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乎檐角梁柱间:寻访晋南乡野古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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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太山下存古邑

|霍州市地图

中国五大镇山之一的中镇霍山古称霍太山,位于太岳山脉的南端,相传曾是大禹王祭天之处,霍山脚下的霍州因山而得名,是个历史悠久的千年古邑。现在这里是临汾市最北部的一个县级市,北边同晋中市的灵石县接壤,南面和洪洞县为邻,西连汾西县,东屏浩荡的太岳山脉与沁源县、古县相望。太岳山层峦叠嶂,连天接云雄踞于左,吕梁余脉丘陵起伏,博大浑厚护持于右,中间汾河谷地便是晋中连通晋南的咽喉要冲。这里既是中华民族最早繁衍生息的地区之一,也是古今兵家必争之地。霍州是西周时的霍国,春秋时的霍邑,历来征战不休。隋末唐初,李渊起兵反隋,其子秦王李世民就曾两次大战于霍州。先是斩杀隋将宋老生,长驱直入关中建立了唐朝,后又打败刘武周,收降猛将尉迟敬德,在这里留下了众多家喻户晓故事。

霍州鼓楼

霍州古城千年以降始终繁华富庶,哪怕烽烟散去,因其扼守于西安通往太原乃至北京的官道通衢上,所以始终为一方重镇,曾经留下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古迹。1934年8月,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先生来到晋南考察古建筑,曾经拍下了霍州城北门外的一景。那时候的霍州称作霍县,依然是雉堞严整,城楼高耸,一派古朴而庄严的面貌。两位先生写到“霍州县城甚大,庙观多,且魁伟,登城楼上望眺,城外景物和城内嵯峨的殿宇对照,堪称壮观。以全城印象而论,我们所到各处,当无能出霍州右者。”而今这一切已经飘然远去,成为了不可触摸的一丝追忆,但幸好霍州还有鼓楼,有可昭示曾经繁华往昔和精美辉煌的寄托。

霍州鼓楼也名文昌阁,建于明朝万历十一年(1583),位于老城十字街的中央,通高近30米,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为高大坚厚的砖石城台,开十字穿心门洞通行车马,上建三重檐十字歇山顶木楼阁,外观为两层,腰部设平坐,内部还有一个的暗层。此楼主体平面为正方形,面阔和进深各五间,但在每层每面的中部各出一个歇山式抱厦,使楼体外轮廓极富变化,甚至有点眼花缭乱,形成了飞檐迭起的复杂韵律感。两层楼都设有回廊,进一步增加了楼体的层次,使鼓楼显得玲珑剔透,精巧无比。虽然在许多古代绘画作品中见过那些造型华美超乎想象的琼楼玉宇,但在现实生活中霍州鼓楼是我所见到的第一座如此俊秀华丽,堪称极致的古代楼阁作品,把中国古建筑无限的构造之美和打动人心灵的独特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西省霍州鼓楼

凭着历代的修缮维护和不错的运气,早已丧失了使用功能的鼓楼至今还被保留着,孤独地矗立于早已面貌不再的古城街心,沦为环岛里的城市景观。身旁纷繁嘈杂的汽车和行人川流不息,挺拔的鼓楼在四外水泥楼房的逼视下显露出一丝绝世独立的冷峻与孤傲,好似在用传统文化凝练出的华贵美好对那些简陋僵直的水泥房子进行着嘲讽,然而大家对这座美轮美奂的楼阁已经熟视无睹,甚至没什么人会对它驻足观看。我专程赶来霍州,第一时间就跑到鼓楼下,来看望这个首次谋面却毫无陌生感的朋友,将它的美好留驻于笔墨纸间,用以追思那逝去的千年古邑。

霍州祝圣寺

从鼓楼东街前进路口进去不远,在左边的巷子里尚存一座千年古刹——祝圣寺,这也是霍州古城内唯一残存的寺庙建筑群了。说是建筑群,其实规模也不大,我来到这里时,寺院仅剩下正殿、后殿、垛殿和两侧的配殿,是一个四合院的格局。

