖丁之技,輪扁之斫,手與心會,不容外人,豈學者步趨能要其至耶?故行敦之書,雖竭智力作意仿效,而氣骨精神終不似真,[295]

至此,我們已經大致習慣了評品者的邏輯結構與轉折,集模者的王字與傳世王帖相較,有的已達“纖微克肖”的程度,只是臨習者未能至某種境界,即使形似克肖者,也徒具外形,雖然我們以簡單的視覺形象判斷,蘇軾、米芾、黄庭堅的書法,並不比唐宋間所謂的“院體”更接近傳世的王羲之法帖書風,但書法所崇尚的高級階段從來不以形似爲指歸,尚韻這種看似虚幻的目標纔是士大夫的懸的,黄伯思指出,因院體“了無高韻”,“故今士大夫疏此者少”,這種偏見傳承有序,從唐朝吴通微、吴通玄時代已經開始,寫得如何已無足輕重,關鍵是誰在寫,宋李之儀曾云:“凡書精神爲上,結密次之,位置又次之,”[296]

《宋史·蔡襄傳》記載的故事尤能反映士大夫對書法待詔的態度:

〔蔡〕襄工於書,爲當時第一,仁宗尤愛之,製《元舅隴西王碑》文命書之,及令書《温成后父碑》,則曰:“此待詔職耳,”不奉詔,[297]

余貴林等曾經對伎術官的社會地位做了横向比較,指出有待遇差、昇遷難、限制嚴等幾項特點[298],黄庭堅在談及蘇東坡書法時也稱:

東坡書,隨大小真行,皆有娬媚可喜處,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鬱鬱芊芊,發於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未能及爾,[299]

宋代世俗流行以王著或院體書法作爲繩墨尺度來衡量,用這樣的標準評品東坡書迹,後者顯然有點離經,黄庭堅所持當然是文章人品優先,並及筆墨,爲他人所不及,不過,我們也由此獲知世俗社會所秉持的書法準則。

由於書法評判的標準因素甚衆,評者即使如歐陽修見多識廣,也難免在矛盾中徘徊,歐陽修親身經歷的一個故事很能説明這一點,《唐王師乾神道碑》,唐大曆年間著名書法家張從申書,歐陽修初以爲張書不佳,只是因唐人推崇,纔録此碑,一日與書家秦玠論書,秦玠隨大書法家李建中學書,歐陽修問秦玠,李建中學何人之書?答曰學張從申,歐陽言你見過張從申書没有?未見,歐陽出此碑,秦玠大驚説:“西臺未能至也,”歐陽修感嘆道:“以此知世以鑒書爲難者,誠然也,”[300]

總體來説,從周越《古今法書苑》開始關注《集王聖教序碑》,宋人對懷仁及此碑評價趨於正面,只是由於習此書體者多爲皇室、翰林待詔,士大夫覺得與自己的旨趣相異,而與官樣文書院體的契合度頗高,引發世人的鄙視,傳世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1153)御書院款行書《千字文》(圖三十六·1、2)[301],頗類《集王聖教序碑》,只是結體筆法更爲流暢,顯示出南宋御書院臨習此類書體的傳統,北宋宣和年間,懷仁書寫的《聖教序》尚在御府之中。

圖三十六·2 宋御書院書千字文

圖三十六·1 宋御書院書千字文

雖然集王書常常被作爲王字庸俗化的産物遭受抨擊,但集王成碑的傳統仍然被延續,著名的有《絳州夫子廟碑》,我們已不太瞭解其集字來源,以理揆度,其源於前述若干唐人集王碑石的可能性很大,《普濟禪院碑》《集右軍牡丹詩》亦爲宋人所集[302]

對於懷仁《集王聖教序碑》較多的懷疑來自宋末元初的書家趙孟堅,他的質疑從傳爲王羲之的《遺教經》開始:

