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堪过往
西域的晚风阵阵,有人说,这样的风,吹多了能让人变得沧桑。纵已是初夏,吹在身上还是刺骨的疼。
昏黄的灯光映着霞光,似乎也与山间的小茅屋比较搭。
白日里,万严出入于祖上遗留的华丽前殿中,堂皇精致的装饰以及满眼的珠光宝气都让他头晕目眩。堂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也让他如坐针毡,恨不得一刻不多留的逃离。
万严更愿意在他建在黄土坡上的小茅屋里多待一段时间,他大多选择在这里处理西北王府的大小事务。微暗的烛光在穿堂风的拂动下摇曳着,照亮了微黄的卷宗。万严左手拿着一副折子,右手边一壶清茶,这便是他眼中最惬意的时光。
父王撒手人寰,万严不得不一肩扛下整个西北王府。父王万柝从前是那般强势好胜,常常同王公大臣们在朝堂上争的面红耳赤,寸土不让。光烈君也是因为他的桀骜无理一再削他的权,到了束辉君继位,干脆将父王搁置在一旁。愈是受到诸方打压,万柝愈是愤愤不平、愁眉不展,郁郁不得志。万严看不惯父王的折腾,却又惧怕父王的威严。对于一个自幼丧母、在府里的下人照顾下成长的孩子,没有慈母的疼爱,父王又不近人情,万严的童年黯淡无光,他时时盼着长大后独当一面,改变他不愿看到的一切,但少年时代私塾求学之路依旧不平坦。
万柝不愿自己的孩儿从小就因为世袭亲王的爵位就自认高人一等,所以万严从未得到过富家子弟该有的优越拥戴。平日被打扮成一副山间贫苦人家孩童的模样,由穿着破洞衣服的下人办成双亲送去了学堂。
私塾学堂里的孩子,虽然算不上什么知名的达官显贵,好歹也是吃的饱、穿的暖,家家有余粮的。他们见了穿着如此简陋不堪的万严,自然是不愿与之为伍的,就连教书先生都不把他这个破孩子当回事。
万严本身不是个头脑绝顶聪明的学生,先生上课便想着法儿的刁难他,把课文里最难的问题拿出来考他。万严自然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解,先生于是装成已经讲解过的样子向大家询问,孩子们也默默配合着。
讲过的问题回答不出来,按照学堂的规矩,是要被打手心的。先生还另找由头将他赶出去学室。于是乎,万严便经常红肿着手站在学堂外,先生在课堂里头讲什么,他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不仅是课堂上的惩罚,先生也不忘了给他那假扮的穷苦父母告状,下人回府上便告诉了万柝。
万柝在朝堂受了排挤,便将满腔怨气都发泄在万严身上。晚上提着长鞭亲自问功课,万严一天都被赶在学堂外面,书上的字一个也背不会,夜夜被吊在梁上打……
那段时光对于万严来说是暗无天日的。父王和先生予他的苦恼是一回事,学堂里的孩子也很爱欺负他这个野孩子。诸如在他的桌板上画个猪头写上他的名字;将他的课本直接丢出窗去;将他的座位用水泼湿;先生看在眼里,却在课堂上说他不爱干净,破坏课堂环境,又给赶了出去……
存在万严心中的信念一点点的破灭,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就是的错误。父王因为不喜欢娘亲迁怒于他,娘亲离去后更是对他不管不顾,先生和孩子们因为他所谓的卑微低贱而瞧不起他,捉弄他。他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依靠。
他万念俱灰,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万严选择了黄土坡的一个断崖,荒无人烟的岭上唯有呼啸的野风。身旁滚滚的瀑布裹挟的泥沙倾泻而下,探头往下,便是万丈深渊。
万严幻想自己能够变成一颗尘土,至少它是自由的。他张开了双手,准备拥抱蓝天和这片土地。
“就这样屈服于命运了吗?”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万严惊的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魁梧的男人并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男人面如土灰,孩子咬着手指,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万严转过身来,“那能如何,命运何曾垂帘我!”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
“你不对命运微笑,命运自然不会对你微笑。”依然是低沉的回应。
远处传来一大阵骚动。
男人怔了怔,匆匆道:“希望我们都能坚持着活下去。”便带着小男孩消失在远处的沙土尘埃中,留下穷凶极恶的追兵的身影。
万严来不及了解他们更多,但显然,他们的处境要糟糕的多。这种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的生活,万严无法想像。也许,他还未做下十足的决定。
有些过去,不能忘记;有些事情,非做不可。那时起,万严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将自己所受的苦痛埋在心底。他承袭了西北王,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了西境之王的权杖。
回忆一唤起,便停不下来。
万严坐在榻上,轻轻舒了口气。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文书。
被风吹得“吱吱呀呀”的木门发出了异样的响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万严嘴角扬了扬。
眼前的此人,他在熟悉不过。
彤启沉沉的声音传来:“江南的事我处理完了。你放心,潘铭现在加害不到你头上。”
对于半月前的那场宴会上汾北军对自己刺杀,万严依旧耿耿于怀。他仅仅是承袭爵位,并无意扩张领地,所盼所求也不过是在西域过的安稳。可初登大位的西北王哪知道世道的艰恶。
万严知晓落羽被杀,同盟大会形同陷阱;却未料到潘铭竟如此嗜杀成性,并不把两家府上的多年情谊放在眼里。
直到白晃晃的刀子指着他的胸膛,万严方才恍然觉悟。若不是彤启暗地里买通一路守军,他恐难逃一劫。
万严依旧不放心:“彤彤,你没有被他怀疑吧?”
