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之奇谏假道 僖公五年
僖公二年，晋献公用名马美玉向虞国借道攻打虞之邻邦虢国，虞公贪图财宝，答应借道于晋。僖公五年，晋国再次向虞国借道，大夫宫之奇看清了晋国的野心，力谏虞公，虞公不听，最终晋国借道灭虢，回兵时顺道灭了虞国。本篇以事记言，围绕虞国存亡的中心论题，层层深入展开议论和驳难，有力地驳斥了虞公对宗族关系和神权的迷信，指出存亡在人不在神，应该实行德政，民不和则神不享。宫之奇之语言简洁有力，优美精练，言简意赅；并征引经典、民谚，贴切、生动，具有很强的说服力。智深虑远的宫之奇与贪贿无才、昏聩愚昧的虞公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1]。宫之奇谏曰[2]：“虢，虞之表也[3]。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4]，寇不可玩[5]，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6]，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7]，岂害我哉？”
对曰：“大伯、虞仲[8]，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9]。虢仲、虢叔[10]，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11]，藏于盟府[12]。将虢是灭[13]，何爱于虞[14]？且虞能亲于桓、庄乎[15]？其爱之也[16]，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亲以宠逼[17]，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18]。”
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19]，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20]。’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21]。’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22]。’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23]，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24]，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
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25]，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26]。”
【注释】
[1]晋侯：晋献公。晋侯第一次借道在僖公二年，灭下阳。
[2]宫之奇：虞国大夫。
[3]表：指外围。
[4]启：开，指让晋扩张其野心。
[5]玩：玩忽。
[6]辅：车厢两旁的板。车载物必需用辅支持。
[7]宗：指同宗。晋、虞、虢都是姬姓诸侯国。
[8]大伯、虞仲：太王的长子和次子。“大”同“太”。下句“大王”即古公亶父，古代宗庙之制，始祖神位居中，子在左，叫昭；子之子在右，叫穆。
[9]不嗣：没继承王位。大伯知道大王想传位给小儿子王季，就和虞仲出走吴国，不继承王位。
[10]虢仲、虢叔：虢国的开国祖先，王季的次子和三子。王季为昭，二人为穆。
[11]勋：功勋。
[12]盟府：主管盟誓的官署。
[13]将虢是灭：此句即“将灭虢”。
[14]爱：舍不得。
[15]桓、庄：桓叔和庄伯。桓叔，晋献公曾祖；庄伯，晋献公祖父。
[16]之：指桓、庄之族。
[17]亲以宠逼：至亲恃宠，威胁君位。
[18]据：依靠，此指保护。
[19]鬼神非人实亲：即“鬼神非亲人”。
[20]“皇天”二句：此句见于《周书·蔡仲之命》。
[21]“黍稷”二句：此句见于《周书·君陈》。黍稷，古代祭祀所用谷物。馨，香气。明德，光明之德。
[22]“民不”二句：此句见于《周书·旅獒》。易，变换。物，指祭品。繄（yì），是。
[23]冯：同“凭”。
[24]荐：供献。
[25]腊：年终的大祭。
[26]不更举：不用再举兵。