唯《遺教經》,宛然是經生筆,了無神明,决非羲筆,正如率更之玩長孫無忌面團團也,識此已,又識破懐仁《聖教》之流入院體也,其逸筆處,世謂之小王書,此書一一(官告)體,《蘭亭》《玉潤》《霜寒》諸帖,即無此逸筆,不知懷仁從何取入?使後人未仿羲帖,先爲此態,觀之可惡,其流至於《蘭谿經藏記》《烏龍廟記》,僧有交之集書極矣,[303]

趙孟堅的疑問對後世有一定的影響,明清時代的人在論及《集王聖教序碑》問題,無不從趙氏提問説起。

隨着南宋的滅亡,代表宫廷皇室書法的御書院傳統隨即中斷,蒙古人的進入也使文人進階的科舉制度廢除,漢文化追隨者覺得前途渺茫,因爲元朝最初的幾位皇帝是否懂得漢文是值得懷疑的,讀書習字與進仕關係不大,遂造成“學士老棄林丘,遺書束之高閣”的局面,14世紀初科舉恢復,纔給漢人帶來曙光[304],儘管面臨這樣的困境,但《集王聖教序碑》的地位大約形成於元代,有人公開申明自己是模習《集王聖教序碑》,陶宗儀《書史會要》:朱振,“草學《聖教序》,真師趙魏公”[305],這在宋代是不可想象,雖然大家也在學習《集王聖教序碑》,最直接的證據是大書法家趙孟頫學習過《集王聖教序碑》,虞集在論述趙孟頫書法時歷數其臨習淵源:

趙松雪書,筆既流利,學亦淵深,觀其書,得心應手,會意成文,楷法深得《洛神賦》而攬其標;行書詣《聖教序》而入其室;至於草書,飽《十七帖》而變其形,可謂書之兼學力、天資,精奥神化而不可及矣,[306]

此段論述趙孟頫書邁唐宋,直逼二王,亦與趙氏取向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趙氏學習行書的門徑則在《聖教序》,而非宋人最可寶貴的《蘭亭序》,《集王聖教序碑》與《洛神賦》《十七帖》一樣成爲窺視二王書體的門徑,從元朝開始人們已經試圖將《集王聖教序碑》納入主流的書學價值觀念中,《翰林要訣》是一部有關書法的手册,它的作者陳繹曾官至國子學助教,從内容來看涉及書法的方方面面,第十二章是推薦的法書名帖,行書帖基本上是唐以前的,其中王羲之名下有:《蘭亭》《極寒》《苦熱》《官奴》《快雪》《來禽》《奉橘》《聖教序》《開元寺》和《十七帖》[307],以“翰林”爲名手册,或表明在某種特定人群中傳授,所謂“軌則各有條貫,自古皆口傳手授,不載文字”[308],不及廣大世俗人衆,《集王聖教序碑》被列入王書的經典法帖之中加以推薦,或許代表士大夫階層有着不同宋代士人的偏好和轉向。

政治上的元明鼎革是一場重大的變革[309],而僅就書風而言,明朝初期更像是元朝的延續,而非新時代的開端,馬宗霍曾言:

有明一代,亦尚帖學,成祖好文喜書,嘗詔求四方善書之士以寫外制,又詔簡其尤善者於翰林寫内制,凡寫内制者,皆授中書舍人,復選舍人二十八人專習羲、獻書,使黄淮領之,且出秘府所藏古名人法書,俾有暇益進所能,故於時帖學最盛,(略)明之諸帝既竝重帖學,宜士大夫之咸就心於此也,帖學大行,故明人類能行草,雖絶不知名者,亦有可觀,簡牘之美,幾越唐宋,惟妍媚之極,易粘俗筆,可與入時,未可議古,次則小楷亦劣能自振。

然館閣之體,以庸爲工,(略)其帖學,大抵亦不能出趙吴興範圍,[310]

以趙孟頫書體爲館閣體之基礎,影響朝野,劉濤舉《永樂大典》書例頗具典型性[311],範式的改變,像宋人崇尚文人書法風尚也隨即煙消雲散,顛倒過來的還有對《集王聖教序碑》所代表唐宋的官告體的態度,在流行的趙字館閣體面前已經相當古樸典雅。