彤启飘飘然回道:“我的计划早就泄露了。”
万严警觉抬头,彤启知道他要追问,不耐烦的继续道:“我同小姐的那位侍女妹妹做了笔交易,把这事掩饰了过去。”
彤启对潘铭怨声连连,对他的妹妹石沫倒还存了几分敬意,愿称一声小姐。
虽说是为自己而涉险,万严仍是气愤:“如今你还敢相信汾北府上的人?”
彤启的性子一向耿直不肯退让,将话头顶了回去:“你可知道希桐拿什么做筹码?是江南王,风流倜傥的福公子!我撤兵放了他一条生路,希桐妹妹便把我私放走你的事咽下去。就是这样,你高兴了?”
万严霎时哑然。他起身倒了杯冷茶,递到满脸火气的彤启面前。
他向来是这样包容娇纵着他长不大的弟弟。
彤启便是当年那个拖着鼻涕的孩子。
万严记得当年的恩情,也记得靖南王的嘱托。对于彤启的一切,他都会支持。
彤启接过茶杯,大口大口灌了下去,依旧愤愤不平道:“少奕哥和希桐妹妹,他们都对当年潘石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难道这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他们都不在乎吗?”
万严善言劝道:“彤彤,每个人情况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之前的境遇,也不会像我一样……”
彤启受不得万严即将开始的长谈阔论,摆摆手,进内屋休息去了。任凭万严在身后“彤彤,彤彤”的喊着。
他二人的牵绊,还需追溯到上一辈。
万严的父王万柝虽然朝堂上嚣张跋扈,常不把光烈和束辉两位君主放在眼里,却善于与各路藩王联络感情。平时也常去各位王爷的府邸坐坐,一起喝茶吟诗,万柝的诗作的本是一绝,各位王爷又都是性情中人,一壶好茶,一首好诗,什么兴致都来了。把酒言欢,游园畅谈,不舍惜别……
久而久之,各路藩王一旦闲下无事,便会邀万柝相会吃酒,其中又以靖南、洛阳、白城三家为甚。三位王爷道同而相谋,他们都很欣赏万柝所作的诗词。每每万柝进京面圣而归,都会被这三位留下住上几日。有酒有良友,万柝欣欣然应允。
这样好的光景随着光烈君的驾崩戛然而止。束辉君继承了父君的高位,立即着手肃清逆党。万柝远在西域,势单力薄,自然不被放在眼里。那三位的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了,他们都是潘石的党羽,束辉君当然不会心慈手软。
那年,彤启十岁,不谙世事。除了艰涩难懂的文书让他烦扰,整日便是在王府中疯跑嬉闹。父王娘亲的疼爱和靖南王府一众下人众星捧月般的呵护,让年幼的彤启完全不会意识到,接下来的变故是如何像一道惊雷一样摧毁他本应安逸平静、衣食无忧的生活。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彤启刚用过午膳,照常独自一人在王府后院玩泥巴。他眼瞧着父王从后院翻墙进来,径直跑过来将他一把抱起。他咧开嘴笑起来,刚想问父王今天是不是有空带他出去玩,却被父王堵住了嘴,低声说了句“不要说话”。
彤启还不懂父王的意思,突然见大门被撞开,一大群侍卫冲了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将王府团团围住。
“来不及了。”彤启听父王喃喃了一句,便被抱着从后院翻了出去。
“父王,那些人为什么要抓我们,娘亲怎么办?”彤启带着哭腔,抬头问道。
“父王救不了你娘亲,救不了王府上下的人,是父王没用。”
向来威严而不多语的靖南王此刻停了下步伐,眼眶泛红,他将彤启背在身后,掷地有声道:“我儿,你记住,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嗯。”彤启擦了擦眼泪,懵懵懂懂的答应。
逃亡的日子开始了便不会轻易结束。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从绫罗绸缎到粗布麻衣,让彤启明白了生活远比他以为的残酷的多。
