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1]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2]!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父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攒上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他做偏房[3],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妇,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火变卖,打叠行李,顾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夫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艄公,名叫做张稍,不是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4]。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了火[5]。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
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弯弯曲曲,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德低着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船。
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你丈夫被他衔去了。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
先前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6]?”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得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扎起身,扯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那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人论此事,咏诗四句:
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
假使张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7],伏高僧而护法[8],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9],只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10],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11],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12],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13]。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14],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朋四友,到家蒿恼[15],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长大,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16],不知做爹妈的将没作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默默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
约莫一月有馀,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17],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言,只索去了[18]。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19],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牒[20],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博个衣锦还乡,也未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21],我自有个道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军政司上了名字[22]。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妈。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毕,呆了半晌,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什么言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特地自来问个端的[23]。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感伤了一场。林公回去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24]。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25]。虽然亲则是亲,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见他说得达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缩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说?”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26],才通他知道也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27],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28],慌忙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
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可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也得半子之靠[29]。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30]。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妁,来说亲事。
潮音拗爹妈不过,心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31],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事,只得由他。正是:
一人立志,万夫莫夺。
却说勤公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闻得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妇。”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32],说起议婚,便要寻死。林公与妈妈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择了人家[33],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儿得知。到临嫁之期,只说内侄做亲,来接女孩儿。哄得他易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妈妈说得是。”林公果然与舅子梁大伯计议定了,许了李承务家三舍人[34]。自说亲以至纳聘[35],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两口去受聘时,对女儿只说梁大伯大儿子定亲。潮音那里疑心。
吉期将到,梁大伯假说某日与儿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到家中去接亲。梁氏先自许过他一定都来。至期,大伯差人将两顶轿子,来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妆扮了,教女儿换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计,只得易服随行。女孩儿家不出闺门,不知路径,行了一会,忽然山凹里灯笼火把,鼓乐喧天,都是取亲的人众,中途等候,摆列轿前,吹打而去。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众人也那里管他,只顾催趱轿夫飞走。
到一个去处,忽然阴云四合,下一阵大雨。众人在树林中暂歇,等雨过又行。走不上几步,抖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发声喊,都四散逃走。
未知性命如何?已见亡魂丧胆。
风定虎去,众人叫声“谢天”,吹起火来,整顿重行。只见轿夫叫道:“不好了!”起初两乘轿子,都是实的,如今一乘是空的。举火照时,正不见了新人,轿门都撞坏了。不是被大虫衔去是什么!梁氏听说,呜呜的啼哭起来,这些娶亲的没了新人,好没兴头[36],乐人也不吹打了,灯火也息了一半。众人商量道:“如何是好?”欲待追寻,黑夜不便,也没恁般胆气。欲待各散去讫,怕又遇别个虎。不若聚做一块,同到林家,再作区处。所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且说林公正闭着门,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门甚急,忙来开看,只见两乘轿子依旧抬转,许多人从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如丧家之狗。吃了一惊,正不知是甚么缘故:“莫非女孩儿不从,在轿里又弄出什么把戏?”心头犹如几百个郎槌打着。急问其故,梁氏在轿中哭将出来,哽哽咽咽,一字也说不出。众人将中途遇虎之事,叙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恸,懊悔无及:“早知我儿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罢!如今断送得他好苦[37]!”一面令人去报李承务和梁大伯两家知道,一面聚集庄客,准备猎具,专等天明,打点搜山捕获大虫,并寻女儿骨殖。正是:
悲悲切切思闺女,口口声声恨大虫。
话分两头。却说勤自励自从应募投军,从征安南,力战有功,都督哥舒翰用为帐下虞候[38],解所佩宝剑赐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后,吐番入寇[39],勤自励又随哥舒翰调兵征讨。平定之后,朝廷拜哥舒翰为元帅,率领本部将,雄军十万,镇守潼关。勤自励以两次军功,那时已做到都指挥之职[40]。何期安禄反乱[41],杀到潼关。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敌不住,开关纳降。勤自励孤掌难鸣,弃其部下,只身仗剑而逃,一路辛苦不题。
