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骨乐黄昏
落羽在桑榆城召开同盟大会的邀请贴寄到了江南府上。
新君治下统领四海的骨乐国暴政七年,民间朝堂早已怨声载道,众臣众民敢怒不敢言。私下里造反谋逆之声此起彼伏。
作为势力最大的藩王隆西王,落羽自然是野心勃勃,是以争天下。
福辰本不太愿意接下这宴帖。他自然是痛恨昏聩之君迫害天下苍生,不过江南乃儒雅修行、寄情山水之地,不练嗜血的强兵壮马。落羽要起兵,他帮不上什么忙。可转念又想起数月前京城王军征讨他江南属地,在他节节败退之际,是落羽施以援手救江南万民于水火,莫大恩情,让他难以却步。
虽没多少兵丁,也要带上几千撑个排面。福辰略备了些薄礼,沿着小道朝桑榆而去。
从前他爹福湘在时,在这些藩王们的聚会上也是很少露面的。席间诸多夸夸其谈者,福辰皆觉得面生。
落羽坐着最高的主位,红光满面。他慷慨激昂的讲演福辰一个字也没有入耳,台下众人阿谀的嘴脸他倒看得清楚,人心并不都是向着这位落统领的。他这个位子,不稳当。
福辰不喜这乌烟瘴气的氛围,自顾自皱眉喝着果酒。不过江南富庶,军粮充沛,福辰这位江南王还是引得了几位王公的拉拢敬酒。
先来的这位,是汾北府的当家潘铭。说起来造成如今天下这番情势,他的老爹潘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骨乐先帝光烈君猝然崩逝,太子束辉按律继位。汾北王潘石偏偏棋行险招,联合白城王、洛阳王、靖南王三家意图篡位。不料事迹败露,潘石为求脱罪告发了三位同党,束辉君顺水推舟抄了三家府邸,子民皆贬为奴。京城南郊哀鸿遍野,汾北府却安然无恙。从那而后,束辉君便开始疑神疑鬼,总是在朝堂上斥责有人密谋他的君位,从此昏政频出,残暴不仁。
或许是良心不安,潘石暗中保护了三位藩王的孩儿,将他们接去府中收养。三位公子小姐年纪尚小不谙世事,与汾北府一对兄妹却是处的融洽。福辰早就听过他们五结义的事,潘石去后这几年,他们勤练兵,通商路,也算在北境站稳了脚跟,威名在外。
不过眼前却只见着潘铭兄妹二人。三杯浊酒下肚,他便拉着妹妹石沫来行礼。她双手抱拳于胸前,大方行个侠士礼,唱了个喏。
潘铭嗔怪了妹妹几句没有闺秀的样子,福辰倒觉得这番出落爽直的性子甚好。他见多了双手伏于腰间,屈膝行礼的俗世女子,都不如她这般来的直接了当、令人心悦。
潘铭如他父王一般,雄心未泯、壮志未酬,从他字里行间,福辰听得出他不甘居于落羽之下,欲自创天地之意,不由皱了皱眉。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到半盏茶功夫,福辰便找了个由头将他打发走了。
接着,是西北王府的少主万严。听闻老西北王万柝病重难以下榻,时日无多,这位万严公子,便是要承袭爵位的。
山高地远,来往不多。福辰对这位未来的西北王不甚了解,今日正当见识一下。
万严回头望了望方才离去的汾北王,沉沉道:“看来,他又碰了一鼻子灰。”
福辰觉得这话有趣,随口问道:“哦?万兄何以见得?”
