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兵不厌诈
西北荒凉之域,地广人稀,吹过耳旁的风都带着沙。
伙计们坐在小店门口喝着热茶,嘴里哼着小曲,偶尔感慨两句这仓皇的乱世。
这破落小镇,来往车马也不多,边民百无聊赖的过活,日子千篇一律。
军马入城,扬起尘土万千,滚滚而来。就如一颗石子投进池塘,激起多少涟漪。
楼上楼下,左邻右舍,大家伙纷纷探出头来,四下望望,照面寒暄几句,小城一下有了生气。
“少奕,外头好像来人了。”
灵儿倚在窗边,见着大股兵队涌进这座小城中,不免警觉起来。
少奕欣欣然醒来,兴许是多日奔波劳累,瞧着日头已近中天,身子还是乏的很。
“灵儿,你怎么自己起来了?你的腿……”
“没事啦,我可以自己走。”灵儿揉揉自己的腿,宽慰着神色焦急的少奕。
自上次受了刑,灵儿的右腿就落下了病根,身上留了不少的伤,行动也多有不便。
终是自己的结拜大哥为小姐失踪之事一时气愤滥用刑罚,少奕心头对灵儿有愧,并些倾慕之心,对她格外的照顾呵护。
北上之路,千难万险。连遗的追兵不断,又时有流寇骚扰。不过即便在最危难旦夕时,少奕也未曾忘记潘铭的嘱托。
此处离剡城很近了,不出几日便能抵达。为了不打草惊蛇,少奕停军在十里外,兀自带着灵儿进城来体察这里的民风民俗,打探都城里有关小姐的消息。
想着自己这些年不似大哥般抛头露面,江湖上也没多少人认得他,少奕心里头坦然的很,不带怕的。他速速换了衣裳,扶着灵儿下楼看去。
这些士兵蛮横跋扈的很,一言不发就对着沿街的铺子一顿洗劫。又是掀了桌,又是砸了门面的,嘴里还“刁民、刁民”的骂骂咧咧个不停。
瞧着这些暴戾乖张的嘴脸,换作从前,少奕提个枪,照着那几个杀千刀的脑袋就挥过去。
时日不同了,如今手头能调用的兵将还不如眼前这些虾兵蟹将多。路见不平也只能干看着,将满心的火气憋在肚里。
“见过这两个人没有?”带头的军吏拿出两幅画像,满街拉着人诘问。
“没有……没有……”小伙计看了半天,也没认得出来,满脸畏色的回道。
“我劝你看看清楚!”一把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小的真的没见……没见过……”伙计扑通一声跪倒,哭丧着脸。
军吏将他一脚踢开,揪着旁人继续逼问。
偷瞄了画像,少奕隐隐觉得这两人倒是很像希桐妹妹和已去的江南王福辰。当年,他也曾举着这对璧人的画像,寻遍白城街头。
“这…这不是桐姐姐和方哲哥哥嘛?!”灵儿惊的叫了出来。
少奕要堵她的嘴已来不及了。侍卫闻声,全都围聚过来。
“你认识他们?说!”
一个小厮死死拽住灵儿,掏出匕首,想逼她就范。少奕在他身后暗中给了一掌,那厮便飞出去几丈远。
“你还敢动手啊?”领头那人气不过,拔剑正欲与少奕一斗。
“慢着。”一声洪亮的呵斥。
少奕侧目一瞥,目光正对上那张让他夙兴夜寐、苦苦寻觅的面庞,也是大哥余生唯一的诉求。
脑海中排演过千百种同小姐重逢的模样,似是做了大夏王妃,或是流落街角,祸福凶吉里的种种……少奕唯唯漏了这一身漆甲戎装、威风凛然。
“小姐……”他血红的眼眶里泪光闪闪。
“石沫姐姐,可找到你了。少奕想极了你,如今他受了潘大哥的托,一刻不停就来了。”灵儿雀跃的拉着石沫的手,眼眯成了一条缝。
“少奕,久不见了。如今得了灵儿妹妹这么个温顺可人的妻,真是好福气啊。”
石沫没似他二人那样昂扬的情绪,只这么随口调侃两句。
“不,我还没嫁与他……”灵儿红着脸嗫嚅着,侧目偷瞄又正对着少奕宠溺的眼神,羞得把头埋进了袖子里。
“石沫,你过的可好?”
