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夫论(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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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王符的生平及相关问题

《潜夫论》是我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王符的著作,也是两汉子书的代表之一。

王符,字节信,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人。《后汉书·王符列传》(以下简称“本传”)记载:

少好学,有志操,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友善。安定俗鄙庶孽,而符无外家,为乡人所贱。自和、安之后,世务游宦,当涂者更相荐引,而符独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进。志意蕴愤,乃隐居著书三十余篇,以讥当时失得,不欲章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其指讦时短,讨谪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著其五篇云尔。

以下节录了《忠贵》(本传作《贵忠》)《浮侈》《实贡》《爱日》《述赦》等五篇文章。接着又说:

后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安定,乡人有以货得雁门太守者,亦去职还家,书刺谒规。规卧不迎,既入而问:“卿前在郡食雁美乎?”有顷,又白王符在门。规素闻符名,乃惊遽而起,衣不及带,屣履出迎,援符手而还,与同坐,极欢。时人为之语曰:“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言书生道义之为贵也。符竟不仕,终于家。

这当中有几个问题需要注意:一是王符的生卒年代;二是王符的名、字及《潜夫论》的含义;三是范晔作传的态度与情感。

王符的生卒年代,学者们是讨论得比较多的。不过,因为本传记述简略,只能是根据相关材料来推论。学术界的看法主要有:

侯外庐等人认为约生于东汉和、安之际而卒于桓、灵之际,大体为公元106—167年(《中国思想通史》,人民出版社1957年);

金发根、徐平章认为生于章帝末年或和帝初年(85—90),晚于马融等友人,卒于延熹八年(165)以前(金发根《王符生卒年的考证及〈潜夫论〉写定时间的推论》,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本下册,1969年;徐平章《王符〈潜夫论〉思想探微》,文津出版社1982年);

刘树勋定为公元80—167年之间(《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续编一,齐鲁书社1982年);

刘文英认为约生于汉章帝建初七年而卒于桓、灵之际,即公元82—167年左右(《王符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

张觉认为约生于公元79年或78年,卒于公元163年后,很可能卒于165年(《潜夫论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

此外,还有定为公元85—162年(《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冯契《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公元85—163年(《辞源》,商务印书馆1981年)等多种说法,不一而足。总体来看,大家所依据的材料大致都差不多,一是本传所说的“少好学,有志操,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友善”;一是皇甫规解官归安定的时间。这些都可以根据《后汉书》来确定:

马融“于延熹九年卒于家,年八十八”(《马融列传》),则其生卒年为章帝建初四年到桓帝延熹九年,即公元79—166年;

张衡“于永和四年卒,年六十二”(《张衡列传》),则其生卒年为章帝建初三年到顺帝永和四年,即公元78—139年;

崔瑗于汉安二年“病卒,年六十六”(《崔骃列传》附崔瑗传),则其生卒年当为章帝建初三年到顺帝汉安二年,即公元78—143年;

窦章“于建康元年(144)卒于家”(《窦融列传》附窦章传),其生年不可知,但应该与马融、张衡、崔瑗等相若;

皇甫规生于和帝永元十六年,卒于灵帝熹平三年,即公元104—174年(《皇甫张段列传》),享年71岁。而其解官归里应在桓帝延熹六年(163)三月以后(《孝桓帝纪》)。

可以看出,马融、张衡、崔瑗等人几乎同年出生,都在公元78、79年,窦章也应该在此前后。本传特别强调王符“少好学”且“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友善”,根据文意,其生年应与这几人相若。我们将其定为公元80年左右。皇甫规解官归里在公元163年后,他归安定后王符曾去拜访,那么王符卒年至少应该在本年以后,考虑到此时他也年事已高,我们将其卒年断在公元165年前后,其年寿在85岁上下。看来,王符诣皇甫规时,已八十余岁,故皇甫规一见面即予以携扶,“援符手而还”,以示尊重与照顾。前人或以为“援手”非事长之礼,其实是将“援手”的含义理解错了。

关于王符名、字的含义,传统都采用《说文解字》的说法:“符,信也。”符信是古时的信物,用作通行的凭证,有符有节,也叫符或信。符节、符信意思都是关联的。“符”与“节信”正好是相互对应、互为解释。这一点原本是没有争议的,刘文英先生则对此作了新的解释。他根据《周礼·春官·序官》的郑玄注“瑞,节信也”,将“符”解释为“符瑞”,即“天之瑞应”的意思。并由《东观汉记·符瑞志》所载章帝建初七年(82)岐山“天降”铜樽、白鹿等祥瑞之事,推测王符之名即由此而得,以求吉祥。其生年也就自然定在这一年(《王符评传》)。此说另辟蹊径,颇为新颖,不过,其中却有所误会。因为郑玄注的“节信”,是指瑞玉,即玉制的信物,《周礼·春官·典瑞》又注:“瑞,符信也。”所以,不能用来证明“符”字为符瑞之意(张觉《潜夫论全译·前言》)。而且,无论是“瑞,节信也”,还是“瑞,符信也,人执以见曰瑞”,郑玄都是注“瑞”而不是注“符”的,是就瑞玉而言。倘若以“瑞”释“符”,再作引申,未免辗转过度、相去甚远了。《说文解字》:“瑞,以玉为信也。”意思与郑注正同。所以,王符的名与字,只能是符节、符信的意思,而不是指符瑞。

《潜夫论》的题名,也有特别的意思。刘文英先生说:“‘潜夫论’者,‘潜夫’之论。‘潜夫’为作者自谓。‘潜夫’首先表明作者是一位隐居山野、身在下位的‘处士’,同时还表现作者对于自我价值的一种认识和对世俗、时代的一种抗议。”(《王符评传》)这种说法是很深刻的。至于本传所谓“乃隐居著书三十余篇,以讥当时失得,不欲章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研究者则多以“肤浅”“不当”来批评。其实,范晔所说的“不欲章显其名,故号曰《潜夫论》”,只是谓该书以“潜夫”的自号为书名,而不是著其姓名,使之显之于众。之所以“不欲章显”,既和王符的隐居有关,也和他“耿介不同于俗”,“不得升进”的经历有关,因此才以“潜夫”之名,“讥当时失得”,“指讦时短,讨谪物情”,这就和前面所说的“志意蕴愤”,“隐居著书”一致起来了。

