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瓮中之鳖
同石沫一别,连遗不做停留的往回赶。当夜他的坐轿便已到了城门下。
城头还是三个提着长刀的彪形汉,门前也是寻常的防御工事。不过,那是三张生面孔,工事也与自己所布的有些不同。
连遗心头一震,这恐怕演的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城内众人应是皆已被剿灭屈降,那绝玥……
连遗暗笑自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寻思的竟不是如何夺回失地,而在这里对一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婢女暗生情愫,这实在不是为将帅的风范。
回来路上连遗已吩咐去了各处军营调兵。可就算把现在手头上有的兵士全部集合,也不一定是城中那位的对手。福聪既摆出这样一道阵势,想是要他只身孤闯。连遗也不带怕的,挑上几个精兵壮士,兀自挑剑而去。
冲破第一道门,仍是四下无人。连遗正觉惊异,突然听人轻呼一声“来了”,一时瓮城内万箭齐齐落下,将他身遭的乌合之众射翻在地。
“少爷,快走!”
是绝玥的声音。她被一根粗绳困着,惨兮兮的一步步向他走来。
“你放心,很快会没事的。”连遗安慰着。
“别过来,少爷!”
近乎全力的嘶吼后,缠着她的绳线被人从后用力一拉,绝玥被牵引着腾空吊起,悬在城墙上动弹不得。城楼上霎时灯火通明,陆丰正襟危坐在楼前。
“连遗,别来无恙啊。”嘴角带着轻蔑。
连遗仰头回报以冷笑:“蛮王如今就是要看我的笑话了?”
陆丰手一挥,斜刺里出来两列兵将,把连遗团团围住。
陆丰哈哈笑道:“本王可无此闲心。常言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今日就是来跟你算这笔账的。”
他拿着方哲留下的字条,朗声念道:“白城崖下三千丈,阳山不遇舞剑郎。一生向善不得愿,灭师之仇总挂肠。”
连遗隐隐听出来诗中玄机。当年绝玥献上良策,在阳山密林中害了方雷的性命,加之白城后山江南军的兵败之恨,今时福聪、方哲二人便是要讨教回来。
陆丰拿剑指着他:“大殿下说了,白城坑杀数万江南军的事,是他自己办事不力,且不同你计较。但他师父,纵有盖世武功,一生却坚持以理服人,从不滥杀无辜,倒被你等奸人利用加害。今日便取了你命来!”
听闻白城、江南军几个字眼,连遗才惊慌起来,急道:“你口中的大殿下,莫非是从前的江南王福辰?”
陆丰得意道:“正是。大殿下福大命大,得贵人所救。”
“原来如此,难怪我遍寻数年也不得他的尸身。”连遗动了动唇,“既要那我的命,便来吧。”
那两排将士早已磨刀霍霍,只待一声令下。
连遗挺身而战,同着几十号人打作一团。这些都是福聪豢养的好手,连遗砍翻了几个,自己也中了好几处伤,支着剑气息奄奄的跪在地下。
陆丰不知何时从楼台上下了来,迈着大步走到他跟前:“看这满身的伤,不知还能有什么谋策叫你脱身呢?”
连遗正叹着自己命数几近,而弑母之仇还未报,不觉眼眶湿润,心有不甘。
“陆丰,你说的,一命抵一命。当年的事,是我的主意,事儿也是我办的。一切朝我来,放过我家少爷。”
众人抬头,原是绝玥毅然决然的厉声说来。
她被挂在墙头,眼观了各路情形。陆丰眼里满是必杀之而后快的决绝,连遗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好骨气,好忠心。放她下来!”陆丰啧啧叹道。
绳头一松,绝玥直挺挺落地,好一阵生疼。
侍卫上前为她解开了绳。
“我便成全了你这番心意,去救你的少爷吧。”陆丰在她耳旁轻声道。
不长眼的刀剑朝着连遗刺去,他血红的眼睛眨了眨,上天终于要送他去见他娘了。
鲜血四溅到他的脸上,不过不是他的血。一个不算娇弱也不算高大的身躯挡在连遗面前。
“绝玥,你干什么?这是我的惩罚啊!”
