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行的感觉
夕阳的余辉中,驿官看到一个神清气朗的锦衣少年和一位身着麻布藏青僧袍的中年僧侣一前一后地踏入驿馆,身后还跟着一匹高大的白马。
这样的少年显然出自官宦之家,不知为何竟与一个僧人同行?驿官心中暗暗诧异,看那少年不过束发之龄,僧人却已年近五旬。少年的双眸明亮清澈,举手投足间神采飞扬;僧人的目光却是睿智内敛,是他从未见过的高阔。这样两个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站在一起,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驿官明白,通常这样的人都很不一般,怠慢不得。于是赶紧迎上前去。
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卷驿牒,朗声说道:“我们今晚就上山,先把马匹寄放在这里。好生喂养。”
看过驿牒,驿官心中更加吃惊,这是尉迟府上的公子啊,身边居然连个小厮侍卫都没有。况且现在天色已晚,这个时候上的什么山呀?
他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这位公子,眼下太阳已经落山,二位若无急事,不妨先在此驿住上一晚,明日上山也不迟啊。”
“你怎知我二人没有急事?”尉迟洪道反问道,“我们偏偏就是有事,必须今晚上山!”
驿官忍不住瞧向那僧人,却见他一言不发,神情安详恬淡,带着暖暖的笑意。只有经历过无数沧桑的人,才会有这样旷达自在的神色,也让驿官不由自主地感到信任。
想想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驿官便不再阻拦,只是再度提议:“既然有急事,那这匹马就没必要寄存了。你们从那条官道上山即可。”
尉迟洪道不耐烦了:“你这个人好生啰嗦!连我们走哪条路、带不带马也要你管!这马就放你这儿了,过两天我着人来领,不得少一根毛!告辞!”
在驿官的目瞪口呆之下,少年与那僧人扬长而去。
洪道选择的山路很难走,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一条完整的路。二人走不多远就被一道陡峭的山崖挡住。这个季节雨水多,地湿路滑,陡峭难行。绝壁上荒无草木,下临深渊,一眼望去惊险万状。
不过,这样的山崖依旧不能同蜀道相比,与玄奘西行时所经历的那些险道相比,就更是天壤之别了。
尉迟洪道不愧是将门之子,攀山越岭颇为敏捷,那年轻的身体就像一根柔韧的籐条,令人羡慕不已。
只可惜他的性情有些毛糙,再加上贪快,有好几次失手滑脚,险些坠落山崖。幸好玄奘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小心护持,一旦发现少年脚下踩空,便伸手将他拉住,这才没有出事。
洪道的脸有些红了,其实他之所以贪快,是因为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始终跟在他的身边。他一个出身将门、自幼习武的年轻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汗透,僧人的脸上却没有一滴汗水,神情也显得轻松无比,竟似闲庭信步一般。
这样的情形自然激起了洪道的好胜心,于是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直到再次遇险,被僧人提醒了一句:“小心点儿,踩稳了再上”,这才感到有些羞愧。
玄奘倒没注意少年脸上的羞赧,此刻的他只感觉到心怀大畅。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久已逝去的少年时光。
三年了,三年来他一直待在长安弘福寺的译经堂里,直到今天才又找回了一点儿西行的感觉。
西行的感觉是什么?就是有一个目标在前方,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那个目标前行。每多走一步,距离目标就又近了一步。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让人踏实、让人放心。有这样的感觉垫底,眼里就只剩下坦途,再无一丝的艰险和曲折。
可是自从回国,这种踏实与安全的感觉就荡然无存。虽然他的心中仍有目标,但却是忽远忽近,迷离不定,不知该从哪个方向朝它接近。眼前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雾气,想要遮挡住他的视线。
方才他对洪道说,自己从二十岁以后就没有迷过路。这话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树立信心——虽然迷雾在前,虽然逆风而行,但是目标仍在,他还在执着地向前,总有达到目标的那一天……
当两个人终于攀上一座陡壁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尉迟洪道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顺势躺倒在草地上,望着一望无垠的星空惊叹道:“这么多的星星!师父,那就是银河吗?真的很像一条河,不,像一个瀑布!”
确实,今夜的银河分外清晰,天空如一张巨幕般呈现于眼前,群星优雅安详,充满神秘的气息,又如一条明亮的激流,从深沉壮丽的长空中奔腾而过,一泻万里,直将世俗的双眼清洗得干净透彻。
洪道完全被这样的星空折服了,喃喃自语道:“想不到夜晚的天空如此美丽。以前在长安城,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啊!”
