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诗[192] 二首

荏苒冬春谢[193]，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194]，重壤永幽隔[195]。
私怀谁克从[196]，淹留亦何益。
俛恭朝命[197]，回心反初役[198]。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199]，翰墨有余迹[200]。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201]。
怅恍如或存，回遑忡惊惕[202]。
如彼翰林鸟[203]，双栖一朝只[204]。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205]。
春风缘隙来[206]，晨霤依檐滴[207]。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208]。
庶几有时衰[209]，庄缶犹可击[210]。

【注释】

[192] 这是潘岳悼念亡妻杨氏的诗，原有三首，《玉台新咏》所选为前两首。杨氏卒于晋惠帝永康八年（298），与潘岳共同生活了二十余年，感情深厚。悼诗第一首写妻子已下葬，守制结束，即将赴任时回顾空室，顿生不胜怅然的心绪。第二首写深夜无眠，思念亡妻，岁寒悲风，徒增凄冷，不觉涕落如雨。诗歌言情至深，真切动人，宋范晞文《对床夜语》谓“悲有余而意无尽”。上承《诗经·邶风·绿衣》，对后世影响深远。

[193] 荏苒（rěnrǎn）冬春谢：时间流逝，冬去春来。荏苒，时光流逝貌。谢，辞去。

[194] 之子归穷泉：妻子命归黄泉。之子，这个人，指妻子。穷泉，谓地下、阴间。

[195] 重（chóng）壤：即地下。

[196] 私怀谁克从：我的心事谁可遵从。私怀，私衷，个人的愿望，这里指不出外做官。克，能够。

[197] 俛（mǐnmiǎn）：勉力。

[198] 回心反初役：转回心念，回到任所去。反，同“返”。

[199] 帏屏无仿佛：帏屏上并无妻子隐约的形影出现。这里用的是方士为汉武帝招李夫人魂之事。《汉书·外戚传》卷九十七：“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

[200] 翰墨有余迹：谓妻子生前留下的书画。翰墨，即笔墨。

[201]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承上文而言，谓书画还挂在墙上，笔墨的香气还未消散。

[202] 怅恍如或存，周遑忡（huángchōng）惊惕：恍惚中以为妻子还在，心中彷徨疑惑，突然想起她已离世，又忧愁惊惧。怅恍，即恍惚。周遑，彷徨。忡，忧愁貌。

[203] 翰林：群鸟栖息的树林。

[204] 双栖一朝只：谓鸟儿原本双宿双飞，一旦形单影只。

[205] 析：分开。

[206] 缘隙：沿着缝隙。

[207] 晨霤（liù）依檐滴：谓春风吹暖，冰雪融化，从檐溜上滴下来。晨霤，早晨屋檐上流下来的水。

[208] 沉忧：深沉的忧虑。

[209] 庶几有时衰：大概会有减退的那一天。庶几，大约。

[210] 庄缶：即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之事，见《庄子·至乐》。这里谓希望终有一日能淡化对亡妻的思念，如庄子般以达观的态度面对生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211]，溽暑随节阑[212]。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213]。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214]。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215]。
床空委清尘[216]，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217]。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218]，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219]。
赋诗欲言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220]。

【注释】

[211] 清商：指秋风。

[212] 溽（rù）暑随节阑：随着节气的迁易，潮热的暑气也消退了。溽暑，潮湿闷热的暑天。阑，残，将尽。

[213] 岂曰无重纩（zhòngkuàng），谁与同岁寒：岂是没有厚被子盖呢？只是谁跟我一起共度寒冬呢？两句反用《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义。重纩，厚丝绵制成的衣被。岁寒，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214] 胧胧：明亮貌。

[215] 长簟（diàn）竟床空：谓空空的床上尽是长长的席子。竟，尽。簟，竹席。

[216] 委：积。

[217]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难道你没有李夫人的灵应吗？让我隐约能看见你的容颜。此用李夫人招魂事。独无，难道没有。

[218] 寝兴目存形：谓睡下起来，都似乎能看到妻子的影像。兴，起。

[219]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谓不能如东门吴与庄子般，对死生持旷达态度。东门吴，《战国策·秦策》：“梁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也，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尝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即与无子时同也，臣奚忧焉？’”蒙庄子，即庄子，庄子蒙县人，故称。

[220]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谓丧妻乃命中注定，无可奈何，常怀忧愁，令自己都鄙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