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出　惊梦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1]。（贴）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2]？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3]。（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4]。　（旦）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5]。（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6]。（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7]。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8]。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9]。（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10]！

（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11]，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12]。恰三春好处无人见[13]。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14]。

注释：

[1]“梦回莺啭”三句：莺燕婉转的叫声将人从梦中唤醒，即使身处深闺，缭乱的春光依然随处可见。乱煞年光，缭乱的春光。小庭深院，小小的、深深的庭院，暗示身心受到禁锢。按，这是写杜丽娘清晨刚起床的情形，写出独居深闺，闷闷无聊的心情。

[2]“炷尽沉烟”三句：炉里的薰香已经燃尽，抛掉残断的绣线，今年春天和去年一样那么牵动情感。这三句虽是春香所唱，也暗示出时光流逝，春色扰人的闺房气氛。沉烟，沉水香，薰香用的香料。恁，那么。

[3]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写丽娘带着隔夜的残妆遥望远方。梅关，即大庾岭，又称“梅岭”，因遍植梅树得名，在广东、江西交界处。宿妆，隔夜的残妆。按，这是剧作者借了剧中人之口，向观众介绍一些剧中的主要情节。柳梦梅家住岭南，从广东到江西必经大庾岭，“望断梅关”，暗指杜丽娘日后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就是柳梦梅，事实上杜丽娘当时并没有真的在望梅关。

[4]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这是通过春香的口描写杜丽娘的应时春妆。宜春髻子，古代立春习俗，女子剪彩色丝绸成燕子形，戴在髻上，彩绸上贴“宜春”二字，称“宜春髻”。

[5]“翦不断”三句：这是写杜丽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烦闷，割也割不断，越理越乱。无端，无因由，无缘无故。

[6]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这是说春香已经告诉催促开花的黄莺和燕子要爱惜春光，留给她们多看几看。

[7]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春香服侍丽娘梳妆更衣，服饰发髻烘托出丽娘娇艳飘逸的少女妆扮。罗衣，轻软丝织品织成的衣服。

[8]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幽静的庭院里吹来了丝絮，在春天的阳光里随风飘荡，这线线游丝引起了杜丽娘的万缕情丝。晴丝，晴朗的春天飘游在空中的游丝，也即后文所说的烟丝，虫类所吐的丝缕。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评点说：“《惊梦》首句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

[9]“停半晌”四句：梳妆时没在意眼波一转，镜子里现出个如花似玉的美女，顿时羞得她低头掩面，镜子里彩云似的发髻也随着偏歪了。没揣，没想到，蓦地。菱花，镜子。迤（tuó）逗，牵惹，引诱。彩云，美丽的发式。按，这里用拟人化的手法细写杜丽娘对镜梳妆时的神态和微妙心理。杜丽娘把镜子当成“偷窥者”，衬托出丽娘的美丽，烘托出顾影自怜的娇羞之态。

[10]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按，此句细腻地表现出杜丽娘此时矛盾的心理。她欣赏自己的美貌，又怕被人欣赏，她渴望游赏春天的美景，又怕父母知道了而受责备。

[11]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指杜丽娘身上穿着鲜艳的裙衫，头上戴着光灿灿的宝石簪子。翠生生，颜色鲜艳。出落的，衬托出。茜，绛红色。花簪八宝填，镶嵌着多种宝石的簪子。在舞台表演中，随着唱腔的节奏，杜丽娘左右顾看自己的裙子，春香替她整簪。

[12]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从小爱美是天性使然。这是杜丽娘自身“青春之美”的觉醒。爱好，喜爱美丽。天然，天性。

[13]恰三春好处无人见：自己正值青春妙龄，却无人欣赏。三春，孟春、仲春、季春，泛指春天，比喻青春。唱到“无人见”时，二人同把扇子在面部左右晃三晃，做遮面的身段，表示无人看见。这种身段在昆曲里叫“三羞”。

[14]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分别指四大古典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和杨玉环，后用来形容女子的美貌。这里用以形容杜丽娘的美貌，也透露出杜丽娘对于青春美的赞叹。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15]。（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16]！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17]。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18]！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19]—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0]！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21]，荼䕷外烟丝醉软[22]。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23]！（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24]，生生燕语明如剪[25]，呖呖莺歌溜的圆[26]。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27]。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注释：