“长安也能看到这样的星空。你没有见过,是因为你家侯府的天空太狭小了。”玄奘坐在少年身旁,轻轻笑道。
洪道对此不置可否。确实,他自幼生长的长安是一座方块套方块的城市。从城墙到坊墙,再到各家各户的院墙,几乎每一栋建筑都有一道墙相隔。像他家这样的侯门,天空都被高高的檐角遮挡住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零零碎碎,哪像这里这般完整?
“人间的东西即使离我们很近,有时候却由于遮挡而显得咫尺天涯。不像这些星星,离我们异常遥远,却可以为我们的目光所及。因为它们是那么坦荡,每一颗星的光芒都照耀着整个宇宙,同时又接受着其它星辉的照耀。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光网,相互交融,并为一体,在虚空中没有半点障碍就直接涌入我们的眼中,深入我们的内心。当然,你必须抬头才能看到它,美好的东西只能仰望。”
僧人平和恬淡的话语中充满磁性,直抵人生。洪道此时就在仰头观看,只觉得那满天的群星就像一双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在俯瞰着他,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让他与自己最本质的归属之间再无丝毫隔阂。
而更不一般的感受却来自身旁这位神态安详却又似乎深不可测的僧人,刚刚攀过山崖的他身上沾满灰尘和草叶,却依然气韵清雅,风采卓然。
“真看不出,师父居然深藏不露,可以那么轻松地穿崖过壁,我都差点输给你了。你会武功吗?该不会是少林寺来的吧?”
“不是啊。”玄奘笑道,“我就是个文僧,哪里会什么武功?”
洪道歪着头,一脸不信地看着他:“文僧?你骗小孩子吗?我可没见过哪个文人像你这么敏捷的。”
“那是小菩萨年幼,见过的人太少了。”玄奘望着面前黑黝黝的群山,淡然道,“我是个游方僧,曾经走过很多地方,攀山过崖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洪道哼了一声:“或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吧,才不信你是什么游方僧呢。”
玄奘奇怪地回头:“为何不信?”
洪道掰起手指头道:“第一,如今朝廷不支持僧人四处游方,所以,正经的守规矩的僧人都待在自己的寺院里面修行,不会到处乱跑;第二,我倒是见过个把游方僧人,感觉他们更像乞丐,没有你身上这种让人尊重和信任的气质;第三,你说的是一口关中腔,一听就是长安人,不像是从外地游方来的;第四,你游方怎么会游到皇家行宫里来?难道这附近官道上就没人拦你吗?除非你是……”
他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贵、气度高华的僧人。
玄奘也很意外,原本觉得这孩子天真聪明不设妨,与自己也算有缘。万万没想到这居然还是个颇为理性的少年,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几乎就要猜到自己的名字了。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一队火把朝这边迅速地移动过来。
“有人来寻我们了。”玄奘站起来,轻轻说道。
来的是皇家卫队千牛卫,那首领远远地看到玄奘,顿时狂喜万分,奔跑着过来行礼:“法师,末将总算找到您了!圣上说要见您,讨教佛法。听说您深夜不归,都急坏了!”
“辛苦你们了。”僧人谦和地微笑道,“是圣上说的,沙门这两日可以在山上随便逛逛。”
“可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那将领说到这里,突然注意到玄奘身后的尉迟洪道,不禁愣了一下。
玄奘正欲介绍,那将领却已经上前抱拳道:“尉迟公子,令尊也在四处寻你,听说很生气呢。公子赶紧去见他吧。”
洪道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冲着玄奘做了个鬼脸。
这时又有几个人匆匆赶来,看模样都是家将打扮。过来后先向玄奘顶礼,随后便转向了洪道,气急败坏地说道:“三公子,原来你在这里,害小的们好找!你怎么一个人就跑了呢?天黑了也不进驿站休息,光把马匹放了进去,还不走正道上山。您这是成心要害死小的们呀!”
“好了好了。”尉迟洪道颇有些不耐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真是的,只是想玩玩而已。”
转身又向玄奘抱拳:“大师果然不是一般人。只可惜今日天色已晚,日后若有机缘,咱们再行叙谈吧。”
玄奘微笑点头:“会有这个机缘的。”
他看着尉迟洪道与家将们离开,风中远远飘来几句议论——
“三公子,你是在哪里碰到玄奘大师的?真是好福气啊……”
“原来他真是玄奘?啊哈,居然被我猜中了!”