范晔在《后汉书》中,将王充、王符、仲长统三人合传,并说:“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归乎宁固根柢,革易时敝也。”“此其分波而共源,百虑而一致者也。”称赞他们是“详观时蠹,成昭政术”,其推崇与赞誉自不待言。当然也有批评:“若乃偏情矫用,则枉直必过。”“数子之言当世失得皆究矣,然多谬通方之训,好申一隅之说。”所谓“救朴虽文,矫迟必疾。举端自理,滞隅则失”。这是史家识断的过人之处。三人传记所载生平事迹的内容并不多,大抵寥寥两三百字,王符、仲长统的传更多是对其著述的摘录,这也是史家作传的一种常用办法。这里特别要说到王符的事迹。本传用了大半的篇幅记载了皇甫规解官归里后和王符的见面,个中深意耐人寻味。范晔引用“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的时人之语,感叹“书生道义之为贵”,所流露的,是对王符“耿介不同于俗”,“竟不仕,终于家”的书生精神的赞许与追慕,也是对“指讦时短,讨谪物情”的士人品格的肯定与推崇,真可谓是潜夫之异代知音。

二、《潜夫论》的作时与成书

关于《潜夫论》的写作年代与成书问题,本传并没有具体的记载,仅仅是说“自和、安之后,世务游宦,当涂者更相荐引,而符独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进。志意蕴愤,乃隐居著书三十余篇”。因此,前代学者多是依此来推测。《四库全书总目》说:“本传之末载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里,符往谒见事。规解官归里,据本传在延熹五年,则符之著书在桓帝时,故所说多切汉末弊政。”清人周中孚《郑堂读书记》也说:“以其本传考之,节信之著书,当在桓帝之世。虽以耿介忤时,发愤著书,然明达治体,所敷陈多切中汉末弊政,非迂儒矫激务为高论比也。”(《郑堂读书记》卷三六)若依此说,则王符著书时已是八十多岁。这种看法显然有问题:一、将全书三十六篇笼统起来;二、将具体篇目的写作和最后的成书混同起来。

20世纪80年代以来,此问题的研究趋于细化,讨论也愈来愈深入。研究者更多是根据该书各篇所透露的信息来考定其作时。彭铎先生对《劝将》《救边》《边议》《实边》等篇的年代予以总体说明:“西羌之乱,与后汉相终始,而其横涌旁决,莫剧于安、顺之时……节信有激而言,非徒议兵已也。”(《潜夫论笺校正》,中华书局1985年)胡大浚先生进一步对这几篇年代予以具体考证(《王符〈潜夫论〉译注》,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刘树勋《王符评传》进一步考定《叙录》的作时在安帝永初五年(111)至顺帝永建四年(129)间,认为《潜夫论》的写作年代在东汉中期安帝年间,成书最迟不会晚于顺帝初年(《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续编一,齐鲁书社1982年);王步贵认为,该书写于安帝年间,成书最迟不会晚于顺帝初年(《王符思想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年);刘文英补充考证《考绩》的作时在公元114—124年,并认为全书的最后纂成很可能在安帝末年,最迟不晚于顺帝初年,即公元125—129年间(《王符评传》);张觉对《叙录》的作时提出新说,考证作于顺帝永和六年(141)第二次内迁以后,这样,“该书的三十五篇正文可能写成于安帝永初元年(107)至顺帝永和五年(140)之间”,“其编定的时间,当在公元141年以后”(《潜夫论全译·前言》);此外,蒋泽枫由《本政》《交际》推断全书的最终完成在桓帝时期,而其著作过程,则历经安帝到桓帝五代(《论王符〈潜夫论〉的成书时间》,《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4年1期)。比照诸说,尽管各有差异,但其方法却都倾向于从文本本身寻找内证,因而结论也更为具体与谨慎。

根据当代学者研究的成果,《潜夫论》中目前能够确定作时的篇目有以下一些:

1.《考绩》。文中说“圣汉践祚,载祀四八”,汉高祖即位在公元前202年,后此三百二十年当为该文作时,即汉安帝元初五年(118)前后。或从公元前206年汉代开国算起,则其作时在公元114年前后;

2.《劝将》。据《后汉书·孝安帝纪》,永初元年(107)六月,“先零种羌叛,断陇道,大为寇掠,遣车骑将军邓骘、征西校尉任尚讨之。丁卯,赦除诸羌相连结谋叛逆者罪”。文中说“军起以来,暴师五年”,可知作于永初五年(111);

3.《救边》。文中说“前羌始反”至今“出入九载”,可知作于元初二年(115);

4.《边议》。文中说“虏遂乘胜上强,破州灭郡,日长炎炎,残破三辅,覃及鬼方。若此已积十岁矣”,可知作于元初三年(116);

5.《实边》。文中说“羌反以来,户口减少,又数易太守,至十岁不得举”,可知作于元初三年(116)以后;

6.《志氏姓》。文中说“太后崩后,群奸相参,竞加谮润,破坏邓氏,天下痛之”,提及和熹邓太后死后群奸陷害邓氏事,邓太后死于安帝永宁二年(121),则本篇作于是年后。而据《后汉书·邓寇列传》,邓氏家族至顺帝时才彻底平反,故本篇当成于顺帝永建元年(126)以后;

7.《叙录》。文中说到《实边》一篇,谓“今又丘荒,虑必生心”,据《后汉书·孝安帝纪》及《孝顺帝纪》所载金城郡、安定郡、北地郡等两次内迁及回迁之事,本篇当作于顺帝永和六年(141)第二次内迁以后。

再来讨论《潜夫论》“篇”与“卷”的问题。史传在著录《潜夫论》时,“篇”与“卷”有所不同:本传著录“三十余篇”,未分卷;《隋书·经籍志》则著录十卷,未明篇数;此后,《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以及《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等皆承《隋书·经籍志》之说。及至《四库全书总目》,则篇卷并举:“《潜夫论》十卷……今本凡三十五篇,合《叙录》为三十六篇,盖犹旧本。”(其中引本传作“二十余篇”,“二”盖“三”字之错讹)可见,该书分卷是后来的整理者所为,而这项工作显然是在纸简替代的过程中完成的。