万严轻叹口气。他大潘铭几岁,和老汾北王是忘年之交,早先也多出入汾北府上。潘铭性子烈,见他这般沉稳迟慢的性子不惯,一顿拳脚后,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在万严觉得,个人的观念见解有所不同再寻常不过,不以为意,潘铭却时常寻机抬杠。
事到如今,在众人齐心欲讨伐暴君之际,他却生出二心,借着此次盟宴拉帮结派,欲自立门户。
与其说这趟是结盟宴,不如说是诸位藩王的互相观望,谁又能给一个准信呢?这么说来,潘铭四处碰壁也就不足为奇了。
万严抬了抬眼:“备些兵甲,兄台在江南的日子才能安生。在座诸位冷眼里都看着,谁乘的什么轿,带了多少兵,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他们只会找软柿子捏。”
他又吃了杯酒,起身拜道:“言尽于此,告辞。”
福辰寻思着这些话他的谋士陈煜也同他说过多次,他都以江南修墨不修武为借口搪塞。如今天下行将变乱,他不得不防。
不过万严竟能设身处地为他而想,是个不可多得的善类。
陆陆续续还有各地的小王找福辰吃酒谈天,转眼面前的三坛陈酒都见了底。挥手谢绝剩下的宾客,他摇摇晃晃抱着脑袋,扯开衣角透了透身上蒸出的汗,蹒跚行去楼台之间吹风。
神色迷蒙中福辰觉得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猛的回头,身后确有一个人影。他辨不清那人的形容,但她身后配的那把闪着厅堂中照来的通明光亮的剑,却叫他似曾相识。
正想查探个究竟,一阵怪风吹的福辰险些跌倒,幸好被一双微凉的玉手扶住:“公子醉了,先喝杯解酒茶吧。”
眼前的雾气散开了些,福辰终看清了静立一旁、神色略带焦虑的姑娘:一袭淡紫色的桐花衣衫,脸颊不知是抹了脂粉还是浑然而成的泛着桃花红,颔首咬唇像犯错的孩子。
她见福辰紧盯着自己,脸红的更甚,掏出一块红手帕急忙忙道:“是我家姐姐,方才同你敬酒的石沫姑娘。姐姐她对你芳心暗许,便叫我来传话于公子你。公子若愿意,便接了这手帕去,权当定情之物了。”
福辰没有回话,木木然去握她手中的剑。
姑娘后退了半步,深吸一口气:“这柄寒月剑,公子认得?”
福辰怔了怔,含笑反问道:“姑娘认得这剑,却不认得我了?”
姑娘始终不敢迎上福辰的目光,提剑的手却被握的牢牢的,她费力也挣脱不开。只好陪着笑道:“福公子,你这般样子。是应了,还是不应?”
酒劲还没过去,福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若我接了这红帕,是要了你呢?”
姑娘的脸红透了:“小女不敢当……”
福辰索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大笑道:“什么不敢当,本王就是喜欢你,白希姑娘。你的闺名我时时都记着呢。”
她全身紧缩靠在炽热的胸膛上,倒也不反抗,轻声道:“小女唤作希桐……”
福辰回忆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缘何唤错了她的名,约莫真的是记差了。
围在身上的手臂稍稍松开,希桐才放松了些。福辰夺过她手中的红帕,得意道:“我接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哦。”
希桐害羞的跑开了,便跑边对福辰挥挥手,算是应了这么回事。福辰瞧了瞧手中的红帕,乘兴而去。
宴会还余下些助兴节目,福辰自认没有去的必要。遂起身离席,也不去同落羽道个别,便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大殿外插着江南旗号的马车队。
“江南王请留步,在下有要事相商。”
说这话的是蛮王陆丰,福辰记得他是落羽的亲信。看来落羽并不肯放弃自己这个好盟友。
这蛮王陆丰,本是西南一隅贼寇之首。适逢落羽平定蛮荒之乱,曾打破山门活捉了他。见他有一身横肉和功夫,就留他做了个小小蛮王,给了巴掌大一块封地,他自然也是千恩万谢,恪尽职守的为落羽服务。
福辰掀了轿帘,干笑道:“上来说话吧。”
陆丰拱手拜了拜,信步登轿。
盘踞西境、雄冠诸藩的隆西王果然不是碌碌匹夫之辈。他心知骨乐国九九八十一位地方大小封王不可能齐心对付当今这位暴君,暗地里物色着自己真正的盟友。除却福辰自己,只寥寥数位,其中便有西北王万严。
落羽眼光果然不差,那些见风使舵的势力角色都被他去除了个干净。
福辰断没有拒绝的道理。陆丰双手捧上兵符,十万隆西军即刻就会随他东行保卫江南,这正是他当下最需要的。没有强壮的兵士,他无以守护江南万千子民。
福辰解下随身的玉佩交给陆丰,垂眼肃然道:“告诉落兄,在下愿意追随效忠。”
蛮王回礼道:“那便仰仗江南王了。”
马车队一路沿着江边的商道而行。驻足遥望尽眺,只见浩淼东去,惊涛阵阵。阴雨淅淅,芦苇朦胧。
江水不平静,一如这世道。
“哥,你回来了!”一阵清脆含笑的呼喊。
每每福辰回府当日,福聪都会在邺城城楼上眼巴巴等着。
福辰的这个弟弟,仿佛是他前世欠下的债。娘亲怀他时便有血崩之兆,生下他后就撒手而去。怀着对亡妻的愧疚,父王视他作珍宝,从不让他插手王府大小事务,一切皆由福辰这个哥哥代劳。如今明面上福辰管着文书,福聪掌着军务,可偌大江南府上下不过七千兵士,属实也轮不上他操心费神。
十万隆西军交到手里,福聪傻了眼,举着兵符不知所措。
若没有上一番王军的讨伐征税,福辰也如这般没有戒心。上一次是落羽,那下一趟去请哪个来救?