却说李世民这两日阅读《瑜伽师地论》,竟是越读越有兴致,不禁对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感叹:“朕以往从未认真研读过佛学经典,以至常自以为是地认为,佛家所说,无外乎因果轮回、天堂地狱那些东西,哄哄村夫愚妇也就罢了。可是如今看到法师所译的宏论,竟觉得有如瞻天望海,莫测高深!若以儒道九流与之相比,犹如以小池比渤海。世人说三教齐致,实在是妄谈也。”
褚遂良恭恭敬敬地说道:“玄奘法师夙标高行,实为当代之贤者。依臣看来,这也是陛下的德望所致。”
“怎么讲?”
“盛世方能人才辈出,即使佛门之中,也有如此法师出现,为我朝增色不少。”
李世民呵呵笑道:“你倒会说话。朕一生自视文武兼通,以为窥尽天下书卷,然而到了法师面前,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可见以一人之能,终究难以博通啊。”
长孙无忌道:“陛下太过谦了。想陛下一生博览经史,只是于佛典一门涉猎不多;而玄奘法师一生精研佛理,未见得涉及其他学问。”
李世民摇头道:“你说错了。此人不仅洞彻佛法,更兼精穷奥业,实为大学问者。只可惜,他始终不肯入仕。”
褚遂良笑道:“想来,高僧都有些清高之处吧。”
李世民不禁长叹一声:“一开始朕确实以为他是清高,后来又猜想他是为了避嫌。现在朕算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愿入仕,哪怕是一点点的兴趣都没有。这次来玉华,他要朕终其一生,都不要再提此事,朕已经答允了他。唉,真是可惜了……”
在皇家卫队的带领下,玄奘再度出现在皇帝面前。李世民见他僧衣上沾满泥土和草叶,比初到玉华时还要狼狈些,不禁笑道:“法师好兴致啊,这是到哪儿玩去了?”
玄奘笑道:“今日难得清闲,沙门便在附近随便走走。途中遇到一个小友,甚是有趣,沙门与他结伴同行,一路上攀山过崖,犹如回到了少年时。”
李世民哈哈大笑:“法师总说自己是出世之人,不想还有这般兴致,居然陪一顽童爬山。你所说的那个小友,就是左金吾将军尉迟敬宗家的老三吧?”
“沙门也不甚清楚,只是听他家的家将称他为三公子。”
“那便是了。”李世民点头笑道,“尉迟兄弟都是行武出身,家中尽出些武夫,说起习武打仗来,个个兴奋异常;但要说到读书做学问,就都像是被霜打了一般,全蔫了。呵呵,唯有这个老三有些怪异,自小便喜欢读书,性子也比他的兄弟们都安静些。”
安静么?玄奘想起那少年稚气又倔强的脸,不禁笑了。
皇帝接着说道:“朕听说了他的才华,五年前便诏他入东宫为太子伴读。那一年稚奴才十六岁,刚刚被立为太子。洪道比稚奴还要小四岁,当时还是个娃娃,读书却丝毫不在稚奴之下,常被东宫的那些老夫子们拿来鞭策太子。呵呵,不过稚奴也是心地纯良,不仅不生气,还与他相交甚厚。好快呀,这才几年时间,他们都长大了……”
李世民的脸上放射出勃勃的光彩,直到这时,玄奘才发现他更像是一个普通人,夸起自己的儿子来,就像一位普通的父亲一样,充满自豪。
一帝一僧闲聊了几句后,很快便又转入正题。
“朕这两日没干别的,一直在看法师翻译的《瑜伽师地论》。虽未读完,也知道不是凡品哪!今日正好有些余暇,特请法师赐教。”
玄奘立即敛身施礼:“陛下能够契入佛法真谛,实乃佛门之福,也是陛下之福。但有所问,玄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世民沉吟道:“论中常提到的那个阿赖耶识,究竟是什么?”
玄奘道:“阿赖耶识,简单的说,就是那个轮回的主体。”
“是灵魂吗?”皇帝追问。
“不是。”
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沉思良久方开口道:“说到轮回,朕总是将信将疑。这个事情朕无法证明它是假的,但也无人能向我证明这是真的。因为,从来就没有哪个死去的人跑回来过,即使偶有入梦,只怕也是活着的人思念使然。”
玄奘道:“沙门无法从现实的层面向陛下证明阿赖耶识,但却可以从逻辑的层面向陛下说明这一点。”
李世民眼睛一亮:“法师请讲。”
玄奘道:“陛下,您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不瞒法师说,人老了,近一点儿的事情特别容易忘记,反倒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记得格外清晰,历历在目啊!”