有些人目中《集王聖教序碑》的書法已經成爲“百代模楷”[312],書家以爲要尋找右軍筆非此碑不可,孫鑛在《書畫跋跋》中的一段跋語,大約是當時社會的普遍認識:

此帖乃行世法書第一石刻也,右軍真迹存世者少矣,即有之亦在傳疑,又寥寥數字,展玩不飽,惟賴此碑尚稍存筆意,緣彼時所蓄右軍名迹甚多,又摹手、刻手皆一時絶技,視真迹真可謂毫髮無遺恨,今觀之,無但意態生動,點點畫畫皆如鳥驚石墜,而内擫法緊,筆筆無不藏筋,藴鐵轉折處筆鋒宛然與手寫者無異。

並且與《蘭亭序》諸石刻相較,得體者多不得勢,得其形態者則多不得骨,二者難以兼得,並舉《集王聖教序碑》二十餘字稱其“有體有勢,有態有骨,流動中不失嚴密,具八面之妙,以此想右軍筆法,真是得心應手,超妙入神”[313],書史上若干形容王字筆法的美妙之辭,在此碑中均獲體現。

這時書家習字時,不但學習《集王聖教序碑》,其他的集王字碑也成爲人們模習對象,並形成自己風格,王穉登“行書自爲一體,骨法從《孝侯碑》來,佈置稍加己意”[314]

至此,《集王聖教序碑》已經獲得與《蘭亭序》完全相同的地位[315],有人斷言要想臨習此碑没有二十年的精進之功,不能得知其奥妙,適宜學者寥寥無幾[316],人們視此碑不斷本爲瑰寶,收藏家學與不學的人都購一本以方便示人,尤以陝西士大夫爲最甚,有人竟稱《集王聖教序碑》與《定武本蘭亭序》相比,相絶千里,孫承澤批評類似説法:“真所謂夜郎不知漢大”[317],《長物志》在“法帖”條列舉諸多名碑顯刻,《集王聖教序碑》當然名列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興福寺碑》《平西將軍墓銘》《梁思楚碑》等集王行書碑也在文震亨推薦之例[318],這與其説是文氏個人的目光,還不如認爲是迎合大衆需求來的更準確一些,因爲,在此之前的高濂《雅尚齋遵生八牋》一書“論歷代碑帖”所舉出的集王字碑更多:《金剛經》僧懷仁集右軍行書,《集王聖教序》《集右軍書牡丹詩》《集右軍書絳州重修夫子廟堂碑》(圖三十七)、《興福寺碑集書》《平西將軍墓銘》《集右軍書梁思楚碑》《楊承源碑》集羲之、歐陽詢、褚遂良等書,《集右軍書建福寺三門碑》,高氏稱在他所舉者:“余目及而宋拓、今拓各半,”在當時聚玩鑒家心目中以宋拓、宋書爲第一[319],在《遵生八牋》等幾部大衆生活普及讀物的推介下,成爲生活常識的一部分,和服飾、家具、食物、茶、酒等種種器用一樣作爲生活的必需品出現,明代的“日用類書”流行所體現的是統治階層與普通世俗社會相互間極爲重要的轉變,它旨在宣傳士紳階級精緻生活的價值觀,也傳播了一些必備的商業信息,書中包含着準確的信息和實用性,是雅致物質生活的指南[320]