由《叙录》可以明确两点:第一,该书的篇次在王符著成时便已经确定。《叙录》作为全书的总序,对各篇的著作旨意进行了明确的阐释,并对各篇的顺序也有具体说明,其篇次与今本一致。第二,王符在全书的编排上有着特别的用意。连贯各篇来看,全书由《赞学》开始,次以《务本》,各篇顺次展开,形成一个个相对集中的单元,其中《劝将》至《实边》四篇,《卜列》至《梦列》四篇,前后连续、主旨明确,尤能体现出以类相从的特点来。全书殿以《五德志》《志氏姓》,最后以《叙录》收束,逻辑线索是明确的。以此顺序来分析后来的分卷,不难看出,分卷者对于著者的用意也是有着深刻理解的:该书的分卷只是对原书篇章的归并,将其分为不同的组别,却并没有篇次的调整,每一卷大体上都是一个有着相对明确的主旨的单元。具体说,卷一总论治国与论士,《赞学》则为全书之开篇;卷二上承卷一,谈君道与用人;卷三论臣道与世风;卷四议论政事,侧重吏治与具体政令;卷五延续上卷论政,重点议边;卷六专论卜筮、巫术、相人诸事;卷七包括论梦与辩难两类;卷八涵盖人际交往、君臣之道、宇宙本源、道德教化及帝王世系诸事,颇显总杂之意;卷九单列《志氏姓》一篇,论述姓氏源流;卷十《叙录》为全书总序,阐明著述宗旨。当然,分卷因为关系到卷帙多寡的因素,有些归并不是很准确,如卷七的《梦列》,与《释难》放在一起显然不妥,当和《卜列》等三篇合而成“潜夫四列”;卷八《五德志》也可与卷九的《志氏姓》归为一卷,将其与《交际》《明忠》《本训》《德化》等置于一卷也不大合适。而其中《本训》《德化》两篇,更多哲理思考,已带有哲学总结的意味。不过,考虑到篇幅的大体相当,这个分卷基本上还是体现了王符编排时的总体构想。我们的“题解”便是以卷为单位,以期能够体现出后来分卷者对于全书的认识。

三、先秦子书精神的特别传承

作为东汉最重要的子书之一,《潜夫论》在理想主张与精神品格上直追先秦诸子,继承了先秦子书的著述精神,在思想方面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可以说,其思想之醇正、浑厚,目光之冷静、犀利,批判之峻切、深刻,文笔之老成、持重,在两汉子书中是出类拔萃的;将其与《荀子》《韩非子》等先秦子书放在一起,比肩而读,亦是毫不逊色。

我们特别要说到《潜夫论》对先秦子书精神的传承与弘扬。这里所谓的“子书精神”,主要是就其著述当中的使命意识、理想追求、现实关注、社会批判、民生关怀等而言,我们关注诸子在著书立说中的根本目的。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沿用刘向、刘歆的看法,说到了诸子的兴起:“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换言之,诸子著述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匡正时弊、解除民瘼、扶倾救乱、力挽衰世,一句话,就是要“救世”。而这恰恰都是王符在写作《潜夫论》时所萦绕胸怀而无法忘记的。

王符生活的时代,正是东汉走向没落的季世阶段,与诸子所面临的战国乱世类似;王符对于社会的深刻洞察和热切关注,与诸子改制救世、效法三代的社会理想类似;王符对于现实的严厉批判和冷静反思,与诸子抨击乱世、以天下为“无道”的批判精神类似;王符对于道义学问的大力推崇和高度重视,与诸子弘道明理的理性精神类似;王符对于民生疾苦的深刻洞悉和无比同情,与诸子解救民瘼的重民情怀类似。所有这些,正是先秦子书精神对于《潜夫论》的深远影响;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有了《潜夫论》,子书精神才得以在汉代有特别的传承。

《潜夫论》对于子书精神的继承与弘扬,完全体现在它的思想内容上。以往的研究多习惯以哲学、政治、军事、历史、社会、经济以及美学、交际、人才等各种概念的界定,从各个方面来阐发其中的思想主张,这固然便于分类论述,有其积极的意义,然而却容易导致分析的碎片化、从而忽视其整体性,尤其是不利于对子书精神作系统的分析。或者说,平面式的列举不足以看出《潜夫论》一书的思想体系,看不出它对先秦子书精神的全面继承。我们需要建构一个新的模式来再作诠释。这里,我们试图以“基本主张—价值取向—情感类型—观察视角”的模式,对其思想体系予以解读。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四大主张、三种批判、两重感叹、一种视角”。这既是四种不同的维度,也是四个不同的层面,而其相互之间又是彼此映衬、互为表里的。譬如,主张当中,既有批判与感叹,也体现出特别的视角;反过来,独特的视角也贯穿于各种主张、批判与感叹之中。

(一)四大主张

1.重学、务本。

重学、务本是《潜夫论》的立论之基。全书以《赞学》为第一篇,继承了先秦诸子“劝学”的传统,以学为先、勉人向学。王符以学为“智明所成,德义所建”(《叙录》),认为“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莫良于学”(《赞学》)。他说:“虽有至圣,不生而知;虽有至材,不生而能。”像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这样的“上圣”,犹待学问,“而况于凡人乎”(同上),其勉励为学的意图非常明显。王符也继承了荀子《劝学》中“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的看法,提出:“是故君子者,性非绝世,善自托于物也。”君子能“假之以自彰”的就是“道”,而学习大道的主要途径则是研习先圣经典,“学问圣典,心思道术”,给予经典特别的重视。“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他一再强调“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修经之贤,德近于圣”,因而需要“自托于先圣之典经,结心于夫子之遗训”。归根结底,“道成于学而藏于书,学进于振而废于穷”,因此,君子为学必须奋发自励、坚持不懈,“摄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师,文之以《礼》《乐》,导之以《诗》《书》,赞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这样,自然就可以达于至道。重学的思想也贯穿全书,从而成为全书的纲领。

同样,务本也是全书的纲领与核心。《赞学》之后,紧跟着便是《务本》,正可见作者也是将其作为全书的基础问题。王符主张崇本抑末、守本离末,强调富民正学,以之为治国之本。“凡为治之大体,莫善于抑末而务本,莫不善于离本而饰末。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务本》)富民推衍开来,就是百姓守农桑之本,离游业之末;百工守致用之本,离巧饰之末;商贾守通货之本,抑鬻奇之末。正学推衍开来,就是教化守道义之本,离巧辩之末;辞语守信顺之本,离诡丽之末;列士守孝悌之本,离交游之末;孝悌守致养之本,离华观之末;人臣守忠正之本,离媚爱之末。总而言之,想要“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必“务此二者”(同上)。进一步说,举凡贡士、举贤、考绩、班禄、论荣、交际、劝将、治边等,都要务本抑末,“慎本略末犹可也,舍本务末则恶矣”。书中还提出,“务本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同上)——这已超越了道德品格的限制而深入到人性的本质层面了。