这座祝圣寺是唐朝贞观四年(630)高僧清宣奉敕创建,原名为东福昌寺,当然在同一条街的西段自然曾经有一座相呼应的西福昌寺了,这在梁林两位先生的考察中曾经有过明确的记载。“西福昌寺与东福昌寺在城内大街上东西相称。按《霍州志》,贞观四年,敕尉迟恭监造。”。但据当地人讲,西福昌寺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就已经被毁掉了,其旧址大约在五一购物广场一带。唐代的东福昌寺则在元代大德七年(1303)毁于大地震,延祐四年(1317)在圆琳法师的主持下得以重建,但后来被改为霍山驿。明朝洪武十八年(1385)得以恢复为寺院,景泰元年(1450)进行了全面的重建,到万历年间重修时,才正式更名为祝圣寺,与西福昌寺是上下寺关系。

|山西省霍州祝圣寺

祝圣寺的正殿面阔五间,进深六椽,悬山顶,前檐下设与殿等宽的抱厦,建在一米多高的砖石台基上,正面还前出有宽大的月台,看起来应该是明代建筑。我来到这里时,正殿前的抱厦已经坍塌了,周围堆满了沙土和建筑材料,似乎正要进行一次大修。僧人很友好地带我从后门进殿参观,幽暗的殿内塑像黑漆漆如剪影般高耸在神台之上,充满了神秘的气氛。梁上的题记也根本看不清楚,一切都影影绰绰,仿佛进行着魔幻的探秘。

后殿面阔三间,进深四椽,单檐歇山顶,正面也建有抱厦,两侧连建垛殿,东西有配殿,这些建筑都曾被严重改建,外观已非旧貌。寺中东西两路正在复建钟鼓楼,水泥斗栱堆得满地都是。

霍州城里原本有很多辉煌的古建筑群,梁林两位先生记述里除了祝圣寺外,还提到了北门内太清观、火星圣母庙、西福昌寺、文庙等,这些建筑如今仅剩下文庙的明伦堂还残存在第三中学主教学楼的身后,被逼到屋檐紧贴在楼外墙的地步。八十多年来,曾经的文明遗存日渐凋零消逝,令人无限惋惜!

霍州署大堂

霍州鼓楼东街路北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古建筑群——霍州署,即历代霍州官府衙门所在地。相传霍州署最早源自于隋朝大将宋老生的幕府,唐朝时,尉迟敬德将其改建为帅府行辕,自那时起1300多年来,一直是当地衙署所在地,也正因此才得以保留到今天。唐代以来的州署占地广袤,规模庞大,可惜于元代大德七年(1303)的河东大地震中毁于一旦。第二年即进行了逐步重建,后来明清两朝也不断修缮增补,虽总面积有所增减,但主体的中路建筑大部分幸存至今,甚至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这里仍是当地政府部门的办公场所,完全腾退大修是2011年前后的事了。

虽然现在霍州署修缮一新,庞大而完整,但最核心也最宝贵的古建筑却非大堂莫属,这里既是州署内规格最高体量最庞大的建筑,也是现存年代最古老的建筑,是州署的核心。大堂为元代大德八年(1304)重建,面阔五间,进深六椽,悬山顶,体量高巨,跨度宏敞,因采用减柱造,使内部空间得到了最有效的释放。粗大的梁栿和敦实而稀少的内外柱都充满着阳刚的力量,这些巨硕之材势若千钧,仅以几点的连接托举就撑起了壮观雄伟的厅堂,虽看起来好似临界点上的骨牌般危急,却七百年来稳如泰山。大堂前还连建有一座面阔三间进深一间的悬山顶抱厦,同样是粗硕之材的构造,共同的特点是在前檐下都架设有一根粗硕的额枋,而额枋上的斗栱都均匀排布,并不与下边的柱头相对应。这种超粗的额枋实际令柱间跨度大增,减少柱子的数量,也弱化了斗栱与柱子相依托的承重功能,此形式的构造在元代以前是没有的。