玄奘道:“陛下现在的身体和小时候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实情吧?”
“当然!若无变化,朕岂不成了妖怪?”
“陛下的性情、知识、思想乃至信仰,是否也都和从前有所不同了呢?”
李世民肃然点头:“是的,完全不同了。”
玄奘道:“诚如陛下所言,现在你的身体已不是当年的你;你的性情、知识、思想、信仰,也与从前完全不同。那么,陛下是依据什么来认定,现在的你和小时候的你是同一个人的呢?”
李世民愣住了,半晌才呐呐地说道:“朕……朕是有记忆的,朕的记忆是连续的,所以能够确定,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不是别人,就是朕自己。”
玄奘笑着摇头:“这并不能作为理由。人的思维是刹那生灭的,你以为连续的东西未必真的连续。所谓记忆只是一种粗识境,它也是不连续的。陛下不信?那沙门举个例子,陛下总有熟睡的时候吧?那时的记忆是否中断了呢?”
李世民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说:“但是朕可以确定,那就是朕本人。”
这话就有些不讲道理的味道了,李世民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看到僧人弯弯的眉眼,不禁感到有些来气。
“法师莫要绕弯子了,说正经的!”
“沙门说的都是正经的呀。”玄奘依然微笑着,一脸的风清云淡,“陛下当知,在去除了物质、思想、记忆这些你所熟知的东西之后,一定还有一个剩下来的,可以将你同其他人区分开来。”
李世民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小心发问道:“是‘我’吗?”
果然!几乎所有的人听到这里,都会本能地联想到“我”,难怪佛陀要说:“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1]了。
“那不是‘我’。”玄奘直截了当地否认道,“沙门现在也无法向陛下说明那究竟是什么,因为语言很难对此做出细致的解释。只有当陛下据此深入佛法后,才会明白那是什么。”
李世民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朕觉得,那应该就是‘我’,法师却说不是,真是难以想象……”
既然想不通,他索性将思维转向另一个似乎较为简单的问题:“佛家讲因果,然而朕不明白的是,究竟是谁在主导因果?谁在记录因果?”
玄奘的眼睛弯了一下:“怎么,陛下以为是有什么人一直在跟随着您,像记录《起居注》的史官一样,在记录陛下的行为吗?”
李世民摇头道:“史官也就罢了,毕竟是奉命记录。朕想知道幕后的那位究竟是谁?是神佛吗?”
玄奘道:“神佛若是如此无聊,沙门早就去质问他,为何要多事了。”
僧俗二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笑过之后,李世民依然执着地询问此事。
玄奘答道:“陛下也没有说错,因果真的有记录,而且极其详细。哪怕是最卑微的人最微不足道的思绪,最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记录。”
“哦?那是什么人在记录?”李世民追问。
玄奘道:“陛下刚刚读过《瑜伽师地论》,还记得方才我们讨论的第八识吗?”
“第八……阿赖耶识?”
玄奘点头,脸上现出肃然的神情:“陛下,因果绝对不关任何人的事,不管是天人还是佛菩萨都不会无聊到去记录这些事。只有每个众生自己——自己的思想、语言和行为,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哪怕是最微小的起心动念,都会在阿赖耶识中落下种子。这种子就是记录、就是业、就是因。每一刹那都有数不清的种子落下,就像瀑布中的水滴一样。”
李世民震惊道:“若是如此,那每个人从无始劫以来积累下的种子岂不是要把整个人都淹没了吗?”
玄奘笑道:“陛下,所谓阿赖耶识的种子只是一种名相,一种功能。它本身是没有形质的,必须通过它的作用,才能被我们观察到。倘若它有形质,哪怕小如微尘,尽虚空都容纳不下,又何止是把人淹没呢?”
李世民问:“你说通过它的作用才能被观察到,那么这个作用究竟是什么?是奖惩吗?就像《唐律》一般,将作恶的人投入地狱?”
玄奘摇头道:“地狱是众多种子的共同作用,是阿赖耶的相分显现,也是种子的现行。这种作用与人为制定的《唐律》完全不同。事实上,地狱从来都不是一种惩罚,它更类似于以手触火导致的烫伤,是由火的本质和人的无知相结合而产生的一种很简单的因果关系。”
“那么,如果没有现行,种子依然存在吗?”