束辉君在各地的势力都很大,他似乎非要置这对父子于死地。通往北境、西域、江南的要道被封锁,靖南王带着彤启一路西逃,白天一刻不敢停歇,吃食则至多是买两个路边叫卖的烧饼。夜深时,则只得将所带衣物尽数穿上,找个勉强能遮蔽风雨的处所挨过去。
越往西走,地势越是崎岖难行。黄土坡一望无际,几乎没有任何藏身之所。
彤启早已没力气了,却也知晓不去叨扰父王。毕竟一路上,父王已把几乎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留给了他。
黄土坡的那一侧便是悬崖,彤启分明看见那崖边站了一个少年。
“父王,你看那人,他是不是要跳崖啊。”
“怕是吧。”
“父王,我们救他吗?”
“上天有好生之德,怎能不救?”
一番对话后,少年似乎放弃了结束生命的念头,他转过身来正欲问什么,后面追兵的马蹄声已然传来。
彤启坐在马上,回望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黄土坡的尽头。
日夜兼程的赶路,似乎将那些追兵拖垮了。桑榆城就在眼前,那是通往西境的必经之路,只要过了这道关,进了西北王的领域,束辉君的兵士便再无法追捕他们了。
桑榆城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毕竟是边关重镇,也是集市和驿站。赶路的,做买卖的,运粮的,都在这儿。
彤启跟着父王在市集里走着,父王用仅剩的碎银子买了些饼和衣物,用粗布卷在一起,背在肩上。
彤启手拉着父王,一步一步走向那边防检站。他分明感觉到父王的手有些许颤抖。
边防侍卫目露凶光,挥着鞭子对过往的路人叫喊着“停下!检查!老实点。”城墙上贴了好几张神似父王的画像。
“是你们啊,要过关去?我可以帮你们。”彤启被这声音惊的一颤,再看时,却是那天崖边的少年。
少年鞠躬拜了拜:“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一定是被仇家追杀吧。没事,过了这里,便是我们西北府的地界了。再没人会对你们不利。”
“哥哥,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你当真可以带我和父王过去?”彤启用他稚嫩的声音问道。
“当然,”少年自信的从兜里掏出一块腰牌,“我有令牌,那些人不敢动我。”
靖南王一看,那分明是西北王府的腰牌,沉道:“你是西北王万柝的儿子?”
少年扭过头去,置气似的道:“我不是他儿子,我没这样的父王。”
靖南王木木的点点头。他望了一眼城墙上自己的画像,将彤启交到少年手中:“你将他带出去便好,就假装是你的弟弟。”
少年不解道:“为何大人不和我一起呢?我可以把你们都带出去的。”
彤启一下子急哭了:“父王,你为什么不和孩儿一起走,你又要抛下孩儿了吗?”
靖南王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城墙上的画对少年道:“那画像画得便是我。我是朝廷的通缉要犯,那些士兵都是眼力尖儿,怕是会为难于你。”他俯身摸了摸彤启的头,“这孩子才十岁,没见过什么生人,他们认不出来。万公子,今后你便代我好好照顾他。”
少年点点头。彤启放声哭道:“父王,不要,孩儿不要和你分开。”
靖南王背过身去,大声喝道:“快带他走!”
少年拉起彤启的手:“弟弟,我们走吧。”他向侍卫出示了令牌,侍卫恭恭敬敬的放行了。彤启边哭边回望着,父王的身影消失在城墙那头。即使年幼无知,彤启也知道,这是见父王的最后一眼了。
少年拉着彤启一路北行。奔波数日。
彤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也不看路,不知被少年带向了何处。
“弟弟,我们到了。”
彤启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却是汾北王府,并不是想像中的西北王府。
“这是哪儿?”