[15]“画廊金粉半零星”四句：零星，零落，衰颓败落。金铃，花名。按，这是写杜府后花园冷落的情形。

[16]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按，这是写杜丽娘被花园春色所震撼。

[17]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yuán）：姹紫嫣红，各种色彩艳丽的花。断井颓垣，断了的井栏，倒塌的短墙，形容庭院荒败的景象。按，这里写杜丽娘感叹烂漫春花可惜就这样与断井残垣为伴，寂寞无人欣赏，恰与自己“三春好处无人见”一般令人遗憾、伤感。“原来”二字写出面对“姹紫嫣红”的惊心动魄之感。吴吴山三妇合评本《牡丹亭》评语云：“前云‘眼见春如许’，见得却浅，此处不知却深。忽临春色，蓦地动魄，那不百端交集。”

[18]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良辰美景美好而难以持久，赏心乐事不知落在谁家谁院。奈何天，世事无常。杜丽娘感叹春色美好，却掩不住世事无常的伤感情绪。全句本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19]“朝飞暮卷”四句：描写花园里亭台水榭的美景。是杜丽娘看到翠轩、画船，联想起园内晴天和阴雨的景致。

[20]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闺中人不曾珍重过这样的天然美景。这句带有杜丽娘相见恨晚的意味。锦屏人，深闺中人。韶光，春光。按，杜丽娘在花园里有两支曲子，这支【皂罗袍】着重描写杜丽娘的游春伤感。《玄雪谱》【皂罗袍】眉批：“韶光不曰自带而曰人贱，文章妙处全在脱化。”

[21]啼红了杜鹃：开遍红色的杜鹃花。这是由杜鹃鸟泣血联想而来。

[22]荼（tú mí）：花名，晚春时开放。

[23]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牡丹在夏初才开花，赶不上春天。杜丽娘以牡丹自比，暗自伤怀。

[24]凝眄（miǎn）：凝视。

[25]生生：形容有活力。明如剪：像锋利的剪刀一样明快清脆。

[26]呖呖莺歌溜的圆：溜的圆，形容叫声圆转、滑溜、流利。按，这支【好姐姐】是进了花园杜丽娘唱的第二支曲子，描绘杜丽娘看到的青山和花鸟等园中实景。

[27]观之不足由他缱（qiǎn），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满园春光惹人留恋，可是即便赏遍了各处亭台，也难解春愁。缱，缠绵留恋。

点评：

《惊梦》全出戏由【绕池游】、【步步娇】等十二支曲组成，具体描写了杜丽娘梳妆、入园、观景、困倦、入梦、幽会、惊醒，以及残梦袅袅的全过程。后世昆曲演出本习惯上将前六支曲单划为一场戏，即将杜丽娘偕春香游园称为“游园”，把丽娘与柳梦梅在梦中幽会称为“惊梦”。二者合称“游园惊梦”。

“游园”一节，标志着杜丽娘从牢笼般的深闺走进了大自然。在经过择日、严妆之后，杜丽娘终于迈进了她百转千回想象和憧憬着的园林：“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舞台上，杜丽娘在小锣里出场，九龙口站住，开始唱“梦回莺啭”，再慢慢地边唱边走，唱完“院”字，转身向里走去，接着春香就上场了。杜丽娘刚出场时披着斗篷，不能多做戏，所以身段不多（《梅兰芳讲解<牡丹亭·游园惊梦> 》）。闺门旦唱念讲究清、润、嗲。《游园》中，贴旦春香声音尖亮，明朗开放。闺门旦杜丽娘唱腔甜美、圆润、清亮，出声圆细，悠扬转折，如明珠走盘般晶莹圆转，还运用凤音、云音、鬼音、转喉等不同音色，凤音明亮圆润，云音高亢，鬼音幽咽、若断若续，极好地呈现了人物丰富复杂的情感。