“当然,只不过我们观察不到罢了。”
李世民眯起眼睛,想象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种子……阿赖耶识……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阿赖耶识没有样子。但它的作用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们所处的世界,诸如山河大地、地狱天堂都是它所变现的。在阿赖耶识的基础上,会形成第七识——末那识,意思就是执着。有了执着,就开始形成真正的生命个体,形成眼、耳、鼻、舌、身等粗大的感官。”
“也就是说,第七识才是‘我’了?”李世民追问道。
玄奘道:“第七识是‘我执’,就好比陛下觉得必须要有一个‘我’才方便理解,这就是‘我执’。”
“难道‘我执’不是‘我’?”
“陛下若觉得是,那就算是吧。”
然而李世民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们佛家真是奇怪,总想着除掉这个‘我’,没意思……”
“陛下误解了。佛陀从未说过要除掉‘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谈何除掉呢?真正需要去除的是‘我执’,是认为自我存在的幻觉。”
李世民皱了皱眉,还想再问些什么,一时却又想不起该从何处问起,只得听这僧人继续说下去。
“所有的八识,皆称之为‘染心’;而佛性光明,称为‘净心’。在任何时候,包括我们的生命尚未出现的时候,净心就一直存在。众生经历了无数生死轮回,直到最后成佛,回归到最原始最本质的光明状态,那才是真正的回归自然,回归内心的本来面目……”
李世民之所以突然对佛法产生了兴趣,固然是因为《瑜伽师地论》本身的玄奥以及玄奘出色的解说吸引了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
宋国公萧瑀在到达玉华宫没几天就病逝了,享年七十四岁。此时距他的姐姐萧皇后去世仅三个月。
这位亡国皇家的后裔,三朝贵戚,在隋唐两朝皆处于朝廷的权力中心。其一生大起大落,五次拜相、五次罢相,甚至一度被逐出京城。
这样一个人物的离世,给李世民带来悲伤的同时,更有无数感慨在心头。虽然萧瑀性格执拗,屡次与他争吵,弄得君臣两不痛快,但怎么说也是沾亲带故,当年在他谋取皇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又辅政多年,成就盛世之业。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萧瑀去世后,李世民赠其为司空、荆州都督,让其陪葬昭陵,可谓极尽哀荣。但在谥号一事上,皇帝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当时太常寺拟谥号为“肃”,被李世民驳回,改为“贞褊”。这是个褒贬各半的谥号,既赞扬其“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坚贞性格,又表其性格褊狭之意。萧瑀此时长眠于地下,自然无法再与皇帝理论,只能任由其评判自己了。
而此时,另一位重病的宰相房玄龄,身体状况也极为不佳。李世民请宫中名医为其医治,每日供给御膳,并亲临探望。
房玄龄大为感动,拉着皇帝的手流泪道:“臣以布衣之身得遇陛下,遂成就一生富贵。陛下对臣恩深厚德,尽心如此。臣唯有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悲泣了一会儿后,他又劝谏道:“当今天下清平,唯陛下东讨高丽未止,此为国患也!陛下含怒意决,一众臣下莫敢犯颜。老臣若是再知而不言,真是愧为人臣,会含恨而终的啊!《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的功名威德亦可足矣,拓土开疆亦可止矣。还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停止征讨高丽。臣旦夕入地,倘蒙陛下纳此哀鸣,死而无憾!”
这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李世民听得也是黯然神伤,出来后便对房玄龄的儿媳高阳公主道:“你公公病得如此厉害,还在忧我国家,真是难得的良臣啊!”
说罢潸然泪下,悲痛得不能自禁。
话虽如此,李世民依然没有放弃征讨高丽的打算。他敕令越州都督府以及婺、洪等州修造海船及双舫战船一千一百艘,以征伐高丽。致使雅、邛、眉三州的造船民工因不堪重负而造反。加上连年干旱,蜀地粮价猛涨,又引起剑阁一带发生骚乱。
就连玄奘也开始劝谏了,虽然明知这并非一个僧人的本分。
李世民却说:“非是朕过于狂执,只是辽东一带原本就是我中原王朝的地域。当年隋炀帝四次派兵出征而不能取胜,反而折损数十万兵马,此为国殇也。朕执意东征,也是想为中原子弟报其父兄之仇,为高丽百姓雪其国王被杀之辱。况且如今四方都已平定,只这一小块地方未平,朕心中实在不甘!”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而李世民的执念似乎更加强烈,玄奘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他心里也明白,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对错难辨的,多说无益,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虽然李世民雄心勃勃,其身体状况却是每况日下,很多事情已渐渐地有心而无力。特别是患了风疾之后,他开始对死亡产生了恐惧,竟然迷上了术士们提炼的金石丹药,指望借助这种神秘的外力来益寿延年、长生不老。
皇帝有了长生之念,自然便会有人投其所好,进献了许多据说是灵妙无比的丹药。李世民服用后,也确实有过短暂的兴奋,然而兴奋后的身体往往更加虚弱。
“长生之术终究还是无法验证啊。”他与玄奘在殿外松林中对坐品茗,悲哀地说道,“朕最初服食丹药时,还有些效果。现在却是越来越淡了。”
玄奘迟疑了一下,低声劝道:“陛下,您能不吃那些丹药吗?”