【译文】
晋献公又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劝告虞公说：“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如果亡国了，虞国必然跟着被灭。切不可启发晋国的野心，不可忽视晋国这支军队。上一次借路已是很严重了，怎么可以再来第二次呢？谚语说的‘车子和辅板相互依赖支撑，脸颊和牙床相互依存，没了嘴唇，牙齿就感到寒冷’，就是说虞和虢的关系啊！”
虞公说：“晋国和我们是同宗，难道他会害我不成？”
宫之奇答道：“太伯、虞仲，都是太王的儿子，太伯不在身旁，所以没有继承君位。虢仲、虢叔，都是王季的儿子，做过文王的卿士，对于王室有大功，受封的典册还藏在盟府里面。现在，晋国将要灭掉虢国了，对于虞国又有什么舍不得呢？再说，虞国能比桓叔和庄伯更亲近晋侯吗？桓叔、庄伯两族有什么罪过，晋侯却把他们杀掉，不就是因为晋侯感觉到他们的威胁吗？亲近而且受宠，一旦威胁到晋侯，都尚且被杀害，更何况一个国家呢？”
虞公说：“我祭祀的祭品丰盛而且清洁，神灵一定会保佑我的。”
宫之奇回答说：“我听说，神鬼不会随便亲近哪一个人，只是依从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上说：‘上天不亲近哪个人，只帮助有德行的。’又说：‘祭祀的黍稷并不算芳香远扬，光明的美德才能芳香远播。’又说：‘人们不必改变自己的祭品，只有德行才可以充当祭品。’像这样，那么，不是有德之人，则百姓不知，祭品再丰洁，神也不会享用的。神所依靠的，是有德行的人。如果晋国占领了虞国，再发扬美德，给神灵献上芳香的祭品，神灵难道会吐出来吗？”
虞公不听，答应了晋国使者的要求。
宫之奇带领全族人离开虞国，说：“虞国过不了今年的腊祭了。晋在这一次就会灭掉虞国，不需要再发兵了。”
八月甲午[27]，晋侯围上阳[28]。问于卜偃曰：“吾其济乎[29]”？对曰：“克之。”公曰：“何时？”对曰：“童谣云：‘丙之晨[30]，龙尾伏辰[31]，均服振振[32]，取虢之旂[33]。鹑之贲贲[34]，天策焞焞[35]，火中成军[36]，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37]。丙子旦[38]，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
冬十二月丙子朔[39]，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40]。师还，馆于虞[41]，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42]。而修虞祀[43]，且归其职贡于王[44]。故书曰：“晋人执虞公。”罪虞，且言易也[45]。
【注释】
[27]八月甲午：夏历是八月，周历十月十七日。
[28]上阳：为南虢之地，在今河南陕县南。
[29]济：成功。
[30]丙：丙子日。
[31]龙尾：星名，东方七宿中的尾星。辰：日月相会叫“辰”。伏辰，日月会于尾星，故尾星伏而不见。
[32]均服：戎服，色黑。振振：威武美好貌。
[33]旂（qí）：同“旗”。取旂意味获胜。
[34]鹑（chún）：鹑火星。贲贲（bēn）：形容鹑火星发光的样子。
[35]天策：星名，也叫傅说星，靠近太阳。焞焞（tūn）：无光貌。
[36]火中：鹑火星出现在南方。中，某星出现在南方。成军：整顿军队。
[37]交：晦朔交会之时。
[38]旦：清晨。
[39]丙子朔：按夏历为十月初一日。
[40]丑：虢公名。
[41]馆：驻扎。
[42]媵：陪嫁的男女，此作动词。指晋献公嫁女儿给秦穆公，把井伯等人作为陪嫁。
[43]虞祀：指晋代祭祀虞国境内的山川之神。
[44]职贡：赋税。
[45]易：指晋国取虞容易。
【译文】
八月十七日晋献公围攻上阳，问卜偃说：“我会成功吗？”卜偃回答说：“能攻克。”献公问：“什么时候？”卜偃回答说：“童谣说：‘丙子日的清晨，龙尾星暱伏不见，军服威武，必取虢国的旗帜。鹑火星飞奔，天策星暗淡无光，鹑火在南方，虢公将逃亡。’恐怕就在九月十月初。日在尾星，月在天策星，鹑火在正南，正是虢国被灭时。”
冬十二月初一，晋国灭掉了虢国。虢公丑逃亡到京师。晋国军队回国的时候，驻扎在虞国，于是偷袭虞国，灭了它，抓走了虞公和大夫井伯，把他作为秦穆姬的陪嫁。晋国不废虞国的祭祀，而且把虞国的赋税归于周王。所以经文记载“晋人执虞公”，是怪罪于虞国，并且表明晋国取虞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