本出中紧紧扣住大自然美好春光对杜丽娘心灵的启示和情感的震撼，通过探春、惊春、惜春、伤春的情感变化，细致入微地展现了杜丽娘青春觉醒的过程。

【绕池游】、【步步娇】、【醉扶归】三支曲子描写杜丽娘游园之前的心情。“炷尽沉烟，抛残绣线”、“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生动刻画了杜丽娘满怀情愫困锁香闺的幽闷。“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深院中难得一见的袅袅晴丝，与丽娘心中产生的一丝丝春情，都在摇漾飘荡，既显出她内心的寂寞，又表达出心灵深处的朦胧渴望。这里明写春景，暗写春情，巧妙地利用“晴丝”与“情思”谐音，将春情寓于春景之中。杜丽娘梳妆打扮时“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的震撼，正是对“青春”之美的发现与礼赞。所谓“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正是“青春”的志诚和追求！梳妆之后，决心偷偷去游园，但礼教的规范及长期处于深闺的习惯，又使她心存顾虑：“停半晌、整花钿”，“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含蓄细致地表现了她内心的矛盾。

【皂罗袍】写杜丽娘入园观景，每一景物都是杜丽娘心理的折射，每一感情都与景色相连。“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将杜丽娘既惊诧于春光的无限美丽，又感叹春光易逝，惋惜春光被辜负的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理，完美地表现出来，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好姐姐】“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沥沥莺歌溜的圆”，她意识到春光易逝，青春难久；这觉醒又使她感觉到自己并不像花儿、鸟儿那样的自由，她不禁乐尽悲生：“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她渴望自由舒展天性，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仿佛看到在春天的背后有一股冰冷逼人、摧杀一切生机的寒流。“姹紫嫣红”和“断井残垣”撩起了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哀伤，“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一种无法迎春占先的青春焦虑，殷殷在目，跃然而出。这一切，便促成了杜丽娘“白日梦”的诞生。

游园，对于春香和杜丽娘二者的意味完全不同。春香何其率真，“溺尿去来”就率意闯入园林，漫不经心，无所顾忌；杜丽娘又何其委曲，要先在心头百转千回辩护一番，才慎重地克服戒律跨越障碍。一个未受过礼教教化的年幼丫鬟，一个诗礼熏陶的大家闺秀：春香不曾受到压抑，其焕发是浅层次的；杜丽娘则因一向的压抑，一旦焕发即是深层次的，具有生命哲学的深度。以往古代女子的伤春多半流于花谢水逝、红颜薄命的哀怨之中，而汤显祖的《惊梦》却透过杜丽娘伤春的表层，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这一大家闺秀内心深处生命本能的压抑和痛苦，将杜丽娘“伤春而亡”的悲剧演绎到了极致。

（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28]，张生偶逢崔氏[29]，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30]，后皆得成秦晋[31]。（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32]，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33]！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34]，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35]。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36]。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37]？迁延[38]，这衷怀那处言！淹煎[39]，泼残生[40]，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41]。（睡介）（梦生介）

注释：

[28]韩夫人得遇于郎：唐僖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从御沟中流出宫外，被书生于佑拾获。于佑也以红叶题诗，投入御沟，流入宫中，巧为韩氏拾得。后来两人结为夫妇。明代王骥德有戏曲《题红记》。

[29]张生偶逢崔氏：《西厢记》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下文《崔徽传》写妓女崔徽和裴敬中恋爱故事。疑是《莺莺传》的笔误。

[30]偷期：幽会。

[31]秦晋：夫妇。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代联姻，后世称联姻为秦晋之好。

[32]及笄（jī）：十五岁。古代女子十五岁以笄束发表示成年，可以婚嫁。笄，发簪。

[33]命如一叶：命薄如叶。

[34]没乱里：形容心绪很乱。

[35]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生小婵娟，从小美丽。一例，一样。这是杜丽娘对未来婚姻的愿望。希望找到一个门第相当的如意郎君，美满得像神仙眷属一样。

[36]则索因循腼腆：只能守着规矩，将愿望藏在心里，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则索，只得。因循，沿袭。腼腆，害羞。