“这里是潘叔的府邸,以后你便住这儿了。待我进去同他知会一声,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少年松开了彤启的手,彤启转了个圈打量着四周,草木葱郁,花香袭人,跟自己家的王府很是相似。
“弟弟,进来吧。潘叔要见你。”听少年喊自己,彤启便小跑着进去府中。
彤启紧紧牵着少年的手不肯放,低着头怕怕的瞄着周遭的生人。少年直把彤启带到会客厅中,彤启抬头,便见那一对和自己父王娘亲年纪相仿的老爷夫人,及四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
少年进来行了个礼,介绍道:“潘叔,这位便是靖南王的公子。”
潘石瞧着低头不说话的彤启,起身过来拉起他的手,慈眉善目道:“孩子别怕,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了,”说着将他带到那四个孩子面前,“他们都是你的玩伴。”
其中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向彤启伸出了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潘石道:“正好,铭儿,你带着他在府内转转,熟悉一下环境,这孩子有些怕生。”
潘铭爽朗的答应了声,四个孩子簇拥着彤启便出去了。
待他几人一出殿外,潘石急急将少年拉到一旁,眉头紧锁的细问他是否将靖南王府被抄的实情告知彤启。
万严摇摇头,不愿多作回答。
纵是老友,对于潘石这样出卖挚友、苟且偷生的作派,万严自认不齿,也懒于驳斥。
拜别潘石后,万严正欲离开汾北府,却见彤启一个独自站在庭院的角落里,呆呆望着远方。其他孩子的嬉笑声此时显得有些刺耳。
万严走过去拉住彤启:“他们不带着你玩吗?”
彤启摇摇头:“哥哥们待我很好,我只是想一个人休息会儿。”
万严放心道:“那便好。毕竟靖南王将你托付于我。如今把你放在潘叔府上,你有个什么闪失,我自是没法交待。弟弟,你没事便好。那我回去了,有空来看你。”他摸摸彤启的头,转身离去。
万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夕阳中,彤启竟生出些莫名的情愫来。他与这位万严哥哥不过相识半月,北行的一路上,万严没少为他遮风挡雨。同骑一匹马,同盖一张被,也算是有了同袍之谊。
彤启露出了天真的笑,热切的眸子闪动着。
往后的日子,万严果真是时时来拜访潘府,说是顺道看看他,彤启却心知肚明。连潘石都调侃万严说他近来跑府上跑的勤快,万严只好搪塞说希望多和潘叔聊聊天,下下棋,不愿和他拿不通人情的父王待在一处。潘石不停点头称好。
万严不愿和潘铭四人打成一片,与彤启独处时间却很多多。万严时常带着彤启一起去西域游历,虽然潘铭四人也会吵着跟去,却并不打扰两人的好时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说彤启和潘铭四人是结了拜的兄弟,却丝毫无兄弟的情谊。彤启一如既往的特立独行。潘铭拿他无法,又知他与万严交情甚深,便命他镇守北境,为他建的府邸也与西北府相距不远。
最初,人人都惊异于万严和彤启这种过于深厚的兄弟之情,后来也都习以为常了。说书先生都由“断袖”二字一笔带过,堂下之人听了,无一面带异色,感觉不过寻常之事而已。
月至中庭,给睡熟的彤启掖了掖被角。万严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叹了口气。
眼下的问题远不止潘铭一处,彤启还给他捅了别的篓子。
据探子来报,近些日子彤启与北寒的大夏君主盘朔走的很近。这位盘踞边境多年、老谋深算的滑头可不是善茬,多年苦心经营只为一朝南下中原。
彤启却与他投缘,有共谋大事之意。
跟随万严多年的与彧将军走近道:“王爷当真要随着他的性子,那盘朔怕是虎视眈眈呢。”
“当然不会。”许多事情都可以由着彤启,这件事万严却不愿退步:“你跟随我多年,知道我带兵从来也不讲情面。那盘朔和彤彤打什么算盘我不知晓,不过他最好别把主意打到西域来。”
他哀叹道:“希望彤彤早点看清吧。一个外族君主怎会诚心帮他。不管我如何劝说,这次他都认了死理了。”
与彧领了军令,提上西北军一路向东去,防着那大夏君主,也防着潘铭。
这夜,万严做了个很长的梦,他梦到了父王,靖南王,潘石……,还有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