|山西省霍州署大堂

当年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先生一路考察晋汾古建筑,在霍州署首次遇到这样的元代木构,深感奇异,他们写到“在霍县县政府的大堂的结构上,我们得见到滑稽绝伦的建筑独例。大堂前有抱厦,面阔三间。当心间阔而梢间稍狭,四柱之上,以极小的阑额相联,其上却托着一整根极大的普拍枋,将中国建筑传统的构材权衡完全颠倒。这还不足为奇;最荒谬的是这大普拍枋之上,承托斗栱七朵,朵与朵间都是等距离,而没有一朵是放在任何柱头之上,作者竟将斗栱在结构上之原意义,完全忘却,随便位置。斗栱位置不随立柱安排,除此一例外,唯在以善于作中国式建筑自命的慕菲氏所设计的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得又见之。”最后还加了一句“做法及权衡,古今所无,年代殊难断定。”

梁林两位先生所处时代交通不变,资讯不畅,限制了他们对不同地域古建筑的了解,实际上这种用材巨大,稍加修整即行使用,并且斗栱不与柱头对应的做法,是山西南部及与陕西、河南相邻地区元代建筑的特色,许多建筑的大额枋几乎就是一株巨树去掉根冠后,直接架设上柱子,一改宋金以来建筑的严谨和规范做法。我猜想或许与元灭金战争中惨烈的屠城和人口大量逃散有关,建筑工匠的大量死亡或流失使这一地区的建筑无法传承旧制,不得已产生了这样新的建筑方式。梁林两位先生局限于时代,今天我们借助了互联网发达的信息和公路、铁路的快捷便利游历了山西更多的地区,知道了这种粗犷不羁的元代建筑是广泛存在的,诸如晋城市大阳镇汤帝庙、高平市河西三嵕庙、芮城城隍庙等可以轻易列出许多尚存的实例,因此也更有感于两位先生当年寻访的艰辛和求索的宝贵。

赵家庄观音庙

霍州市新市区向老城的东边不断扩张发展,许多乡村都逐渐融入市区内,赵家庄就是其中之一。村东南有处观音庙,听说里边有元代楼阁,我来赵家庄主要是为寻访此楼。

观音庙建筑群坐北朝南,分为东西两路,东路有山门、武仪厅、三圣殿和配殿、厢房等,山门旁还建有一座文昌阁,布局完整紧凑;西路有戏台、献殿、观音殿,两侧也建有配殿和厢房,两路之间还夹建有土地殿、关圣帝殿、财神殿、药师佛殿等。庙宇面积不小,很显然,名字虽叫观音庙,正殿里也供奉观世音菩萨,但总体来说是一座众神齐集的杂烩庙,文星、土地、关圣、财神、药师佛等儒释道诸尊竟然汇聚在观音菩萨周围,很不合理,却又是客观存在的。乡下经常把生活中所能祈求到的神明都放在一座庙中,既方便叩拜打理,也节约修造成本,比如三教庙、全神庙;或者设一个主神,再添加进来许多不同派系的神,只要用得着,就大方地请进来,没有什么抵触和不适。民众并不在乎教派和位次,只要能给予帮助和庇护,能够寄托精神就可以,因此具有极大的包容性,日久年深,在人民心中儒释道都是一家。

赵家庄观音庙相传创建于宋代,后来屡经修缮,延续至今者多为明清遗构,唯有一座元代楼阁时间最早。元代留存至今的建筑多为单体殿宇,楼阁则少之又少,此处尚有所存,堪称弥足珍贵。当我来到观音庙时,供人日常出入的西北角门紧锁,我向老乡打听,有人说也许管事的老汉过一会就回来了,也有的说他可能是下田干活了,晚上才回来。我正不知所措时,一个黑影忽地从我面前掠过掉在地上,吓了我一跳。定睛观瞧,原来是房顶上掉下来的蝙蝠。我一琢磨,这是好兆头啊,那就再等等看,于是沿着庙宇外墙向南走去,准备看看村景消磨一下时间。刚转到南墙边,一直在期待的元代楼阁陡然出现在眼前,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山西省霍州赵家庄观音庙

