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从理学到伦理学
第一章 前言
拙作旨在探索世纪之际中国道德意识的转化,并非近世伦理学史。19世纪末叶至20世纪初叶恰是中国由传统迈向现代的分水岭,揆诸道德思维,即是“理学”到“伦理学”的递嬗。
众所周知,“理学”盛行于宋明,系成圣希贤的成德之学;即便下抵有清一朝,虽有起伏变异,尚称流风不辍。“伦理学”一词则系外来语,其意涵有二:其一代表崭新探究道德的方式,另一则标榜受西学冲击之下所产生的新道德观。傅斯年指称:“(宋学)整天说德,却不能创个有系统的伦理学。”便是印证新世代的学风,而梁启超的《新民说》首开新道德的风气之先,无异预示了往后中国伦理思维发展的轨迹。此二者均值得特别重视。为了彰显上述的时代意义,拟循以下的研究步骤进行之。
原则上,拙作希冀兼顾历史时段的变化与类型学的比较,所以对理学的形成与其近代之前的处境,必须有所交代;然后,再整理出理学家的道德观,作为尔后比较的基型。简之,理学之所以成为宋明的显学,绝非偶然;它经历了宋、明、清不同阶段的严厉考验,即使蒙受政治的压抑,依旧能与时俱进、历久弥新。稍后的乾嘉学术固以考据学著称,但在道德观上仍以理学为尊。吴派朴学大师惠士奇不就说“六经尊服(虔)郑(玄),百行法程朱”吗?而徽派的戴震亦不讳言:“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此一发荣滋长的趋势,直迄清末中国遭遇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方才顿挫。取而代之则是新世代的伦理学。
由传承而言,理学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但分门别类大抵不外程朱与陆王两大流派。于此,我们并不细究其异同,着重的毋宁是其共同的道德关怀:成圣之学。是故,拟取《大学》、《近思录》、《传习录》略作分疏,以勾勒其共通的道德观。
细言之,之所以取样三者,着眼点在:《近思录》为朱熹、吕祖谦所编纂,广义里,可涵括理学家的道德规模;狭义里,则反映程朱的观点。而《传习录》记录王守仁的言思,与陆王一系相应。而《大学》自二程以降,改本丛出,文字互有出入;居中朱熹所厘定的《大学章句》,附有“格物补传”,最具权威。下抵有明,阳明特揭示《古本大学》,与朱子改本相抗衡。但整体而言,《大学》作为理学家最高的道德纲领,则无庸置疑。以上三种文本,适可理出理学家心目中的道德典范。
于进入近代之前,中国经历了两次巨大的挑战。太平天国的动乱发自内部,牵连甚广,但时间相形较为短暂;西力的入侵则持续而绵长。两者不只冲击了中国的政治与社会,且造成思想的动荡。
太平天国取法基督教,创立“拜上帝会”,仇恨支撑满清统治的传统文化,儒教遂成为代罪羔羊,而导致“凡一切孔孟诸子百家妖书邪说尽行焚除”。该时居处于天京的士人汪士铎便见证:太平天国“为政之道,不用孔孟,不用鬼神,不用道学”。他所谓的“道学”即是正统的理学。
应声而起的反制,则是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士人。围剿太平天国的曾国藩,因缘际会成为灵魂人物,掀起一股理学复兴的热潮。
可是上述两股势力的消长,并未引领中国的道德思维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反而西力的入侵,及其伴随而至的文化冲击,促使中国调适其原先的道德意向。这一长串的变化便显现在严复那一世代较早接触西学的先觉者,稍后的梁启超等人尤为显著。
如果晚清梁氏的《新民说》只是变化的起端,难免新旧杂糅,那么刘师培的《伦理学教科书》与民国初年蔡元培的《中国伦理学史》、《中学修身教科书》,则可视为新世代道德观的初步建构。除了散在当时报章杂志的言论,必须一提的是,西方加上日本攸关伦理学的著述与译作亦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影响后世深远,是故必须酌加讨论。
最重要的,末三章方为拙作的用心所在,拟探讨理学道德观与新世代的伦理学的异同及其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