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辄作数日恶(1)。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2)。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因断章取义,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凡史家秽语,概削不书,非曰匿瑕(3),亦要诸诗人忠厚之旨云尔。然而乐极哀来(4),垂戒来世(5),意即寓焉。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6),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环倾国,卒至陨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苟非怨艾之深(7),尚何证仙之与有(8)。孔子删《书》而录《秦誓》(9),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10)。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11)。双星作合(12),生忉利天(13),情缘总归虚幻(14)。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
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题于孤屿草堂(15)。
注释:
(1) 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辄作数日恶:作者说自己每读《长恨歌》与《梧桐雨》,心情就会数日不好。白乐天,唐代诗人白居易,敷演李、杨爱情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的作者。元人《秋雨梧桐》,指元代剧作家白朴所作的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恶,此指难过,不舒服。
(2) 南曲《惊鸿》一记,未免涉秽:指明代吴世美所作的传奇剧《惊鸿记》,剧作描绘杨贵妃原为寿王妃、安禄山向唐明皇进献“助情花”、高力士建议明皇与杨、梅二妃同宿花萼楼等,故洪昇认为“涉秽”。
(3) 匿瑕:藏匿瑕疵,即为尊者讳。
(4) 乐极哀来:亦即乐极生悲。
(5) 垂戒来世:即垂戒后来者。唐代陈鸿《长恨歌传》:“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可参。
(6) 侈心:邪心,奢侈之心。
(7) 怨艾:悔过,自责。《孟子·万章上》:“太甲悔过,自怨自艾。”
(8) 与有:帮助,亲近。
(9) 孔子删《书》而录《秦誓》:指孔子删订《尚书》而存录《尚书》里的《秦誓》篇,盖此篇为秦穆公的悔过、誓告的文字。
(10) 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曲终奏雅,指文艺作品特别精彩的结尾,作者自憾“曲终难于奏雅”,所以要借助李、杨游月宫和成仙的传说,来造就一个月宫团圆的结局。
(11) 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指两者都发生在中秋之夜。参见本剧第四十七出织女云:“闻得中秋之夕,月中奏你新谱《霓裳》,必然邀你。恰好此夕正是唐帝飞升之候。”
(12) 双星:指牛郎、织女。
(13) 忉利天:佛教用语,即三十三天,指欲界的第二层天,在须弥山的顶上,此界天众身长四十里,寿命一千岁,人间百年为其一日一夜。
(14) 情缘总归虚幻:明代汤显祖《南柯记》第四十四出旦云:“忉利天夫妻,就是人间,则是空来,并无云雨。若到以上几层天上去,那夫妻就不交体了。情起之时,或是抱一抱儿,或笑一笑儿,或嗅一嗅儿。”此便是作者所谓的“总归虚幻”。
(15) 康熙己未:即康熙十八年(1679)。孤屿草堂:洪昇书斋名。杭州西湖孤山,位于里外二湖间,一屿孤立,故名孤屿。洪昇此处以“孤屿”名其书斋,晚年更在此地设“稗畦草堂”。
点评:
洪昇在这一篇序言中,交代了自己创作《长生殿》的意图和追求。“余览白乐天《长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辄作数日恶”中的“恶”,人们的理解历来有很大分歧。有人认为这是洪昇的“文人相轻”,表达了对《长恨歌》《梧桐雨》的否定;有人则认为这是洪昇渲染自我心绪的表达,“恶”就是伤心、难过,正因此,他才下决心重写这一题材作品,“恶”成了他创作《长生殿》的原动力。据笔者所见,这一“恶”字,恐怕兼有“难过”与“不满”两重意思,但此“不满”,并非嫌《长恨歌》《梧桐雨》写得不好,而是拘于文学体裁的局限,这两部作品对于李、杨爱情及其背后的历史景观,没能进行淋漓酣畅的、全景观式的表现。《长恨歌》是诗,诗歌是文学体裁中最为简约的形式;《梧桐雨》是杂剧,四折一楔子的剧本体制,“一人主唱”的音乐体制,是杂剧的特色亦是其局限:作为剧中女主人公的杨玉环,竟然没能开口唱哪怕一句。这对于酷爱杨玉环这一人物形象的洪昇而言,如何能够不“恶”?所以,洪昇认为重写李、杨故事,还是很有必要并大有空间、大有可为的。
紧接着的“从来传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场。而近乃子虚乌有,动写情词赠答,数见不鲜,兼乖典则”数句,很好地表现了洪昇的文艺观。传奇传奇,无奇不传,若非言情,便难以搬上舞台走红剧坛,对于这一点,洪昇是持肯定态度的;但是他又指出:近来文艺界充斥着子虚乌有、胡编乱造的作品,男女主人公动辄情词赠答,但是这样的情节已是屡见不鲜不能吸引观众,再则也有违典雅的风致。这段话,与《红楼梦》开篇,青埂峰下顽石所批评的才子佳人作品“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的观点,何其相似乃尔!所以洪昇强调自己在写作《长生殿》时,“史家秽语,概削不书”,并解释说这样做并非是为古人“匿瑕”,而是为了坚守诗人温柔敦厚的传统。
然而这并不是说这部作品就没有寄寓了,对其“乐极哀来”“垂戒来世”的寓意,洪昇希望它在作品中自然流露出来,而不是刻意揭露出之。古今“逞侈心而穷人欲”导致“祸败”者,没有不“悔”的,忏悔就让他们自忏悔,哪怕死而能悔,也是好的,而作者,就是用笔记录他们的“悔”意,就像孔子当年录《秦誓》一样。此剧编写的难点在于“曲终”怎么“奏雅”,为此,洪昇说只得动用民间传说,让男女主人公到月宫中得以团圆了。当然,如此团圆之中的有情人李隆基与杨玉环,与在人间时已是不一样,只能是“忉利天夫妻”那样的精神之恋关系了。“情缘总归虚幻”,色即是空,这是一切俗世男女都应该有的觉悟。
如果说剧本第一出《传概》的副末开场【满江红】,是洪昇借副末之口表达的自己的戏剧观,那么这篇自序,则是其用散文形式写就的文艺理想,两者完全可以并且应该对照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