李世民猛地抬头,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怎么,法师觉得那些丹药有问题?”
“不是。”玄奘垂目道,“沙门只是觉得,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世人对生命的执着愈深,面对死亡时的痛苦也就愈甚。陛下深具智慧,此事原不用沙门多言的。”
李世民轻哼一声,冷冷地问道:“话虽如此,但是法师不也通晓医术,时常给人治病吗?若是不执着于生死,又何必治病?”
玄奘道:“人之所以生病,原因有二:一是四大不调,二是业障现前。前者为身病,后者为心病。治心病要用佛法,治身病可用世法,也就是陛下所说的医术。若能二者兼施,则疾病易除。”
“那么法师觉得,朕现在所患的,是身病还是心病?”
“二者皆有。”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僧人,笑了:“法师倒是敢说话。”
玄奘俯身抓起一把沙子,握在手上攥紧,那沙子便飞速地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陛下请看,光阴就像这指间的沙,你越是想拼命挽留,它流失得就越快。”
李世民望着那飞速落地的沙子发了一会儿呆,终于长叹了一声。
“法师啊,其实你什么都不必说,朕心里都明白。这长生之术终究渺茫,当年秦皇汉武都做不到的事情,朕却想做到,实在是逆天而行。可是尽管如此,朕还是想服食丹药,不为别的,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玄奘道:“陛下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又何必非要执着于永生?”
皇帝的脸上漾起一丝苦笑:“印记?印记有什么用?终究是无常的。”
“但是生命更加无常,有些印记存在的时间会比生命更长久。”
“法师说的没错,但是朕还是想永生。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即使留下了印记,也没有人能代替‘我’去感受。当我死亡的时候,就意味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许还可以在别的世界存在,也许哪里都没有‘我’,‘我’永远都不存在了。我想长生,就是想要永远地存在下去。这大概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吧。”
玄奘道:“是本能,也是执着。而且,这样的执着只能给自己增添烦恼。”
李世民黯然点头:“是啊,朕现在就烦恼重重。如果有对手站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不会惧怕。但是死亡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始皇帝对此不甘心,我也不甘心。你们佛门讲来生,但是朕对来生不感兴趣,朕就喜欢今生,不管今生有多少烦恼,我都希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我可以做出这个选择吗?听说,行十善之人,来世可以有生入天道的善报,那里的寿命很长、快乐很多。那么,他可不可以选择吃点儿亏,放弃天道以求得今生的不死?这样两世并为一世,可以吗?”
玄奘苦笑道:“陛下,今生的死亡也是一种果。我们之所以生在这个寿命短暂的世间,必定是有这个因的存在。因果是不可能相互抵消的。就好比人们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陛下总不能说:‘我宁愿吃点儿亏,放弃瓜,多换一点儿豆。’因果可不是这样算的,豆子再小,没有种子也结不出来。”
“那么行善有什么用呢?果报再好也还是要跟着因果走,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玄奘道:“单独地行善确实是不究竟的,所以陛下若是不想跟着因果走,那就只有修行。等修到阿罗汉或菩萨的果位,就可以自由地选择来去了。”
“可是朕现在没有修行证果,却又不想死。除了丹药,朕该往何处用力呢?”
“陛下……”
李世民摆了摆手:“我知道法师想说什么,其实朕对这些丹药也不是特别相信。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这些丹药不能长生,总可以拿来养生吧?朕见过很多修道之人,他们年逾高龄仍步履矫健,有如少年。即使是那些道行低的,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可见服食丹药还是有用的。”
玄奘道:“陛下,沙门以为,他们年逾高龄而身轻体健,当是修行所致,而非丹药所致。”
“法师又焉知他们不服丹药?朕当年曾见过一个老神仙,名叫孙思邈的,法师可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