他沉下脸斥道:“福聪,什么时候你才能像个男子一般独当一面?当真是打算一辈子做瘸腿的老匹夫了。”
福聪双目噙满了泪。平日里一向和颜悦色的哥哥竟也会怒发冲冠,想来当下时局是何等的不景气,他不能习武的身子骨自然指望不上,往后领兵征战的大任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
前途慢慢,路难行。
暴君束辉一道天旨,落羽被安上千古逆贼的罪名。他下令举全国之力征讨,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恐怕连暴君自己都不知道,他祖上建立的这骨乐基业已被下头众人啃食殆尽。三十万王军形同散沙,领头的将军眸田也是个白吃军饷的庸才。落羽不过派出几万轻骑就瓦解了攻势,王军士气大伤,一路败退回江北燕门要塞,又被陆丰领军截住,一举剿灭。
西域。万严依计领兵击溃了镇压西北多时的王军主力漠西军,京城王室已几无反抗之力。
落羽一时盛名大振,各方诸王纷纷递来贺信。大家都明白,骨乐政权日薄西山,天下要易主了。
可偏偏在此时,状况出现了差池。
一切大局都在落羽的掌控之下,基于自信和实力,他立了个誓:率先攻入京城者称王。
众藩王对落羽的势力心知肚明,他这般摆阔无非就是展现他身为义军首领的气度。至于天下之主的位子,必定会被他收入囊中。
汾北王潘铭却不愿成为这场王位争夺战的看客。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个甚好的契机。他给焦头烂额的束辉君写了封信。
信中大约说的便是汾北府愿意派出全部兵力助束辉君抵御起义贼寇,他潘铭宁愿战死以报君主的知遇之恩。字里行间真真切切,再加上之前起义斗争中潘铭一直按兵不动,种种假象让无路可退的束辉君抓紧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可这终究只是潘铭计划的一部分。
潘铭和妹妹石沫领着中军,三位汾北府的义子少奕、彤启、希桐各领上一支军,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京中。
京城。由于王军的一败再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朝臣们都预感到要变天了。束辉君被眼前这种突然而来的沉重感压的喘不过气来,他自然不想让世代的骨乐江山毁在自己手上。潘铭既为他而战,束辉君自然是千恩万谢,亲自摆国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并在宴会上封了潘铭为镇京大将军,亲授兵符。潘铭在宴席上敬酒恭维,给足了这位骨乐君主最后的面子。
第二日,束辉君刚从美梦中醒来,就发现潘铭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两眼一歪,哆哆嗦嗦的问道:“爱卿这是……”
潘铭挺直了身板冷笑道:“什么爱卿,你有资格这么叫我吗?”
看着束辉君一脸迷惑,潘铭继续道:“你的王军已被我收编,昨夜我的汾北军包围了京城,现下京中都是我的人,”又托了托他的下巴,“包括你。”
束辉君怒火攻心,愤然起身道:“你敢骗本君,本君要将你就地……”
话音未落,潘铭的剑上留下一抹红,而束辉已倒在了眼前,潘铭“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而仍在江北燕门城领着最后的残兵败将殊死抵抗起义军的眸田将军,听闻君主驾崩,信念轰然倒塌。不久,便率军投降。隔日,领着一众大小首领投了河。维系了百余年的骨乐政权,也就这么倒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