这才是少奕最关心的问题。不过相隔半年,眉宇沧桑,容颜破损,裸露在盔甲布衣外的肌肤满是暗暗的伤痕。眼前的小姐,陌生又疏离。
“好得很,”石沫淡淡说道,撸起了袖子,“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既然选择踏上从戎之路,这副皮囊,就爱惜不得了。走吧,去我帐下叙叙旧。”
深深的夜幕笼罩着荒凉的山岭,凄清寂冷,不时传出孤魂野鬼般的瘆人叫声。
惨白的月光将窗外的人影映在鼠灰色的墙上。少奕和灵儿所住的别院,已被重重包围。
这群玄衣蒙面之人得到的指令只有一个:格杀勿论。他们悄然接近寝房,缓缓拔出手中剑。
别院里昏黄的烛光在微凉夜风中摇曳着,似在告诫屋里头睡在温暖中的人,寒流来袭。
最后的微光终究是被穿堂风吹灭了。黑暗中,两个蒙面人闯进里屋,摸索到床边,掀开被褥,一刀狠狠扎下去。
“点灯!”
榻上竟是两个稻草假人,蒙面人愤恨的将假人丢在地上,却感觉到被褥上还有些许微微的体温。
他们还未行远,或许,还在这别院中。
“搜!他们一定还在这里。”两人对着外头守着的众人高喊道。
荒岭山冈的宁静祥和被打破了,别院屋头下的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被利剑刺探了一遍,留下一个个扎眼的窟窿。
“老大,他们在这里!”
一阵厉风吹过,院外的一处草丛不寻常的动起来,分明有人暗藏在里头。
本想借着假人引开这一众凶汉,不料想暗害他们的人根本没准备给他们留下活路,满山的兵,将每一个可能逃生的细微小孔堵的死死的。
这些人也不再顾忌什么了,直摘了头套,千百把尖刃朝草丛这边刺来。
“砰砰砰!”
少奕横剑挡在头顶,奋力抵开了这一阵刀光寒影,趁他们后退未稳的间隙,紧紧握起灵儿冰冷颤抖的手腕,朝着只有零星几棵杉木的山冈上狂奔过去。
他们早有准备,那里停了少奕的爱马。
身后的阵阵杀声传入耳畔,少奕奋力挥着鞭。马也通性的骤跑起来,拼命的将自己的主人带离这场血光之祸。
“咴——”马痛苦的长鸣一声,一头栽了下去,将二人重重摔在黄土上。
马的脖颈上中了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少奕正俯下身,想再看一眼陪伴自己多年的伙伴,不防又是一箭,正中他的肩上,鲜红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沙地上。
灵儿惊呼一声,慌忙取下身后的包袱。
止血绷带在哪里?药在哪里?
“不要……”少奕沉声说着,握住了她的臂膀,“没事的。”
追兵举着火把,已越过前面的山头,离这里不远了。
“可是你的伤……”灵儿咬着牙,周遭漆黑一片,只有手中的一盏灯,她看不清少奕的伤势。
“灵儿,你相信我吗?”
灵儿只觉得手被牢牢夹在温暖的腋下,对着他灼灼的眼神,颔了颔首。
前路漫漫,荒漠无尽。
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她习惯了,也厌倦了,但她不怕。
时光流转,唯求汝初心不变;杀伐决断,愿与君共赴天涯。
只要与你同在一处,修罗天地,堂皇阴狱,哪处都好。
不知跑了多久,直觉得精疲力竭,身后的喊杀愈来愈近。
寸草不生的岩壁,不分昼夜的狂风,无迹可寻的水源……拦在他们面前的,是通往西域的天堑,索封山。
追兵在一条沟壑前停下了脚步,目送着二人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消失在一片黄沙中。
“不必追了。”蹴圩停马沉声道,“前头的沙漠,就连熟门熟路的当地人都走不出去。这座山就是他们的坟墓。”
说罢鸣金收兵。
“回主上,一切都办妥了。如今,那少奕带来的那班草民流寇已经闻风而动、进军都城,想来又能引起一场闹腾。”
“那便好,你时刻小心着。千万别留下活口,到时再寻两个死士,填补上去。”
石沫自顾自摆着棋,怡然自得的很。
拿起茶杯轻呡上一口,她感觉身子一下轻松许多。
杯中不是别的,正是花泸汁。前些时日,她还能同茶水混饮,现今止渴却只能饮鸩了。
少奕二人的死活,本不在她的思虑之内。她盯上的,是少奕驻扎在十里外的几万残兵。
如今大夏精锐都由濮长领着,北寒防御空虚,都城内虽说还有万余守军,敌众我寡,却不是对手。
连遗那里,也已着人三番四次的递去布阵图和军情消息,果不其然,中原大军三战三捷,濮长大败而归,损失惨重,残军不日就要退回北寒。
将少奕在城内被大夏王擒拿的消息放出声去,他手底下的精锐将士们必定急红了眼,一路杀向剡城。
这群为主寻仇的兵士,便是坐实濮长反叛最好的推手。濮长现在手握大军,和盘朔的摩擦磕碰也愈发的多。要说他起了异心,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大夏王上生命有虞,石沫正好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便吩咐着蹴圩安排几个死士充作俘虏捉到盘朔面前,一口咬定是濮长的心腹禁军兴兵谋反。