[37]流转：运行变迁。

[38]迁延：徘徊，停留不前。

[39]淹煎：受煎熬，遭折磨。

[40]泼残生：苦命儿。

[41]隐几：靠着几案。

（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42]。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43]，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云）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44]。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介[45]）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46]，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47]。（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48]，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强抱旦下）

（末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49]，检点春工又一年[50]。蘸客伤心红雨下[51]，勾人悬梦彩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鲍老催】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颠[52]。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53]。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54]。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丢花介[55]）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

【山桃红】（生、旦携手上）（生）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可好？（旦低头介）（生）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56]。（旦）秀才，你可去呵？（合前）

（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轻拍旦介）姐姐，俺去了。（作回顾介）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下）（旦作惊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痴睡介）

注释：

[42]阮肇（zhào）到天台：指见到爱人，用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桃源洞遇见仙女的故事。汉代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药，遇两丽质仙女，被邀至家中，并招为婿。

[43]淹通：精通。

[44]是答儿：到处。

[45]旦低问：这里与下文“（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用明知故问写出杜丽娘对与情人欢会的紧张与期待。《玄雪谱》【山桃红】眉批曰：“只消两低问，不觉一段春心和盘托出。”

[46]揾（wèn）：用手指按。苫（shàn）：遮盖。

[47]一晌（shǎng）：一会儿。

[48]俨（yǎn）然：熟悉的样子。

[49]催花御史：唐穆宗时宫中置惜花御史，料理盛开的鲜花。这里借为催花御史。花神为二十三出《冥判》伏案。

[50]检点：查点。春工：春季造化万物之工。

[51]蘸客：指落花如红雨沾在人的身上。

[52]“单则是混阳蒸变”三句：这是写花神眼中杜柳幽会的情景。混阳蒸变，混沌元阳蒸腾变幻，这里指和煦春光。

[53]“这是景上缘”三句：按佛家观点，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不过是幻影般的姻缘，在意念中形成，因特定的机缘造就，是虚幻的、短暂的、易逝的。景，影。因，佛教谓使事物生起、变化和坏灭的主要条件。见，现。

[54]展污：沾污，弄脏。

[55]鬼门：戏台上演员的上下场门。

[56]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此曲【山桃红】与上文【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鲍老催】等三只曲子写到杜丽娘和柳梦梅两人梦中幽会的情爱场景，旧时称为“粉戏”。

（老上）夫婿坐黄堂[57]，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58]，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孩儿怎的来？（旦作惊起介）奶奶到此！（老）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旦）儿适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59]，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老）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旦）领母亲严命。（老）孩儿，学堂看书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60]。（老叹介）女孩家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长叹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61]，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62]，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63]，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64]。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作掩泪介）

【绵搭絮】雨香云片[65]，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亸[66]，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67]，坐起谁忺、则待去眠[68]。

（贴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69]。小姐，薰了被窝睡罢。

【尾声】（旦）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70]
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71]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72]
回首东风一断肠。韦庄[73]

注释：

[57]黄堂：古代太守衙中的正堂。

[58]裙衩（chà）：衣裙。衩，衣裙两侧开口的地方。

[59]春暄：春暖。亦指春暖之时。

[60]消停：休息。

[61]弱冠：二十岁。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表示已经成人。

[62]忖（cǔn）：思量。

[63]伤心话：贴心话。

[64]南柯一梦：指做梦。唐传奇《南柯太守传》，淳于棼梦见自己被大槐安国国王招为驸马，做南柯太守。历尽富贵荣华，人世浮沉。醒来才发现槐安国不过是大槐树下的一个蚁穴，南柯郡则是南面树枝下的另一个蚁穴。南柯，被用作梦的代称。

[65]雨香云片：指梦中的幽会。

[66]闪的俺：弄得我，害得我。心悠步亸（duǒ）：心里发虚，脚步偏斜。亸，偏斜。

[67]不争多：差不多，几乎。

[68]坐起谁忺（xiān）：无论起坐，都不适意。忺，安适，惬意。

[69]香篝（ɡōu）：即薰笼，薰香用。

[70]春望逍遥出画堂：语本张说《奉和圣制春日出苑应制》。这里指杜丽娘春天走出闺房。

[71]间梅遮柳不胜芳：语本罗隐《桃花》。这里指杜府花园中杨柳争春，百花盛开。

[72]可知刘阮逢人处：语本许浑《早发天台中岩寺度关岭次天姥岑》。这里指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相逢欢会。

