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理学的黄金时代及其余蕴
那些时代,孔子是年年祭的。论语、孝经、大学是村学儿童人人读的,还有士大夫讲理学的风气哩!
——胡适【1】
任何人稍加翻阅元朝官修的《宋史》,即刻会被突兀的《道学传》所吸引。当时的修史者亦坦承:“道学”,古无是名也【2】。迥异于传统正史的《儒林传》,《宋史》为何另立《道学传》呢?这当然反映的是“理学”中的道统意识,而此正体现朱熹(1130—1200)毕生的成就。虽说理学发轫于北宋,却是朱氏开启了“理学的黄金时代”【3】。
南宋庆元六年(1200),一代大儒朱熹辞世,年七十一。攸关他的葬礼,历史记载颇有出入。按朱熹学说生前被朝廷列为“伪学”,备受打压【4】。据毕沅所编的《续资治通鉴》,关于朱熹的葬礼有这么一段话:
(熹)将葬,右正言施康年言:“四方伪徒,欲送伪师朱熹之葬。……今熹已殁,其徒画像以事之,设位以祭之,会聚之间,非妄谈世人之短长,则谬议时政之得失,望令守臣约束。”从之。于是门生故旧不敢送葬,惟李燔等数人视窆,不少怵。【5】
“门生故旧不敢送葬”,而《朱子年谱》却载“会葬者几千人”,衡诸当时前后情况,似不可信【6】。
然而以考核精谨的王懋竑(1668—1741)却本诸《年谱》及《行状》,依旧采信“会葬者几千人”之说【7】,无非呼应《行状》所谓:“而讣告所至,从游之士,与夫闻风慕义者,莫不相与为位而聚哭焉。禁锢虽严,有所不避也。”【8】但《行状》所述正是引发施康年上疏的背景,况且设位而哭,与亲临送葬并非一事。
王氏复细索《续通鉴》中施康年上疏的出处,认为《续通鉴》所载施康年上疏的内容可能取自《庆元党禁》一书,是书署名沧州樵叟者所著,序于淳祐乙巳(1245)【9】。当时党禁的严厉由该书的一段记载可略见一斑:“范念德为铸钱司主管官,淞檄检视坑场,便道会葬;归未至鄱阳,有旨镌官罢任。盖台谏劾其离次会葬云。”【10】《宋史·辛弃疾传》又有如是记载:“熹殁,伪学禁方严,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弃疾为文往哭之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11】辛弃疾(1140—1207)谓“门生故旧至无送葬者”不免为过实之言,例如朱熹的弟子范念德,即曾参加会葬而致夺官。但上述《宋史》的记载的确透露了其时葬礼之寥落,并且反映了朝廷对朱学的压制。
但距朱熹辞世四十年,淳祐元年(1241),南宋的人君——赵昀(1205—1264)却颁布了一道诏书,不只代表理学重大的胜利,且是理学荣枯的分水岭。它如此记载道:
朕惟孔子之道,自孟轲后不得其传,至我朝周惇颐、张载、程颢、程颐,真见实践,深探圣域,千载绝学,始有指归。中兴以来,又得朱熹精思明辨,表里混融,使大学、论、孟、中庸之书,本末洞澈,孔子之道,益以大明于世。朕每观五臣论著,启沃良多,今视学有日,其令学官列诸从祀,以示崇奖之意。【12】
“周、张、程、朱,列诸从祀”系意指孔庙从祀。于私,儒者身后能荣登孔廷,乃毕生至高的尊荣;于公,则是官方宣示对新道统的肯定【13】。
淳祐元年的从祀诏为本次祀典首要的文献,其意义必得详加解读。浮面视之,本次诏书泛及北宋四子与朱熹的从祀事宜,但深析文意,不难发现朱熹才是此次从祀的灵魂人物。以赐爵而言,朱熹早已封“公”【14】,而北宋四子只封为“伯”。其次,此番朝廷褒扬周、张、二程,全然根据朱氏《近思录》与《伊洛渊源录》中所塑造的道统系谱【15】。值得留意的,理宗除了进祀程朱诸儒,并且首黜王安石(1021—1086)孔庙从祀。一升一降,时风易势,不可同日而语。
淳祐元年正代表儒家学术的分水岭。从此,“新学”彻底地式微,取而代之的是沉抑已久的“伊洛之学”,也就是世人习称的“道学”【16】。“伊洛之学”受到压抑,有远、近原因。“远”则是自北宋以来,受制于代表官学的“新学”;“近”则是朱熹及其门人,受到“伪学”的指控,以及政治上“庆元党禁”的迫害【17】。终于在淳祐元年,伊洛学派不止澄清名誉,并且荣登孔廷。