2.重德、尚贤。

王符是儒家学说忠实的尊崇者和倡导者,也是东汉儒家的标志性人物,《潜夫论》一书,“列之儒家,斯为不愧”(《四库全书总目》)。因此,注重德治、强调举贤,尊崇德行道义、主张选贤任能,以之为国家治理的基本方式,这也是王符思想的核心方面。

在王符看来,“仁重而势轻,位蔑而义荣”(《论荣》),君子立身之本,就是德义,“行善不多,申道不明,节志不立,德义不彰,君子耻焉”(《遏利》),因而期待“德义无违”(《卜列》)。“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赞学》)将德义学问作为立身之本。由此,他提出“德化”的主张,以之为国家治理中最基本、也最理想的方式:“明王统治,莫大身化,道德为本,仁义为佐。”(《叙录》)“人君之治,莫大于道,莫盛于德,莫美于教,莫神于化。道者所以持之也,德者所以苞之也,教者所以知之也,化者所以致之也。”(《德化》)道德教化各有其用,也只有德治才能“化变民心”。他强调仁术,提倡德政,主张“德政加于民,则多涤畅姣好坚强考寿;恶政加于民,则多罢癃尪病夭昏札瘥”,“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务厚其情而明则务义,民亲爱则无相害伤之意,动思义则无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法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强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同上)。反过来,在德与刑之间,他首先主张以德治国,“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这也是儒家一贯传统的主张。

王符坚持“国以贤兴”,主张“任人唯贤”,反对“任人唯亲”,猛烈抨击“以族举德”,“以位命贤”的用人方式(《论荣》)。《潜夫论》一再强调尚贤、任贤、举贤、知贤,主张从德行和才能两方面来考量贤才,其中直接以“贤”命篇的就有《贤难》《思贤》,其他如《论荣》《明暗》《考绩》《本政》《潜叹》《实贡》乃至于“论边”数策,无不关涉到尚贤、任贤的问题。王符认为,选拔贤才应当看其德、才两个方面,“为官择人,必得其材,功加于民,德称其位”,“官民必论其材,论定而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思贤》),反对以出身、贵贱论士,“贤愚在心,不在贵贱”(《本政》);选贤贡士、考量贤才“必定于志行”(《交际》),“必考核其清素,据实而言,其有小疵,勿强衣饰,以壮虚声”(《实贡》);不可“舍实听声”,与其“高论而相欺,不若忠论而诚实”,与其“虚张高誉,强蔽疵瑕,以相诳耀,有快于耳”,“而不若忠选实行可任于官也”。同时,“物有所宜,不废其材”,明君用士,不能求全责备,而要“各以所宜,量材授任”,使“一能之士,各贡所长,出处默语,勿强相兼”,从而做到“弃其所短而采其所长,以致其功”(同上)。

3.重法、明刑。

王符面对汉末的衰世,深刻认识到,德治不能离开法制,仅仅依靠道德教化是不够的,必须要“兼秉威德”,“明罚敕法”,德法并举;严刑峻法,“以诛止杀,以刑御残”。他吸收了商、韩等法家思想,将其融入自己思想体系中,从而成其一家之言。这较之于以往的儒家思想,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飞跃。汉代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法家学说也尽在罢黜之列,尽管时为统治者暗自所用,却不被提及,更不会在公开场合予以宣扬,这就是所谓的“儒表法里”或“阴法阳儒”。正因为如此,当时的学者或轻视法家主张而予以贬斥,或视其为洪水猛兽避而不谈。王符作为东汉时期儒家的标志性人物,在服膺德治思想的同时,能够正视商、韩之说,融合儒法,重法明刑,这是超越时代的进步之论,也是他思想中独具个性、非常特别的方面。

此前,儒家对于法家的严刑峻法一贯采取批判的态度,譬如,董仲舒就指斥其为“任刑而不尚德”。王符则在提倡德治、德化的同时,明确提出要加强法治:“议者必将以为刑杀当不用,而德化可独任。此非变通者之论也,非救(原作“叔”)世者之言也。……故有以诛止杀,以刑御残。”(《衰制》)他对于先秦法家著作如《管子》《商君书》《韩非子》等思想予以充分吸收。刘文英说:“他在论证其政治主张的时候,毫不隐讳地从先秦法家人物那里吸取自己所需要的思想资料,有些提法明显地是从法家著作化裁而来。……《衰制》篇论证法令在治国中的作用,同《管子》书中的《明法》《法法》《任法》等篇都有十分清楚的思想联系。而在《务本》《衰制》《劝将》《明忠》诸篇中,也能明显地看到《商君书》中《君臣》《修权》《更法》《定分》等篇的有关论述。”“对于韩非其人和《韩非子》其书,王符简直无一微词,其直接引用其言论者至少有十多次。”(《王符评传》)这个分析是很细致的。

王符认为,法令是君主统治天下最重要的手段,“义者君之政也,法者君之命也”(《衰制》),“夫法令者,人君之衔辔箠策也,而民者,君之舆马也”。君主必须要做到令行禁止,否则就会危及国家:“夫法令者,君之所以用其国也。君出令而不从,是与无君等。主令不从则臣令行,国危矣。”同样,要防止人臣擅法专权,“若使人臣废君法禁而施己政令,则是夺君之辔策,而己独御之也……是故妄违法之吏,妄造令之臣,不可不诛也”(同上)。

王符论法,多将其与赏罚结合起来,“行赏罚而齐万民者,治国也”(《衰制》),“法令赏罚者,诚治乱之枢机也,不可不严行也”(《三式》),而赏罚必须实实在在,也就是“罚赏之实,不以虚名”(《叙录》)。他主张信赏必罚、厚赏重罚:“徒悬重利,足以劝善;徒设严威,可以惩奸。乃张重利以诱民,操大威以驱之,则举世之人,可令冒白刃而不恨,赴汤火而不难,岂云但率之以共治而不宜哉?”(《明忠》)进一步说:“夫积怠之俗,赏不隆则善不劝,罚不重则恶不惩。故凡欲变风改俗者,其行赏罚者也,必使足惊心破胆,民乃易视。”(同上)这也是他在衰乱之世的无奈之法。