圖三十七 絳州重修夫子廟記拓本

隨着《集王聖教序碑》價值的普及,宋代拓本精品當時存世者尚多,不惜重金亦不難購得[321],退而求其次,碑石尚存西安,可使拓工精拓,價值也在《淳化閣帖》之上,鑒定《集王聖教序碑》拓本遂成一門專門學問,董其昌稱:紛、糺、何、以及内出的出字,少此五字者即是宋拓,和《稧拓》損五字或七字本一樣[322],爲滿足普通民衆的一般需求,明代初年《集王聖教序碑》便被重刻在木板上,據看到拓本的王壯弘説,木刻拓本很少見,但紙墨精良,與《淳化閣帖》的重刻拓極爲相似[323],西安碑林現存的有崇禎十五年(1642)黄甲鑄重摹刻的《集王聖教序碑》(圖三十八·1、2),這時的大明王朝已摇摇欲墜,喜好者一絲不苟的鐫刻使人仿佛回到太平盛世,明代是一個翻刻《集王聖教序碑》的高峰,除上述外,尚有秦藩朱敬鎰本和莊孫氏本、黄六治北京東岳廟本等[324],王昶稱:“此後翻本極多,如孟津王鐸本、西安苟氏本,皆極工,可以亂真,”[325](圖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圖三十八·1 黄甲鑄重摹刻的《集王聖教序碑》

圖三十八·2 黄甲鑄重摹刻的《集王聖教序碑》

圖三十九 翻刻聖教序條子本

圖四十 翻刻聖教序王覺斯本

圖四十一 翻刻聖教序穰梨館本

圍繞着《集王聖教序碑》明朝人展開一系列複雜活動,臺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一件紙本《集王聖教序》手卷(圖四十二·1、2),爲呈現原碑集字的特質,刻意采用不同顔色的紙張書寫,再拼裝裝裱成爲手卷的形式,上有許敬宗上表及郭子儀小印,尾有蘇軾、虞集等人的題跋,裝池形式是當時流行的“包邊”(鑲邊)手卷[326]

圖四十二·1 傳唐懷仁集聖教序

最後讓我們以大約是明代人僞造的一篇所謂《蘇文忠審定聖教序集字》(圖四十三)的跋文來結束本節的討論,文章以蘇軾的口吻飽含深情地歷數《集王聖教序碑》成立之種種,史實與傳説俱備其間,尤以“徵右軍筆札,有投隻字,賚以寸金”語,頗與集字不易、難得的大衆心理相吻合,真實與幻想相織,躍然紙上:

圖四十二·2 傳唐懷仁集聖教序

圖四十三 傳蘇軾審定唐懷仁集聖教序書後

元祐三年七月二十日,翰林學士、朝奉郎、知制誥上騎都尉、武功縣男開國男、食邑三百户、賜紫金魚袋臣蘇軾,奉敕謹定《聖教序》集王羲之書墨迹,案:梵教之入中國也,歷五百餘年,文典未備,又夷夏異音,譯釋不一,多失法意,唐太宗文皇帝天挺睿聖,經綸禮樂之餘,憫窮黎之昏溺,留神斯典,命沙門玄奘往西竺求三藏,要文凡六百五十七部,翻譯裝演,發大音聲,啓衆生一切疑誤,立言示教,爲標目指,使人得津梁,咸登彼岸,更御製序文,弁諸經之首,發揮玄奥,開天地之輝光;彪炳性情,曉生民之耳目,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淵哉鑠乎,致化歸一之文也,當時在廷,虞、褚諸臣並精書體,以聖教莊嚴不付繕寫,欲得王羲之字填文,而羲之字,於貞觀初内帑金帛購求殆盡,一時不能復得,敕弘福寺僧懷仁,大開溥福之壇,廣宣净業之旨,明《聖教》因緣,徵右軍筆札,有投隻字,賚以寸金,仰佛慈靈,遺迹響應,不閲歲,而得二千餘字,鴻業竣焉,有所不足,雙鉤秘閣《蘭亭集叙》數字補之,錦背金標,檀函玉軸,冠諸梵典,藏於西京翻經禪院,至高宗咸亨時,續以《般若多心經》,摹勒上石,經天寶之亂,内府寶藏悉遭兵燹,此帖賴入梵藏而不毁失,豈非神天所呵護耶?至德二載,恢復西京,復取入内府,歸我皇宋,歷世珍襲,炯炯真文,亘古今而不朽,離離墨寶,粲日月以常明,真爲襲藏之摩尼,非復塵寰之翰墨,臣軾幸獲拜觀,不勝歡忭,稽首、頓首謹識。[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