要之,继五代十国之乱,北宋初年国家将养休息,儒学稍稍恢复;庆历之际,“学统四起”,未尝定于一尊【18】。以后则诸家并起,遂有濂学、洛学、关学、蜀学、新学之分。最终代表新学的王安石,缘君臣相得,挟政治优势,遂行所著《三经新义》、《字说》,成为科考定本。其后,虽有新、旧学之争,复有新、旧党的倾轧,均未能撼动新学的官学地位。在新学独擅期间,理学前驱颇受压抑且处境困顿。此一情势迄南宋,朱熹会归北宋理学集其大成,方有改变。
宋主赵昀因对程朱一系的大力支持,致被后世追谥为“理宗”【19】。不止如此,朱熹所塑的系谱影响深远,令得元代所治的《宋史》,必须别立“道学传”以彰显其突出的贡献;而为“道学传”所纳入的儒者,缘身系“道统”,其地位远非其他理学家所可企及。
先是宋宁宗嘉定五年(1212),朱熹的《论语》、《孟子》被立为官学。史弥远(1164—1233)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之后,于嘉定四年(1211)复起为相,即积极地拉拢朱门学者,用以弥补他在权力斗争所造成的不良形象;朱熹遂受到褒扬,同时朱门学者的政治及社会利益受到照顾。宝庆六年(1233),郑清之继史弥远为相,朱门学者如真德秀、魏了翁皆位居高位【20】。
而后又值蒙古人大举进攻金人,使宋朝间接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尤其1233年,蒙古人采用耶律楚材(1190—1244)的建议,修建孔庙,无论蒙人真正的动机何在,对南宋的政权而言,此意味蒙人不仅欲在武力和宋人争胜负,同时欲在文化上争取正统地位【21】。为了抵制蒙古人的双重挑战,宋朝政权感到急需一套文化意识形态来团结国内以抵抗蒙人的侵略;于是在理宗宝庆三年(1227),将朱子的《四书集注》全部列为官学;于淳祐元年,理宗下诏将朱熹与北宋四子奉祀孔庙【22】。当然南宋并不因其文化策略而免于最后灭亡的厄运——在1279年蒙古人终究灭了南宋。但这里要点出的是:当时国际政治的折冲无意中助长了朱学的拓展,尤其在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将朱注《四书》列为科举取材的范围,造成“道学的独尊”,此一规定一直为后来明、清政府所遵循【23】。因此,在元初以后,朱学便成为科举取士必考的内容。直如清儒事后所言:“宋之真儒,得圣人之旨,诸经略有定说,元明守之,著为功令。”而士大夫之所以能“维持纲纪,遵守节义”,则与宋儒论学攸关【24】。
简之,朱学的兴起或朱门的建立固然参有外缘的政治因素,但唯有掌握了朱学本身有利的竞争质素,才可能解答为什么在诸多学说之中,朱学能够脱颖而出,甚至被选为官学。有关朱熹学说的优势,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朱熹一生所完成大量的经典注作。这些诠释不仅与朱熹自身的学说互相呼应,而且成为后人研习经典必经的梯阶;也就是说,朱熹一方面借着诠释经典的方式来支持自己学说的立足点,另方面他的诠释又成为后人了解经典的重要依据。策略上,朱子很巧妙地把他的学说与注经工作相辅为用,从而强调读书对修身的重要性,使研习朱学的人很容易“有迹可循”【25】。
况且,朱熹所倡导的教育制度,对理学的传播甚有裨益。朱熹系推动南宋书院的关键人物,他所建置的书院成为道学的传播中心;经由他的仿效者,理学得以散布至士人阶层【26】。即使下迄明代,书院的性质有了变化,但明中叶新出现的“讲会”组织,随即成为新兴理学的催化剂【27】。
南宋理学最终虽然汇归为一,原初却相当多元;朝廷厚爱朱熹有余,连他的论友——湘学张栻(1133—1180)、浙学吕祖谦(1137—1181),也都在理宗景定二年(1261)获升列从祀。朝廷所持理由是二氏与朱氏“志同道合,切偲讲磨,择精语详,开牖后学,圣道大明”【28】。惟朱熹的劲敌——陆九渊(1139—1192)则迟迄明嘉靖九年(1530),因阳明门人薛侃(1486—1545)之请,方得入祀孔廷【29】。至于讲求事功、近乎功利的永嘉、永康学派的叶适(1150—1223)、陈亮(1143—1193),因处于绝然的对立面,则全然不得其门而入【30】,可见朱学之专擅。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俗语,正是理学发展的写照。南宋的“道学”,代表理学的胜出与统合。但逮有明,理学再次分化。