4.重民、救边。

王符继承了先秦时期的民本思想,并将其进一步发扬,提出了“民为国基”(《叙录》)的主张,说“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救边》)。“他的政论中最突出的是同情人民、重视人民的思想。他曾反复强调‘国以民为基,贵以贱为本’,即使谈到天命,他也是说:‘天以民为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这种思想是对先秦时期‘民本’思想的继承。”(《校正》出版说明)这也是《潜夫论》中最具思想光芒和人文关怀的方面。

王符明确提出,人民是国家存在的先决条件,“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爱日》)。他由“天”立论,提出“民心”即“天心”的论断,反复说“天以民为心,民安乐则天心顺,民愁苦则天心逆”(《本政》),“天以民为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遏利》),因此,君主只有重民、爱民、利民、养民,关心民生疾苦,才能保其社稷、安其天下。他说:“圣王之政,普覆兼爱,不私近密,不忽疏远,吉凶祸福,与民共之,哀乐之情,恕以及人,视民如赤子,救祸如引手烂。”“圣王养民,爱之如子,忧之如家,危者安之,亡者存之,救其灾患,除其祸乱。”(《救边》)这是说“圣王”之政,更是对当时君主的期待。考量一位思想家的进步与否,就看他是否心存黎元、关怀苍生,说到底,民生问题永远是一块试金石。

由此,王符对于边地问题也予以热切关注。汉安帝永初元年(107)六月,西羌因不愿被迫随征西域,在凉州(今甘肃武威)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抗斗争,前后持续十二年,严重危害到边地民众的生命安全,朝廷因此被迫将金城郡、安定郡、北地郡等地民众两次内迁,遂造成边地的荒芜。鉴于此,在如何处理边患的问题上,朝廷有各种杂乱的声音,包括“弃边”这样的浅薄之论。王符对此问题的认识相当深刻,他激烈抨击地方长官软弱无能、节节败退、欺瞒朝廷、残害百姓的罪恶,坚决主张“救边”“实边”,“边无患,中国乃得安宁”(《边议》);而“弃边”只能带来“唇亡齿寒,体伤心痛”的结果。他说:“地不可(二字原无)无边,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相况,虽尽东海犹有边也。”(《救边》)要求朝廷早定“战守之策”。其见解超迈、眼光过人,实为不刊之论,故《四库全书总目》谓之“灼然明论,足为轻弃边地之炯鉴也”!要之,如此集中地讨论“救边”问题,这在汉代子书中是独一无二的,这既和王符身处边地亲历其境、耳闻目睹边地苦难的独特经历有关,也和他同情边民、不忍生灵涂炭的浓烈情怀有关。在见识超迈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他重民、重边的人文关怀来。

(二)三种批判

王符是东汉社会批判思潮的开端性人物。这股思潮从安帝开始,一直延续到东汉灭亡,在这之中,“王符是最早的一位代表人物,他的《潜夫论》则是这股思潮的开端”(刘文英《王符评传》)。《潜夫论》中最为可贵的也在于贯穿始终的批判精神。

王符对东汉后期社会政治的批判是广泛的、尖锐的,“他历数当时经济、政治、社会风俗等方面本末倒置、名实相违的黑暗情形,指出,此‘皆衰世之务’,并引用许多历史教训来警告统治者。他把社会祸乱的根源归之于统治者的昏暗不明,把治理乱世的希望寄托在明君和贤臣的身上,他向往贤才治国,希望明君尊贤任能,信忠纳谏,这样就能天下太平”(《校正》出版说明)。之所以如此激烈,根本的目的还是希望能够救治衰乱之世、改变疲败之风。王符的批判,主要有三个方面:弊乱之政;浇薄之俗;贪枉之吏。

1.弊乱之政。

东汉由盛而衰,首先是政治上的。和帝以后,朝廷自身内乱不断,外戚专权、宦官干政,两者之间也是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不断加深东汉王朝的政治危机,政事统治上矛盾四起、一片狼藉。王符对于当时政事的诸多弊病都予以无情揭露。大凡举贡荐贤、考绩论功、法令制度、治讼赎赦以及边防军事等,无不涉及,几乎囊括东汉政令举措的各个方面。矛头所指,上至公卿贵戚,下至官吏士卒,皆在其中。

譬如,“公卿不思忠,百僚不尽力,君王孤蔽于上,兆黎冤乱于下,故遂衰微侵夺而不振也”(《明忠》),这是批判公卿百官不思尽忠竭力而致君主闭塞、百姓冤屈;“今则不然,有功不赏,无德不削,甚非劝善惩恶,诱进忠贤,移风易俗之法术也”(《三式》),这是批判赏罚不分导致功效不明;“今日贼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数赦。赦赎数,则恶人昌而善人伤矣”(《述赦》),这是就屡屡赎赦所导致的贼害而言;“今则不然。万官挠民,令长自衒,百姓废农桑而趋府庭者,非朝晡不得通,非意气不得见。讼不讼辄连月日……比事讫,竟亡一岁功”(《爱日》),这是就官吏侵扰欺压百姓、诉讼之事耗时费力而言;“今吏从军败没死公事者,以十万数,上不闻吊唁嗟叹之荣名,下又无禄赏之厚实,节士无所劝慕,庸夫无所贪利”(《劝将》),“今兵巧之械,盈乎府库,孙、吴之言,聒乎将耳,然诸将用之,进战则兵败,退守则城亡”(同上),这是就朝廷救边不力、赏罚不明、诸将无能、进退皆败而言;“群僚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以谀谄应直言,以轻薄应敦厚……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考绩》),这是说举贤荐士名实不副的混乱。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其所指谪,多以“今则不然”或“今”领起,着重用力,在广泛而深刻的批判中勾勒出了东汉季世的政治乱象。