事有凑巧,恰好林公嫁女这一晚,勤自励回到家中,见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称:“恕孩儿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细看时,方才认得是儿子。去时虽然长大,还没这般雄伟,又添上一嘴胡须,边塞风霜,容颜都改变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觉流泪。勤公道:“我儿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无?多有人说,你已没于战阵,哭得做爹妈的眼泪俱枯了。”婆道:“莫说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还好,不见得媳妇随了别人。”勤自励道:“我媳妇怎么说?”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后,丈人就要将媳妇别许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强留了三年。以后媳妇闻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个年头,也难怪他,刚刚是今晚出门嫁人。”勤自励听说,眉根倒竖,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叫道:“那个鸟百姓敢讨勤自励的老婆[42]?我只教他认一认我手中的宝剑!”说罢,狠狠的仗剑出门。妈妈从小管他不下的,今日那里留得他住,只得由他,捏着两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去,吉凶事全然未保[43]。
却说勤自励自小认得丈人林公家里,打这条路迎将上去。走了多时,将近黄昏,遇了一阵大雨,衣服都沾湿了。记得这地方唤做大树坡,有一株古树,约莫十来围大,中间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励走到树边,挨身入内,甚是宽转。那雨虽然大,落不多时就止了。勤自励却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阵大风。勤自励想道:“索性等着过了这风阵走罢。”又道:“这风有些腥气,好古怪!”舒着头往外张,望见两盏红灯,若隐若现,忽地刮喇的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件东西向前而坠,惊得勤自励倒身入内。
少顷风定,耳边但闻呻吟之声。此时云开雨散,天边露出些微月。勤自励就月光下上前看时,那呻吟的却是个女子。勤自励扶起,细叩来历。那女子半晌方言,说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勤自励记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问道:“你可有丈夫么?”潮音道:“丈夫勤自励虽曾聘定,尚未过门。只为他十年前应募从军,久无音信。爹妈要将奴改适他姓[44],奴家誓死不从。爹妈背地将奴不知许与谁家,只说舅舅家来接,骗奴上轿,中路方知。正待寻死,忽然一阵狂风,火光之下,看见个黄斑吊睛白额虎,冲人而来,径向轿中,将奴衔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损伤。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还归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报。”勤自励道:“则小子便是勤自励[45],先征安南,又征吐蕃,后来又随哥舒元帅镇守潼关,适才回家。听说你家中将你嫁人,在在今晚,以此仗剑而来,欲剿那些败坏纲常之辈。何期于此相遇!这是天遣大虫送还与我,省得我勤自励舞刀轮剑,乃是万千之幸!”潮音道:“官人虽如此说,奴家未曾过门,不识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岂敢轻信?官人还是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识认女婿,也不负奴家数年苦守之志。”勤自励道:“你家老禽兽把一女许配两家,这等不仁不义之辈,还去见他则甚[46]!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参见了舅姑[47],然后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兽羞他一羞。”说罢,不管潮音肯不肯,把他负于背上,左手向后拦住他的金莲,右手仗剑,踏着烂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闻虎啸之声,遥见前山之上,双灯冉冉,细视,乃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那两碗红灯,虎之睛光也。勤自励猛然想起十年之前,曾在此处破开槛阱,放了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今日如何就晓得我勤自励回家,去人丛中衔那媳妇还我,岂非灵物!”遂高声叫道:“大虫,谢送媳妇了!”那虎大啸一声,跳而藏影。后人论起那虎报恩事,以为奇谈,多有题咏,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48],诗曰:
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
多少负心无义汉,不如禽兽有情亲。
再说勤公、勤婆在家,悬悬而望,听得脚步响,忙点灯出来看时,只见儿子勤自励背上负了一个人来,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妈,则教你今夜认得媳妇!”勤公、勤婆见是个美貌女子,细叩来历,方知大虫报恩送亲一段奇事。双双举手加额,连称惭愧[49]。勤婆遂将媳妇扶到房中,粥汤将息[50]。次早差人去林亲家处报信。
却说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领庄客,绕山寻绰了一遍[51],不见动静,叹口气,只得回家。忽见勤公遣人报喜,说夜来儿子已回,大虫衔来送还他家。那里肯信?“我晓得了,这是勤亲家晓得女孩儿被虎衔去,故造此话来奚落我[52]!”妈妈梁氏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鸡,被邻舍家收着。过了一日,野猫衔个鸡到我家来;赶脱了猫儿,看那鸡,正是我家走失的这一只花毛鸡。有这般巧事!况且虎是个大畜生,最有灵性。我又闻得一个故事:昔时有个书生,住在孤村,夜间听得门外声响,看时,窗棂里伸一只虎掌进来,掌有竹刺甚大。书生悟其来意,拔去其刺。明晚,虎衔一羊来谢,可见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怜女孩儿守志,遣那大虫来送归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晓。”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当日林公来到勤家,勤公出迎,分宾而坐,细述夜来之情。林公满面羞惭,谢罪不已:“求见贤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励初时不肯认丈人,被爹娘先劝了多时,又碍浑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来相见,气忿忿的作了个揖,就走开去了。勤公教勤婆将媳妇妆扮起来,却请林公进房。父女会面,出于意外,犹如梦中相逢,欢喜无限。要接女儿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择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亲。李承务家已知勤自励回来,自没话说。