[73]回首东风一断肠：语本韦庄《春陌二首》之一。这里指杜丽娘梦醒后十分伤感。

点评：

“丽娘一梦，《还魂》皆活。”（吴梅《顾曲麈谈》）梦是《牡丹亭》全剧的关键。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悲欢离合、生死相恋，皆由此一梦派生。从杜丽娘和春香游园后回到闺房，至【山坡羊】曲，是场景的一大转换，可视为由“游园”到“惊梦”的过渡。这个过渡情节的中心，是叙演杜丽娘游春后的伤春情怀。春香走后，杜丽娘低首沉吟：“天呵，春色恼人，……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游春，并没有将她的春情减少一分，相反，充溢于她少女之身的那种被自然春天挑起的春情，因受到抑制而炽热地燃烧。因此，一旦她“隐几而眠”，那不已的春情便将她引入一个从未经验的世界之中。杜丽娘做了一个甜美而神秘的梦。杜丽娘的梦，是一个觉醒的青春女性的梦。她因春生情，由情入梦，竟一下子梦到与情人柳梦梅宽衣解带，欢会于牡丹亭上。在青春版《牡丹亭》中，杜丽娘这时换上了一袭白衣，周身洁白轻柔，白衫裙上绣满翩翩飞舞的蝴蝶，将花开恋蝶的春梦盎然浮现在轻柔缥缈的洁白之上，既传达了梦境的朦胧，又有庄周梦蝶的妙意，也凸显了情色的旖旎缤纷。她与柳梦梅在花神的簇拥下相会，然后携手并肩，相倚相偎，缠缠绵绵，载歌载舞，将少女与情人欢会的娇羞与热烈表现得如诗如画。在梦中，与现实中的烦闷幽怨形成了鲜明反差，杜丽娘是如此的放松与满足，这是她体内自然人性的首次毫无压抑地释放。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这支曲子虽是柳梦梅所唱，但仍是杜丽娘梦中所生，因此，仍是杜丽娘自己的感情和语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句，“如花美眷”是用他人的眼光来审视赞叹自己的美丽，“似水流年”一变而为对生命之花绚丽而短暂的花期和时光流转的慨叹，既有“不思而至”的灵动，又妙合杜丽娘梦中的情思跳跃、超越常情的思维特点。无怪乎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林黛玉听了【皂罗袍】“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当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竟“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花神用落花惊醒幽梦，杜丽娘惊梦而醒，不料却被走来的母亲“絮了许多闲话”。片刻间，她便体验到人世间与梦境的天壤之别。她魂牵梦绕，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不由地对家规礼法更加厌恶，不满道：“娘呵，你叫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对学堂念书的厌倦，正是自然天性与家法礼教的对立，是现实与理想的无情冲突。杜丽娘深感到现实的冷酷和礼教的重压，她悲伤落泪，她想去追寻梦中的一切，相信“那梦儿还去不远”。

游春生情、因情感梦、又因梦而惊，这里杜丽娘从“游园”到“惊梦”的感情起落发展的“三部曲”，十二支曲词意境优美，使得这出戏自始至终流动着一种内在的优雅的韵律之美。我们至此明白，汤显祖通过园林要写的就是春天，他要告诉人们一个被忘却了的、然而无比明媚的春天的存在。随着杜丽娘的情绪趋于热烈，那个物理性的有着建筑实体的园林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涌上来的声、光、色，是春天生命的集体喧哗，是生命喧哗中的灵魂悸动。似乎只在短短的瞬间，杜丽娘就经历了从天光乍泻到春色满园的生命巡礼。她走进了自己生命的春天。数天之后，她独自一个人，再度来到花园寻梦。

男女主角经典唱段【山桃红】和【皂罗袍】，在青春版《牡丹亭》中，成为全剧反复出现的主题音乐。这突出了人物的音乐个性，强化了戏剧情节和音乐之间的联系，使曲牌体各不相关的唱腔融为一体，全剧有了完整统一的音乐形象。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