2.浇薄之俗。

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败落是全方位的,不仅反映在政治举措、官僚制度上,也表现在社会风气、民间习俗上。东汉后期的社会风俗,也是一番破败、萎靡之象,世风浇薄,道德败坏。本传在说到王符的经历时,短短两百余字,就两次提到习俗的问题:“安定俗鄙庶孽,而符无外家,为乡人所贱。”“自和、安之后,世务游宦,当涂者更相荐引,而符独耿介不同于俗。”窥斑知豹,可以想见整个社会的风气如何。王符对此浇薄之俗也同样予以猛烈抨击。

他指出,富豪之家多是寡廉鲜耻、为富不仁,“富者乘其材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听所以数乱荒也”(《考绩》),显贵之人心口不一、言行矛盾,“世人之论也,靡不贵廉让而贱财利焉,及其行也,多释廉甘利”(《遏利》),由此带来社会风气的势利虚伪,“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交际》)。王符尤其揭露了俗士因追富逐利而产生的变化:贫贱之时尚有鉴明之资与仁义之志,而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皆疏骨肉而亲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马。财货满于仆妾,禄赐尽于猾奴。宁见朽贯千万,而不忍赐人一钱;宁积粟腐仓,而不忍贷人一斗。人多骄肆,负债不偿,骨肉怨望于家,细民谤biang于道。前人以败,后争袭之,诚可伤也”(《忠贵》)。这完全是富贵财利所导致的士人的异化。王符对于社会的“浮侈”现象也予以揭示,“今民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而习调欺,以相诈绐,比肩是也”(《浮侈》),举世都是“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以至于洛阳之地是“浮末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完全是一副奢侈浮华、游手好闲的堕落之气。关于“交际”,王符更是充满激愤,一再慨叹“富贵易得宜,贫贱难得适”,“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交际》)。指斥“凡今之人,言方行圆,口正心邪,行与言谬,心与口违;论古则知称夷、齐、原、颜,言今则必官爵职位;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同上)的虚伪做作,其所谓“今则不然,多思远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历载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牾(原作“悟”)先圣之典戒,负久要之誓言”(同上),既是对当时势利风气的鞭挞,也透露出他个人遭际的愤慨:他早年与马融、窦章、张衡、崔瑗等交善,然而及至诸人腾达显贵之后,却无人愿为引荐,故而对于人情之淡薄、势利感受更为真切。此外,王符对于卜筮、巫术、看相、占梦等鬼神祭祀、世俗迷信中的荒诞怪象也给予了他力所能及的批驳。相关“题解”对此有说明,此不赘。

3.贪枉之吏。

王符尤其愤恨那些侵扰下民、祸害百姓的暗主骄臣、腐败官吏,一再批判他们“肆心恣意,私近忘远,崇聚群小,重赋殚民,以奉无功,动为奸诈,托之经义,迷罔百姓,欺诬天地”(《忠贵》),“令长守相不思立功,贪残专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考绩》)。他指出,“贵戚惧家之不吉而聚诸令名,惧门之不坚而为作铁枢,卒其以败者,非苦禁忌少而门枢朽也,常苦崇财货而行骄僭,虐百姓而失民心尔”(《忠贵》)。他特别关注西羌反叛中官守的投降主义与退却行为,在羌敌“破州灭郡,日长炎炎,残破三辅,覃及鬼方。若此已积十岁矣。百姓被害,迄今不止”的情势下,那些太守令长,好像“痴儿biang子”,呆傻一般,“尚云不当救助,且待天时。用意若此,岂人也哉”(《边议》)。更有甚者,边地将帅官吏面对“百姓暴被殃祸,亡失财货,人哀奋怒,各欲报仇”的局面,却“皆怯劣软弱,不敢讨击,但坐调文书,以欺朝廷。实杀民百则言一,杀虏一则言百;或虏实多而谓之少,或实少而谓之多”(《实边》);反过来又借口防治边患而盘剥民众,为发国难财以致饿杀百姓:“放散钱谷,殚尽府库,乃复从民假贷,强夺财货。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因随以死亡者,皆吏所饿杀也。”其惨状“其为酷痛,甚于逢虏”(同上)。真可谓字字血泪,直为痛哭之文!这也与其家乡安定临泾本身就属边地有关,他对其中的惨伤灾祸、艰苦辛酸自是身临其境,因而也就有更为沉痛的切肤之感。

(三)两重感叹

《潜夫论》论政,不只是单纯的批判,更有愤激不平的感叹。这也让人明白:王符并不仅仅是一位冷静犀利的批判者,他对于自己的生活时代和生长于斯的故国故土更是充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深厚情感,因而在批判的背后,还有浓郁的家国情怀。张觉说:王符“效法古代圣贤,总结历史教训,针对时弊,研讨学术,将自己的满腔热血和愤懑熔铸成了光耀千古的不朽篇章,以寄托他的‘愚情’。王符的‘愚情’,实是一番救国救民的苦心与痴情”(《潜夫论全译·前言》),这真是知人论世的理解与同情!从这层意义上说,范晔所说的“志意蕴愤”,“讥当时失得”以及“指讦时短,讨谪物情”等,则未免有些简单、片面,因而忽视了一位伟大思想家的炽热情怀。

《潜夫论》中的感喟、慨叹,集中体现在两个主题上,其一是“贤难”之叹,其二是“衰世”之叹。

1.“贤难”之叹。

《潜夫论》自始至终都体现出王符思贤、用贤的思想,也贯穿着“贤难”之愤:“世之所以不治者,由贤难也。”(《贤难》)而所谓“贤难”者,“非直体聪明服德义之谓也。此则求贤之难得尔,非贤者之所难也。故所谓贤难者,乃将言乎循善则见妒,行贤则见嫉,而必遇患难者也”;“故所谓贤难也者,非贤难也,免则难也。……此智士所以钳口结舌,括囊共默而已者也”(同上)。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群小奸邪的嫉贤妒能、壅蔽阻塞:“世未尝无贤也,而贤不得用者,群臣妒也。主有索贤之心,而无得贤之术,臣有进贤之名,而无进贤之实。此以人君孤危于上,而道士(“士”字原脱)独抑于下也。”(《潜叹》)《贤难》反复慨叹:“今世俗之人,自慢其亲而憎人敬之,自简其亲而憎人爱之者不少也。”“夫众小朋党而固位,谗妒群吠啮贤,为祸败也岂希?”“骄臣之好隐贤也,既患其正义以绳己矣,又耻居上位而明不及下,尹其职而策不出于己。”愤懑之气,溢于言表。作者甚至斥责:“夫国不乏于妒男也,犹家不乏于妒女也。近古以来,自外及内,其争功名妒过己者岂希也?”(《明暗》)语气已是近乎詈骂,其激愤郁积可见一斑。