原来我一直想找的元代楼阁并不在观音庙内,而是与西路建筑群的戏台背靠背相连接,突出于院墙外侧。这座楼阁平面为长方形,面阔五间,进深两间,重檐歇山顶,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与庙内的戏台持平,檐柱间设有围栏,可凭栏远眺田园村舍的景致。下层为开敞的通道,可供行走,实际上就是一座连建在庙外的过街楼。在正脊中央的脊刹上有“昊川雄镇”四个字,意在夸耀雄伟的楼阁镇住了浩荡的汾河之水。此楼应也是元代大地震后所重建,最初就是一座意在镇压汾河水患的镇河楼,粗硕的梁架用材体现了元代建筑狂放硬朗的风格,但许多做法又展现了宋金以来工整细致的技艺,并且出现了斜梁和垂柱之类的构造,具有承上启下的风格特点,堪称与众不同。

明朝嘉靖二十二年(1543)碑文中关于这座楼阁有如下描述“前楼一葺,形势壮观,东距霍山,西临汾水,北有高岗之倚,南有平川之望,乔木巍峨,阴木华盖,虽盛暑之时,凉风可以解吾心之愠,野景可娱吾目之欢,诚妥神之胜地,即郡庙之冠也。”

可惜今日四周民房密集,将楼阁围在当中,明代时候楼前所见美景再也不可复得了。我坐在楼阁与前面民房间的一小块菜地旁开始画画,潮湿的田中蚊子如潮般袭来,真是苦不堪言。

杨枣村普照寺

霍州东边李曹镇下辖的杨枣村其实比李曹镇距离霍州市区近得多,村西头有一座极其残破的古寺。我从前坐长途客车从晋南返回太原时候路过霍州地界,被高速公路旁闪过的一座苍老的悬山顶建筑所吸引,从那转瞬即逝的一瞥中我断定,这么宽大的起脊悬山顶一定是庙宇,经过查证才知道这就是杨枣村的普照寺。

普照寺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长方形院子,由山门、正殿和垛殿以及两侧的配殿、厢房组成。现存的山门为砖砌拱门,没有门楼,看起来更像是乡下的普通民居。上面镶乾隆甲寅年(1794)的石匾“普照寺”,门洞封闭已久,陷在杂草丛中。院中更是成了植物的乐园,夏日的野草灌木几乎填满了院子的各个角落,不知道这里荒废了多久,草木已经尽情地疯长组成了一张大网,看起来既松软又深不可测。院子东西两侧的配殿和厢房几乎全部坍塌,仅剩下一些残缺的山墙凄凄惨惨地还在强撑着。最北端有一座至少两米多高的大平台,上面的正殿和东西垛殿一字排开,如今平台前部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的夯土来,好像黄土断崖一般。正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椽,悬山顶,体量巨大,两侧垛殿则很矮小。正殿已经极度残破,右半部几乎全部垮塌,仅正面墙体和前檐前部尚在,檐下硕大的斗栱和门窗也基本完整,所以从正面看似乎还没那么惊人。殿宇左半部相对完整,但因为右边的坍塌使构架扭曲变形,导致剩余的屋顶和墙体也好似随时要崩塌一般。正脊的扶梁签上清晰地写着“大明永乐二年(1404)岁次甲申季冬十一日吉时建……”东边墙壁上还残存着一些明代的佛本生故事壁画,但境况实在是太惨了。这里应该曾被改造成工厂,在墙壁上随便扒出了门窗,还涂刷了“安全生产”之类的标语。在这一切破坏下勉强幸存的壁画很显然又遭到了窃贼的盗割,有几大块墙皮都被方方正正地切掉揭走,尚存者也被渗漏的雨水冲刷得泥痕密布,残缺不全。

我小心翼翼地贴着正殿外墙仰观尚且完整雄壮的斗栱,真是大气儿也不敢出,生怕一失足跌落到已经塌方的高台下那不可见底的草丛里去,也怕一个大的震动会令这岌岌可危的大殿完全崩塌,我不知道这座大殿还能撑多久,但它真的已经不行了。

|山西省霍州李曹镇杨枣村普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