当胸被捅出了五个血窟窿,直穿后背。绝玥满嘴满身的血,连转过脸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张开双臂立着。
“夫人当年在草莽中救下了我,许我一路跟着少爷你。我一直无以为报,如今终是还上了。”
侍卫们狠狠将剑从她胸中拔出。绝玥像被连根砍断的古木,重重跌落下来,连遗扑身向前接住了她。
泪水和血水混在一处,流过嘴边,又咸又甜。绝玥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哽咽着说道:“少爷,你从未这样抱着我过。绝玥,好温暖……”
连遗双目赤红,脸色惨白,哑然失声。
如今这张沾满血污的面庞,原来竟如此亲切可人,她陪伴了他二十年,他却从未正眼看过她,只是一味的呼来喝去,看她如小跟班一样在后头收拾残局。却未料到,绝玥在他心里,竟有了如此分量。让他如此在意,悲伤。
陆丰望着血泪交融的一对璧人,道:“既她已还了命来,本王自然不会为难你。带上你的小妾,赶紧离开。别再有一日让我见到你。”
“等下,”陆丰回身又道,“这副冰棺本是用来盛你的。如今,还是用的上。”
“蛮王!”连遗愤愤的擦擦嘴角的血,“别以为你们大获全胜了,亏你们绞尽脑汁做了一具假尸体。那具尸首既能骗过我,也能骗过别人。你说,西北府的那位若知道她的夫君死了,会是怎样的心情?”说罢,仰天大笑起来。
陆丰震怒而起,冲过去揪住连遗的衣领:“你做了什么?”
连遗神色木然,甩开他的手:“方哲现在想必是去各处收缴我的残兵了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天下都是你们的。我又能做什么?我们已经偿命,请你让开。”
他拦腰抱起绝玥,不由陆丰再问,将那冰棺一脚踢开。
她像乖巧的小猫睡着自己怀里,身子轻巧窈窕,连遗难以想象这副单薄的肩膀帮他担起堆积成山的军务。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选择和他母亲一样的路,为他奔波,为他牺牲,终留他孤身一人。
迎着刀剑般的目光,踏着随身侍从们的血路,连遗昏昏沉沉,眼神无光地走出城外。城门“哐”的一声关上,溅的他一身的尘土。
绝玥被埋在一个不知名的土坡下,连碑都没来得及给她立一块。她就和众多亡魂一样长眠在那里,再回去找,恐怕也寻不着了。
那个勇敢果决,满口喊他“少爷”的爽朗姑娘,走了。
桃花谢落,芳菲散尽;红袖添香、青梅竹马之缘,来生再续……
又是一个被京城抛弃的人。
“我们很快会有下次的合作……”
石沫的话还在耳畔。她恐怕早已料准了自己的下场。连遗仰天苦笑,唯有两行清泪。
又一次回到北寒,蹴圩早已领兵等候多时。
“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侍从端上一壶浓茶,连遗将茶水送到嘴边,觉得甚是烫口,又放回桌上。
“有些东西,不知道的好。比如你的寿命,不清楚还能活多久,才有未来的希冀,不是吗?”
六月的天,石沫裹着一身皮袄,重咳不止。
她还是那样,话里有话。连遗笑问道:“不知石沫妹妹所说的合作,是什么?”
“为我复仇,越快越好。”石沫顿了顿,“我时日无多了。”
连遗瞟了一眼石沫的茶杯,一眼便认出那鲜红的液体。
“这是,花泸汁?”
“你们大夏人,对这奇毒真是熟悉的很。”石沫淡淡的惨笑。
当年他逃离北寒后,他那个杀千刀的哥哥和先王后便也是用花泸汁中伤了他的娘亲,最后害她五脏迸裂而死,连遗又怎会不认得。他不动声色道:“若我所料不错,是大夏王给你下的毒吧。”
“不。下毒之人已被我斩杀。”石沫眨眨眼,“不过那盘朔,我也容不下他。”
石沫凑到连遗面前,陪出一张笑脸:“你同他,有不共戴天的弑母之仇。这桩美差,你去办吧。”
连遗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石沫如今在大夏已是只手遮天,把盘朔拉下王位只需要一个明目。自己这个先王庶子,便是最好的由头。
不过如今本就一无所有,也不怕什么。于是回道:“自是好。不过,石沫姑娘总得拨些兵给我镇镇场面吧。”
见连遗答应的爽快,石沫喜不自禁:“连兄要多少人,悉听尊便。”
皓月当空,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庭院清冷下来。侍从们扶着醉醺醺的石沫一路回屋休息,连遗也自回了安排妥当的住所。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区区几杯,醉不倒他。
想不起刚刚舞姬曼妙的身姿,记不清石沫醉倒后说了些什么肺腑真言。借着清冷的月光,他打开了包袱,拿出了那封遗诏。
盘朔登位,没有父王的诏书,众大臣心中本就疑惑,迫于王后一族势力的淫威,纷纷蛰伏在侧。这些年大夏王篡位夺权的风声一直也未平息过。如今这尘封多年的诏书一出,恐怕这北寒无安宁之日了。
身旁却没有了一个可以诉衷肠的人,连遗这才觉得漫长无边的夜如此难熬。他立在夜风中,无助、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