尤需注意的是,作者反复提及“正义之士”与“邪枉之人”的斗争,如《潜叹》篇说“奸臣乱吏无法之徒,所为日夜杜塞贤君义士之间,咸使不相得”;《本政》篇也说“今当涂之人,既不能昭练贤鄙,然又劫(原作“却”)于贵人之风指,胁以权势之属托……此正士之所独蔽,而群邪之所党进也”;《交际》篇更是说“世主不察朋交之所生,而苟信贵臣之言,此洁士所以独隐翳,而奸雄所以党飞扬也”,“奸雄所以逐党进,而处子所以愈拥蔽”。作者因此感叹:“处位卑贱而欲效善于君,则必先与宠人为仇矣。……此思善之君,愿忠之士,所以虽并生一世,忧心相皦,而终不得遇者也。”(《明暗》)“夫诋訾之法者,伐贤之斧也,而骄妒者,噬贤之狗也。人君内秉伐贤之斧,权噬贤之狗,而外招贤,欲其至也,不亦悲乎!”(《潜叹》)最终,作者激愤地呐喊:“正义之士与邪枉之人不两立!”(同上)这与《韩非子·孤愤》所说的“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何其相似乃尔!其情感精神,一脉相承。

胡大浚先生说:“王符之所以就用人问题一再发泄,既有胸中块垒,也抓住了东汉败政的一个核心。”(《译注》)所论深得个中实际。进一步说,思贤、用贤乃至嗟贤、伤贤也成为《潜夫论》一个重要而突出的主题。

2.“衰世”之叹。

前文一再强调,王符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没落衰败的季世。我们看《后汉书》,从和帝开始,外戚专权、宦官干政,交相为害,恶性循环,使得朝廷自身内乱不断,朝政衰敝;另一方面,西羌反叛持续十余年,战争连年不断,朝廷被迫两次内迁边民,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此外,统治者生活奢侈腐化,公卿富豪大肆敛财;官吏阶层腐败贪婪,不惜民力,侵害百姓;社会风气浇薄,道德败坏,贤士困厄;“浮侈”之风蔓延,追逐财利,迷信蔓延。概言之,东汉王朝全面开始由盛转衰,走向没落。

对此,王符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潜夫论》反复说“衰世”“末世”“季世”。譬如,“衰世群臣诚少贤也,其官益大者罪益重,位益高者罪益深”,“衰世之士,志弥洁者身弥贱,佞弥巧者官弥尊”(《本政》),这是说“衰世”;“后末世之君危何知之哉”(《明暗》),“末世则不然,徒信贵人骄妒之议,独用苟媚蛊惑之言”(《潜叹》),“夫圣人纯,贤者驳,周公不求备,四友不相兼,况末世乎”(《实贡》),这是说“末世”;“季世之臣,不思顺天,而时主是谀”(《忠贵》),这是说“季世”。《务本》更是列举了舍本逐末的八种现象,谓“凡此八者,皆衰世之务,而暗君之所固也”。此外,《衰制》更是以“衰”命篇,列举了国家衰乱的表现,其意和《韩非子·亡征》亦有相似。

总之,“衰世”之感始终在王符心头挥之不去。他的所有政论,都是针对这一现实而生发的。无论是改良政事、举贤贡士,还是加强法制、整肃吏治;无论是崇尚道化、矫正世风,还是救治边患、解除民瘼,都是建立在挽救衰世这个基本的前提下的。这也就可以理解他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为何会一再作如此深刻、犀利的批判。

(四)一种视角

现在就可以回到《潜夫论》的视角问题上了。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王符的成就不仅在于他对社会现实的冷峻批判,更在于他对弊政乱俗的深度剖析及解决对策的提出。他力图通过自己的主张,化解东汉王朝所面临的种种危机。他像一个冷峻的医者,为衰乱之世分析病情、诊断病因、并且开出良方。因此,《潜夫论》的视角,类似于一种医者的视角,用医者的眼光看待他的时代。

饶有趣味的是,《潜夫论》一书也多以医为喻,仿佛作者就是一个医术老道、忧患愤激的医者。譬如《思贤》一文,以病喻乱,用治病来说明用贤的道理:“上医医国,其次下医医疾。夫人治国,固治身之象。疾者身之病,乱者国之病也。身之病待医而愈,国之乱待贤而治。”又说:“夫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行者,不可存也。”并将治世的真贤,比作治病的真药,然而世间却难以得到,“当得真人参,反得支罗服(即萝卜根)”,寻玉得瓦,莞尔之余,又令人深思。《忠贵》篇则云:“历观前世贵人之用心也,与婴儿等。婴儿有常病,贵臣有常祸,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过。婴儿常病,伤饱也;贵臣常祸,伤宠也。父母常失,在不能已于媚子;人君常过,在不能已于骄臣。”也是以病因说理。《述赦》更是开篇即说:“凡治病者,必先知脉之虚实,气之所结,然后为之方,故疾可愈而寿可长也。”以之为譬来说明“为国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祸之所起,然后设之以禁,故奸可塞国可安矣”。《实边》云:“扁鹊之治病也,审闭结而通郁滞,虚者补之,实者泻之,故病愈而名显。”以之喻“伊尹之佐汤也,设轻重而通有无,损积余以补不足,故殷治而君尊”;又说“贾谊痛于偏枯躄痱之疾”,而“今边郡千里,地各有两县,户财置数百,而太守周回万里,空无人民,美田弃而莫垦发;中州内郡,规地拓境,不能半边,而口户百万,田亩一全,人众地荒,无所容足,此亦偏枯躄痱之类也”。《梦列》论梦之成因,其中之一也与疾病有关:“阴病梦寒,阳病梦热,内病梦乱,外病梦发,百病之梦,或散或集。此谓气之梦也。”《叙录》中还在说“买药得雁(同“赝”),难以为医”。不难看出,“医者”的情结贯穿全书。

将《潜夫论》与《荀子》《韩非子》对读,就可以发现各自观察视角的差异。如果说,《荀子》是绵密老成、博学持重、“最为老师”的“师者之文”;《韩非子》是犀利峭拔、鞭辟入里而又“惨礉少恩”的“吏者之文”,那么《潜夫论》无疑就是冷峻深刻、洞悉弊病而又心怀仁爱的“医者之文”,王符也就是那个直面汉末季世顽症痼疾的冷峻的“医者”。