明儒陈献章(1428—1500)与王守仁(1472—1528)的崛起,导致“学术三分天下”:有宗献章者谓“江门之学”、有宗守仁者论“姚江之学”,胡居仁(1434—1484)则墨守程朱一系。代表三方势力的儒者于万历十二年(1584),均获从祀【31】。《明史·儒林传》便证言:“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嘉(靖)、隆(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32】这一段话自是着眼新学流行而发,但基本上,朱学并未失去官学优势的地位。尤其清初,陆王心学骤成明亡的代罪羔羊,朱学随即恢复绝对的优势。
在论学的旨趣上,理学伴随政治气候的变化,由有宋一朝的“得君行道”往明代的“觉民行道”推移,此不啻是理学往下扎根的趋势,而与广大庶民有了直接的接触【33】。此外,西方汉学家近年强调南宋以降有所谓士人“地方的转向”(local turn),可备一说【34】。
其实,理学向社会底层渗透的动作,早透过启蒙读物进行培育的工作,例如:《三字经》成篇于南宋末年,系传统中国最广为传诵的儿童教本,今人犹能朗朗上口。该书极尽巧思,以“人之初,性本善”三字成言的句式,涵盖无比的内容;毋论传统伦理的“三纲五常”,以及名物度数,甚至与理学甚有关联的:如“孟子升格”【35】,象征“进四书退五经”的经典轮替【36】,以及博得后人称誉“袖里《通鉴纲目》”的史识【37】,在在均透显朱学的踪影。
另方面,统治者自然不会放过理学作为辅助治理的价值。明、清两代的《圣训》、《圣谕》或《圣谕广训》即融入理学成见,要求官员朔望与民宣讲,期能“化民成俗”【38】。此举即由理学家的“乡约”转手而致。原来理学家固以成德自期,但体会到必得师友挟持,方足奏效,由是有扬恶发善的“乡约”产生。要之,自朱熹抉发“吕氏乡约”以来,理学家从不忘情在周遭或地方成立“道德社群”,彼此惕厉互勉【39】。王守仁、吕坤(1536—1618)、刘宗周(1578—1645)、陆陇其(1630—1692),诸大儒无一例外。统治者则自明太祖以下,包括清圣祖皆起而效之,援为己用。康熙皇帝乃至热衷“理学真伪论”【40】。拟集“治统”、“道统”于一身,不能不说是理学熏陶之成功【41】。
这看在以反清复明为己志的王夫之(1619—1692),自然焦急万分;他不禁破口大骂:历史上那些扶助异族王朝的理学家乃是“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42】。他又评道:
乃至女真、蒙古之吞噬中华,皆衣冠无赖之士投幕求荣者窥测事机而劝成之。廉希宪、姚枢、许衡之流,又变其局而以理学为捭阖,使之自跻于尧、舜、汤、文之列,而益无忌惮。游士之祸,至于此而极矣。【43】
在这段文字中,王氏指桑骂槐的用意再显豁不过。王氏去世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读通鉴论》完成于他辞世前一年。他对康熙运用儒家文化来支撑他的统治必定有所知悉。所以王氏对历史上征服王朝的谩骂,在现实上是有所指的。至于说“以理学为捭阖,使之自跻于尧、舜、汤、文之列,而益无忌惮”,更是他对清初政权的讽刺,表现得露骨无遗。
总而言之,自朱熹开启“理学的黄金时代”,道学或广义的理学成为帝制中国意识形态的指导方针。在道、学、政方面仿佛连体婴,互相连结,呈现“三位一体”的状态。历史上虽有程朱、陆王两大阵营的抗衡,但整体而言,理学成为南宋以下主流的思潮,则是不争的事实。连朱熹的劲敌——陆九渊亦言“本朝理学,远过汉唐,始复有师道”【44】。明儒冯从吾(1556—1627)便揄扬“国朝以理学开国”【45】。明朝究竟是否以“理学开国”,值得商榷。但有明一代,理学盛行却是事实。黄宗羲(1610—1695)便证言:“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于讲学,余妄谓过之。”【46】黄氏所谓的“讲学”便是参究性理之学。
可见宋明理学在传统社会所发挥的规范作用,不容小觑。民初教育家蔡元培(1867—1940)便概括言道:
自汉武帝以后,儒教虽具有国教之仪式及性质,而与社会心理尚无致密之关系。……及宋而理学之儒辈出,讲学授徒,几遍中国。其人……演绎之于日用常行之私德,又卒能克苦躬行,以为规范,得社会之信用。其后,政府又专以经义贡士,而尤注意于朱注之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于是稍稍聪颖之士,皆自幼寝馈于是。达而在上,则益增其说于法令之中;穷而在下,则长书院,设私塾,掌学校教育之权。或为文士,编述小说剧本,行社会教育之事。遂使十室之邑,三家之村,其子弟苟有从师读书者,则无不以四书为读本。而其间一知半解互相传述之语,虽不识字者,亦皆耳熟而详之。虽间有苛细拘苦之事,非普通人所能耐,然清议既成,则非至顽悍者,不敢显与之悖,或阴违之而阳从之,或不能以之律己,而亦能以之绳人,盖自是始确立为普及之宗教焉。斯则宋明理学之功也。【47】
蔡氏的叙述扼要地交代了理学如何透过科举与教育渗透到基层社会,而普及为百姓的道德规范。
有趣的是,连清代的异族人君,亦争先恐后支持理学不遗余力。清圣祖、清高宗祖孙,一方面竞相贬抑宋理宗对“理学”的尊崇。康熙便取笑:宋理宗虽“以不得与朱子同时为憾,续编书之以见向慕正学之切”,但不得大行其道,是故皆为掠美虚论【48】。其皇孙弘历更追声附和,理宗固然“表明正学,崇信周程张朱,为有功于名教”,惟不掩其“昏庸之罪”,挞伐尤为严峻【49】。
另方面,嘲讽的是,康、雍、乾,祖孙三代却丝毫不落人后,以“锦上添花”的策略,对“朱学”赋予无以复加的尊荣。圣祖以天子之尊,表彰理学,深信“孔孟之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为宏巨”,遂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超擢朱熹升配孔庙大成殿东序为“十一哲”【50】,并下令编纂《朱子全书》、《性理精义》,并亲自为之序【51】。其子世宗则继志述事,于雍正二年(1724),大举进祀孔庙,其中程朱学者竟达十三位之多,而陆王学者则完全摒除在外【52】。
简之,理学之所以成为宋明的显学,绝非偶然;它经历了宋、明、清不同阶段的发展与考验,即使蒙受政治的压抑【53】,依旧能与时俱进、历久弥新,成为传统社会主流的道德思想。理学之成为有宋之后的道德思维的准则,就如同传统儒生的认识:“(夫)天下有性学,而后有纲常。有纲常,而后人道不至于澌灭。”【54】
尤其稍后的乾嘉学术固以考据学著称,但在道德观上仍以理学为尊。胡适(1891—1962)于检讨清代学术的总成绩,对清朝学者有极透彻的观察:
他们尽管辛苦殷勤的做去,而在社会的生活思想上几全不发生影响。他们自以为打倒了宋学,然而全国的学校里读的书仍旧是朱熹的四书集注,诗集传,易本义等书。他们自以为打倒了伪古文尚书,然而全国村学堂里的学究仍旧继续用蔡沈的书集传。三百年第一流的精力,二千四百三十卷的经解,仍旧不能换朱熹一个人的几部启蒙的小书。【55】
故考据学基本上乃是学问的一种类型,仅止少数学者的专门之学,对士子、百姓并未产生多大的影响,在道德意识的层面尤为如此。明代的儒者欧阳德(1496—1554)说:“圣门之学,以德行为务,才涉训诂,便落第二义。”【56】这应是理学家的共识。即使迈入考据学的盛世,清初大儒黄宗羲亦开示学者“说经则宗汉儒,立身则宗宋学”【57】。此处的“宋学”即指“义理之学”。毋怪尔后朴学大师的惠士奇(1671—1741)也标榜:“六经尊服(虔)郑(玄),百行法程朱。”【58】呈现学、行两橛的样态。这与日人山井涌对戴震(1723—1777)的分析,不谋而合。山井教授说:“戴震以汉学治学问,生活的指针却是宋学。”【59】
因此迄清末,尚不乏“世以理学传家”的士族【60】。证诸前些时赴皖南参访,尚可目睹历经劫难的祠堂、学院,堂内有残存“程朱一脉”、“道学名家”的题词【61】。进入宗祠,朱熹“忠孝廉节”的集字题词,立刻映入眼帘【62】,显示理学的渗透力,不只是庙堂上“治国平天下”的方针,同时也走入地方街坊、家门、厅堂、书房,甚至私密的卧室,而成为“齐家修身”的指南。但不容讳言的,此一阶段业已是“理学黄金时代”的余晖。此一趋势,直迄清末遭遇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方才改观。取而代之则是新世代的伦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