待到她领兵救出水深火热中的大夏王,时局就完全不同了。她成了护主得力的功臣,而濮长便是众矢之的。
剡城度过了热闹非凡的五个昼夜。
急骤的马蹄声传遍满目疮痍的街市,一队高头赤马打着大夏的旗子,朝着厚重的南宫门而去。
“主上,请上轿。”蹴圩为石沫掀起轿帘。
他早就等候在那里,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叛军已定,盘朔和众卿正在朝堂上等着犒赏拜谢这位救国功臣。
“王上,在下救驾来迟,望恕罪。”
历如此一劫,即便沉稳如盘朔,不免心里有个疙瘩。这白白得来了太平,他面上虽沉如水,心里头还是千恩万谢的。
“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是何等胆识的女中豪杰。”盘朔在堂上朗声道,他端详了许久,才认出了这张本应如出水芙蓉的面庞。
“是你。”盘朔哑然失笑,“听说你当初被丢到了集中营,没想居然还能有今日。”
石沫拱手道:“大王好眼力。不过在下既已为大夏国人,便只为王上您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大臣听了这番言辞,纷纷惊讶失色。依大夏的律法,被打入了北寒集中营的都是背心离德之人,不得再为官领军。如今救主的大英雄竟有一段这样的过往,引来闲言碎语也是难免。
规矩是先王前主们定下的,盘朔素来不喜条条框框,自然不多理会。再看如今他手里只有平定叛军的先遣队,濮长手中还有数万精锐铁骑朝着都城滚滚而来,若此时不能力排众议保举石沫为镇国将军来肃清逆党,盘朔知道自己的处境。
他清清嗓子,猛一拍案,瞪着堂下一张张抱怨议论不停的嘴。众卿得了眼色,旋即恭敬起来。
“众卿家,你们的命,可都是这个女子所救,若没有她,包括本王,现在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如今众卿只因为她曾去过那肮脏地儿,你们就要把她撵出去?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听了盘朔这一通斥责,众大臣纷纷跪下谢罪,无人再敢异议。
一朝为臣,一世低头。不管多么位高权重,显赫一时,只要与君心背离,等待他们的,都是万丈深渊。
濮长灰头土脸的回来,正遇上了御驾南讨的镇国军,一队人上前不由分说便把他绑了。
他知晓自己会因兵败而被责问,坦然的很。当被扣上谋逆的帽子的时候,濮长的眼神中才开始流露出惊慌。
不过再多的辩解都是徒劳了,石沫把这场戏做的天衣无缝,盘朔也起了除掉他的念头,濮长命数已尽。
依旧是不见天日的铜墙铁壁,满身的污脏晦气,他的手扒拉着栏杆,发出恶犬一般的嘶鸣,头重重的顶撞着。
一碗馊饭放在他面前,他饿虎扑食般咬嚼吞咽着,吃完了还不忘吮吸手指。
“现在我可以体会当时你的感觉了,”石沫蹲下身,两眼翻白,戏谑道,“原来,就是一只血肉模糊的畜牲。”
“你……是你害了我……毒妇!”
刚遭了一顿酷刑,濮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喘着粗气跪伏在地。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濮长,这都是你教我的。”石沫咬紧了唇,整个人气的发抖,殷红的血从嘴角流下来。她忽的拔出身边守卫的军刀对着他奋力一砍。濮长的一条胳膊,连肉带骨掉了下来,他痛苦的满地打滚。
石沫丢了刀,撸起自己袖子,两条青筋爆出,血红发紫的胳膊露了出来。她把胳膊伸到濮长面前,拎住他的脑袋:“拜你所赐,如今我走哪里,花泸汁都不离身,日日生不如死。要不,你也尝尝?”
“不……不要……”
小厮忙端来一碗刚烧得滚烫的花泸汁,石沫接过来不由分说便直给他灌了下去,碗脆声摔碎在地上。
“以后每日如此一碗,按时给他喝下,不得有误!”
小厮怯生生答应了声。
石沫转过头来,濮长已疼得昏死过去。她也不管不顾,继续道:“和你不同,我不会放过你。别想着轻松的解脱,好好活着吧。”
几个月的时间,地点没变,环境没变,人也没变。这对话的二人却互相换了角色。
如今石沫已是镇国将军,统领大夏全军,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起让盘朔、濮长二人君臣离心,她还得好好感谢那个婢女沁玉,她既是濮长最爱的婢女,自然是最了解她主上的。由她率先煽风点火,最恰当不过。
枕边风的厉害,自是不可忽视的。
从北寒集中营出来,石沫一言不发,遣退了侍从,独自一人走回营帐中。
抽出藏在屉中字条,五个写着的名字,她用笔蘸了颜料,默默划掉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