王符与王充、仲长统并称“后汉三贤”或“东汉三杰”,韩愈曾作《后汉三贤赞》,称赞其人:“王符节信,安定临泾。好学有志,乡人所轻。愤世著论,《潜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为贼。良民之患,其旨甚明。皇甫度辽,闻至乃惊,衣不及带,屣履出迎。岂若雁门,问雁呼卿?不仕终家,吁嗟先生!”钦慕有加。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符书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真是明眼之论。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也说:“王充、王符、仲长统三家之文,皆东京之矫矫者。分按之,大抵《论衡》奇创,略近《淮南子》;《潜夫论》醇厚,略近董广川;《昌言》俊发,略近贾长沙。”将其与董仲舒相提并论。这些评价,王符当之都毫无愧色!

四、《潜夫论》的版本情况和本书处理方式

《潜夫论》一书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本子,是清黄丕烈所跋的明刻本十卷。此外,明程荣于万历年间校刊的《汉魏丛书》本、何允中于万历年间刊刻的《广汉魏丛书》本也是较早的本子。清代则有述古堂藏冯舒校影宋抄本(《四部丛刊》收入)、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写本、王谟辑刊的《增订汉魏丛书》本,以及最称善本的《湖海楼丛书》所收嘉庆萧山汪继培笺注本。其他如明《两京遗编》本、清《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等也都是重要的本子。

1979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彭铎先生校正的《潜夫论笺》,1985年收入“新编诸子集成(第一辑)”中,定名为《潜夫论笺校正》。这是20世纪以来最好的整理本。同年,台湾鼎文书局也出版了胡楚生的《〈潜夫论〉集释》,该书是在作者博士论文《〈潜夫论〉校释》的基础上扩充而成,其所谓“集释”,仅是补充汪笺而已,未足称善。

关于《潜夫论》的注译,目前看到最早的是刘兆佑的《潜夫论今注今译》,1977年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1991年,胡大浚等先生的《王符〈潜夫论〉译注》由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后则有彭丙成《新译潜夫论》(台湾三民书局1998年一版,2007年二版)、张觉《潜夫论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等,都是很不错的译注本。

本书以彭铎先生《潜夫论笺校正》为底本(简称“彭《校》”),即所谓古籍整理中的“新善本”。其中汪继培笺简称“汪《笺》”。校本主要为程荣校刊的《汉魏丛书》本(简称“汉魏本”)、《四部丛刊》收述古堂藏冯舒校影宋抄本(简称“四部本”)、《四库全书》本(简称“四库本”)。其他如王谟《增订汉魏丛书》本、《群书治要》等则随文参校,不再简称。

本书校勘,凡底本可通者,一般不做改动。底本文字有所改动及诸本文字有差异且具参考价值处,悉出校语。注释方面,本书在疑难字词的注解之外,更多注意史实与典故的疏通。译文则在忠于原文的基础上,力求文字的晓畅通达。注译工作在个人斟酌取舍的基础上,参考了胡大浚等《王符〈潜夫论〉译注》(简称“《译注》”)、张觉《潜夫论全译》(简称“《全译》”)及《潜夫论校注》(简称“《校注》”。该书2008年由岳麓书社出版,是在《全译》的基础上,删去译文而成)等,并择善而从。本书的成绩依然离不开这些优秀学者的辛勤工作,这里谨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感谢业师赵逵夫先生。他多年前即指导我读《潜夫论》,此次整理中又常常帮助我解决困难、释疑答惑。我之所以选用《校正》为底本,就是和赵先生反复商量确定的。赵先生今年已是七秩有五,却依然每日伏案,笔耕不辍,朝夕不懈,这精神令我惭愧,也催我奋进!每每从先生家里出来,总是不由感到温暖,好像充满力量一样!

本书的《五德志》《志氏姓》两篇,由刘阳杰同学完成。书稿的三至十卷,他又通读一过,校改错误、补充材料,做了很多工作。阳杰同学从我学已近七年,他为人朴实,读书用功,好学敏思,这几年的成绩是显见的,期望他有更大的进步!赵玉龙同学帮助整理材料、校勘文字,并协助校改了部分初稿;还有郭全升、刘悦、王丹妮、张馨尹诸同学,帮助搜集资料、校勘文字,也做了不少工作,一并致谢。

2014年,在完成了“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新序》整理之后,本书的责编周旻老师热情邀请我继续做《潜夫论》的“三全本”,交稿之后,她又做了认真细致的校改,修订、补充了大量内容。感谢她的信任与鼓励!

王符是我两千年前的乡贤,也是甘肃古代第一位大学者,这足以让我自豪!我最早关注他,是受赵逵夫先生启发的。他在一次座谈会上谈到,一些很有影响的文学史教材,竟然将王符的《潜夫论》列在了王充的名下——这颇让人不解。伏俊琏先生对此亦有微词,谓其“轻视陇上学者如此”,并给王符及《潜夫论》以很高的评价。我于是开始认真研读此书。读得久了,便越来越为这位伟大的思想家的精神风范所折服!当东汉千疮百孔的衰世之际,王符能够保持清醒冷峻的理性眼光与独立耿介的士人品格,批判乱政,抨击时弊,关怀民生,也给出了一剂剂治乱救世的良药。是编一读,百代之下,不由令人想其风标!

1952年,彭铎先生经郭晋稀先生引介,由湘入陇,执教西北师范大学三十余年。多年来,他焚膏继晷,孜孜矻矻,撰成《潜夫论笺校正》一书。如果说汪《笺》是《潜夫论》的功臣,那么,彭先生的《校正》更是汪《笺》的益友!此后,我校胡大浚教授在彭先生整理的基础上,与李仲立、李德奇完成《王符〈潜夫论〉译注》,使其为更多的读者所知,这也是大陆最早的译注本。我今天站在彭、胡两位先生的肩膀上,承其薪火,再做董理,我又是惶恐,又是感动。乡邦、文献,先贤、师长——这让我无法平静!周秦故地,陇右旧籍;卷帙不散,斯文在兹。吾侪小子,敢不勉乎!


敬请各位方家批评指正!

马世年

2017年9月26日于游学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