后来郭、李二元帅恢复长安[53],肃宗皇帝登极[54],清查文武官员。肃宗自为太子时,曾闻勤自励征讨之功,今番贼党簿籍中,没有他名字,嘉其未曾从贼,再起为亲军都指挥使[55],累征安庆绪、史思明有功[56]。年老致仕[57],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亲。
奉劝人行方便事,得饶人处且饶人。
[1]一名《虎媒记》,又名《虎报恩》。
[2]“寄身”句:此句是说人生变化无常,和水上的泡沫一样,随生随灭。浮沤,水上泡沫。
[3]偏房:妾,小老婆。
[4]淘摸:偷盗打劫。
[5]动了火:起了贪心。
[6]兀的:这个,那个。
[7]感仁吏而渡河:《后汉书·儒林传》载,刘昆任弘农太守三年,仁化大行。原来崤山渑池一带常有老虎为患,道路不通。受了刘昆的感动,老虎背着小老虎过了黄河而去,不再伤人。
[8]伏高僧而护法:《五灯会元》载,唐代善觉禅师有两个侍者,是两只老虎,一个叫大空,一个叫小空,禅师呼唤,就应声而至。禅师说:“有客,且去。”二虎哮吼而去。
[9]茶枣:古代结婚以茶作礼物。旧时订婚男家送聘礼聘金叫下茶,也叫代茶。女家接受了,叫受茶,就表示同意,所以有“吃了人家的茶,就是人家的人”之说。枣是新妇见婆母时的贽见礼,此处是连带及之,表示双方都定下来了。
[10]登:升,达到。
[11]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语出《易经》。意思是趣味相同,臭味相投,合得来,志同道合。
[12]卞庄:春秋时鲁国勇士,曾经一次杀死两只老虎。李存孝:原名安敬思,沙陀族人,五代李克用义子。为人勇猛,有打死老虎的力量。
[13]“当初黄公”三句:《西京杂记》载: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骑虎。又能兴云雾,成山河。后年老气衰,饮酒过度,不能行其术。秦末,有白虎在东海出现,他用赤刀去喂虎,术不灵,被虎咬死。
[14]槛阱:捕捉猛兽的陷阱。
[15]蒿(hāo)恼:打扰,麻烦,讨厌。
[16]征逐:牵扯,纠缠,来来往往。
[17]缠帐:纠缠,胡闹。
[18]只索:只得。
[19]安南:唐代安南都护府,治所在河内(今越南首都),统领海南诸属国和各羁縻州。
[20]节度使:官名。唐代节度使权力很大,管理十几个州或几个州的军事、行政和财政,为一地区最高长官。
[21]从权:随机应变。
[22]军政司:管理军务的机构,相当于现在的军务部或军务处。职权范围是一般军中行政管理和兵员工作。
[23]端的:头绪,详细。
[24]苦杀:痛苦极了。杀是助词,强调最高限度,也可写作“煞”,今江浙方言中仍然多用。
[25]决裂:决断。
[26]对头:今言对象。
[27]劣别:别扭。
[28]阁泪:含泪,强忍住眼泪不流下来。
[29]半子:女婿为半个儿子。
[30]守节:旧称守寡、不改嫁为守节。也称守志。
[31]守制三年:守孝三年。守制,遵行居丧的制度。古代礼制规定,妻要为夫守孝三年。
[32]素:指白色衣服,凶服。色:颜色鲜艳的衣服,吉服。
[33]密地:暗暗地,秘密地。
[34]承务:承务郎。隋以后官名,品位不高。这里不一定真是官员,与“员外”一样,是对有钱人的尊称。
[35]纳聘:婚礼之一,即纳彩,也称下定、下茶、行聘。这一步是关键步骤。
[36]兴头:劲头,兴致,高兴。
[37]断送:葬送,毁灭。
[38]哥舒翰(?—757):唐将。突厥族。屡有战功,封西平郡王。安禄山反叛时,他因病在家,起为兵马副元帅,以二十万人守潼关。被逼决战,失败被俘,投降囚禁。安庆绪兵败撤退时被杀。哥舒翰不曾征讨安南。安南当时也没有立国称藩。虞候:唐代藩镇军中有虞候,下级军官,所谓小校,管理纠察风纪和侦察。文中说帐下虞候,就是侍从。
[39]吐番:吐蕃,古藏族政权。
[40]都指挥:官名。唐代方镇(节度使、观察使)军校,约略相当于现代军制的营长。
[41]安禄反乱:安禄山(703—757),唐营州柳城人,杂胡。唐玄宗时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天宝十四载(755)从渔阳起兵反叛,先后攻陷洛阳和长安,称雄武皇帝,国号燕。后二年,为其子安庆绪所杀。
[42]鸟(diǎo)百姓:骂人话。鸟,鸟雀的鸟古音如此,今方言中仍有念此音的,如绍兴等地。男子阴茎俗称也用此字,现在南北方言中很多如此。
[43]然:原作“無”,形近而误,今改。
[44]改适:改嫁。适,女子嫁人。
[45]则:只,即,就。宋元时代常见口语。
[46]则甚:做什么,为什么。
[47]舅姑:古代称公公为舅,婆婆为姑。也称公姑。
[48]胡曾:晚唐诗人。有《咏史诗》三卷。
[49]惭愧:表示侥幸,庆幸,犹“好险”。
[50]将息:休养,调养,疗养。
[51]寻绰(chāo):也作“巡绰”。巡查,搜寻。另一个意义是打劫、掳掠,见于本书卷二十九“在卫河中巡绰”。
[52]奚落:笑话,讽刺。
[53]郭、李二元帅:郭子仪和李光弼。二人都是唐代名将,都做过天下兵马副元帅(实际统帅,元帅是太子领衔)。至德二年(757)郭子仪收复长安。历授太尉、中书令,封汾阳王。李光弼后封临淮郡王。
[54]肃宗:李亨(711—762),唐玄宗李隆基太子。安禄山攻陷长安,玄宗避入四川,李亨在灵武即皇帝位,就是肃宗皇帝。在位十年。
[55]亲军:禁军或羽林军。肃宗建立的宿卫禁军名为左右神武军。
[56]安庆绪(?—759):安禄山次子。参与安史之乱。757年正月,与严庄、宦官李猪儿杀安禄山,自立为帝,年号载初。后被迫退出洛阳,逃亡邺城。759年,为部将史思明所杀。史思明(703—761):初名崒干,宁夷州突厥人,安禄山部将。及安庆绪杀禄山自立为帝,他为唐师所败,退保邺城,降唐。肃宗恐其再反,计谋杀之,乃起兵再叛,称大圣燕王,年号应天。后杀安庆绪,还范阳,称帝,更国号大燕,建元顺天,又为其子史朝义所杀。759年,为部将史思明所杀。史思明(703—761):初名崒干,宁夷州突厥人,安禄山部将。及安庆绪杀禄山自立为帝,他为唐师所败,退保邺城,降唐。肃宗恐其再反,计谋杀之,乃起兵再叛,称大圣燕王,年号应天。后杀安庆绪,还范阳,称帝,更国号大燕,建元顺天,又为其子史朝义所杀。
[57]致仕: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