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守义墓志》评析
《独孤守义墓志》,乃唐垂拱元年(685)十月十三日撰写的墓志。出土于河南省洛阳市,正书二十二行,行二十一字,楷书。
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说:“北朝族望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惟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然其笔法劲正遒秀,往往画石出锋,犹如汉隶。其书碑志,不署书者之名,即此一端,亦守汉法。” 如果从风格上来讲,《独孤守义墓志》应是阮元所讲的此类书法之遗脉。其刻石风格似北朝邙山墓志,与北魏初期《元彬墓志》风格相像,粗犷雄浑,奇崛恣肆,棱角突出,甚至在刻工上显得支离,正是这种粗率的刻工让它显得更加意外,料想原石上的书丹未必如此,这种失真导致一种新的审美出现,章法上的行间茂密,“入目初似丑拙,然不衫不履”,这种肆然的自由状态很难与法度森严的唐代书法联系起来,无论是方折的棱角还是结字的朴茂皆与唐法相去甚远,而与北朝书法更为接近。这种无古无今的书写现象,在书法史中非常特殊,而长久被人忽略的民间书迹和儿童书写往往有此特征。
一般来说,我们所见的唐代墓志,都多多少少与唐代的正统楷书,如颜、柳、欧、褚、虞等有几分相似,或者承接隋代墓志的“平和典雅”“峻严方饰”的特点,而《独孤守义墓志》特殊之处在于,它迥异于一般唐代墓志的规整,也不同于隋代墓志质实细利的特征,而直接追向北朝,更接近北朝摩崖的圆浑、造像的方锐、墓志的真率。一般的墓志共性较多,个性相对较少,正因为唐代书法的风格特征强大,所以单个墓志显示出如此的个性,就越特殊,越有书法史的价值和研究意义。这正是《独孤守义墓志》的书法价值。
而《独孤守义墓志》另一个特殊之处乃是其笔法的意义。这条线索可以追溯到书法史中早期的楷书,我们在汉简牍及汉代陶罐上的书丹上可以看到其早期的笔法轮廓:笔法中保留分隶、章草的影响,且越来越简化,变绞转为提按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楷书笔法的第二个阶段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这时楷书盛行,分两条支路。一条是以东晋王羲之等人为代表的墨迹书法,这些书法虽然以行书为主,但时常夹杂楷体字,它们用笔丰富,强调行笔的两端和转折处,绞转并不多见。第二条是这时期的碑刻,如《爨宝子》《郑长猷造像记》等,由于强调肃穆庄严,书写时笔画的两端和转折处特别夸张和修饰,但也有部分保留绞转笔法的使用,如《郑文公碑》《瘗鹤铭》等,这些作品使用圆转,平直的用笔方法,所以我们经常讲其有“篆隶气”;而楷书笔法的第三个时期就是唐代,此时提按几乎取代了所有其他笔法,而成为霸主。这时的楷书笔法特点是:强调端部与转折,藏锋不露,有意识地借鉴已然丧失的篆隶绞转笔法。后者的代表书家就是颜真卿。
楷书笔法演变的三个重要时期,昭示了中国书法史用笔的发展奥秘,这之后的楷书只是在这三个时期中间来回跳跃,不断融合和滋生新的风格,而很难撼动楷书的主体用笔方式。
我们分析一件碑拓作品的用笔,往往将其视作一件整体的书法作品,而暂时规避其刻工与书丹的二元差异,这样才能更好地分析其笔法特征。《独孤守义墓志》前三分之二的部分,大多数字注重笔画的两端和转折处,甚至在笔画起始的时候极尽夸张,如“独孤”二字、“渎”“挺”等字,同时强调用笔的提按,但又保留了笔画圆转凝重的特点,参以绞转和平直的运笔,如“尚书幽”三字,有隶书的宽博之态,又不乏篆籀圆转中实的气息。整个墓志的后三分之一部分显得漫漶细利,像滑石印般鬼使神差,粗粗细细、一惊一乍,别有洞天。这种由岁月带来的质感是特别的,它的笔法更是模糊的,我们既能看到早期楷书中那种分隶的影响,又能频繁地看到绞转和圆动的笔法运动,但又能观察到一些字的提按。这真是无古无今的书写。所以《独孤守义墓志》更为特殊的价值在于,这种由书写用笔的无秩序感和由岁月带来的模糊魅力,这也正是古代民间书法的潜能和更为重要的价值。
沈曾植早就曾对这些无名氏的书迹有所讨论。《杂札》云:“虽六朝碑,虽诸家行草帖,何一不横是横,竖是竖耶?算子,指其平排无势耳。识得笔法,便无疑已。永字八法,唐之闾阎书师语耳。作字自不能此范围,然岂能尽。” 《菌阁琐谈》又云:“写书写经,则章程书之流也。碑碣摹崖,则铭石书之流也。章程以细密为准,则宜用指。铭石以宏郭为用,则宜用腕。因所书之宜适,而字势异。笔势异,手腕之异,由此兴焉。由后世言之,则笔势因指腕之用而生。由古初言之,则指腕之用因笔势而生也。” 所以用笔之法并无定法,因当因势利导,随机生发。我们知道,唐代楷书的最大问题是笔法丰富性的丧失,也就是上古的绞转笔法的消隐,致使线条圆持凝重的丧失,提按、留驻、强调两端等运笔形式的典范化逐渐导致笔画中怯、单薄的弊病。明白这一点后,我们就更加能够明白寐叟的苦心,也更能看到《独孤守义墓志》的特殊之处和它带来的冲击。
谭泽闿当年指出李瑞清书法:“直化刀石之工纳入毫素”,否论了当时认为“六朝碑皆石工锤凿所成,非毫素闲物”。谭的观点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临摹碑版的视角,即以毫素之心浸润碑版之凝重。所以我们在临摹《独孤守义墓志》此类笔法模糊的刻碑书法的时候,一定要关乎整体的丰富性,这包括章法形式和笔法的变化。就如米芾在前人的笔法中加入绞转和刷的笔法,黄庭坚从参悟自然中得到新的弹跳性的笔法,林散之写草书时用长锋羊毫深按扭结的笔法,他们都是在古典作品的提按笔法的基础上做出的努力。但这些对于今天的书法创作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新的审美要求,就不得不从像《独孤守义墓志》这样的无规律性的笔法秩序中,获得更加富有某种未知的可能性,更加丰富的笔法表达,更加需要毫素之心的轻松感觉和自然之势,这样才能产生既古又新、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