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该死的误会
此时的火房已经是白烟一片,哪里看得清里面什么情形。林夫人掩着鼻子让乐儿去找人来,她的预判八成是失火了,可分明又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火房烧了不碍事,要是伤着人那可不得了。
林夫人身子弱不敢贸然闯进去一探究竟,只能在门口掩着口鼻焦急地等待。
还好林循立马赶了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母亲拉到一旁,让乐儿照顾好。自己一股脑儿冲了进去,这才发现热气腾腾的灶台旁果然杵着两个人,整个屋子都快起雾了,还在一个劲儿添加柴火。
林循冲上去摁住其中一个人的左肩往后拽,定睛一看原来是林冉。正欲一顿吼,嘴一张就吸入了好大一股热气呛地直咳嗽。
另一个抄着锅铲的身影也转了过来,林循一看是林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拽着两人的胳膊奋力往外拉。
出了火房一直走到院子里,狠狠地甩开两个人的手,指着林冉的鼻子怒斥道:“林冉,我再不赶来,别说这火房,怕是整个林府都要被你拆了!”
林冉看到哥哥是真动了气,赶紧上前解释道:“哥,你消消气,消消气。我们刚就是在煮毛豆,所以火加大了些,没想到白烟一下就那么多了。”
林循听了更是来气,说道:“林冉,你是第一天做饭吗?煮豆子需要加多少柴你不知道?你吓得娘不清,以为里面烧着人了,你知不知道?”
林然见状赶紧站出来解围道:“都是我的错,你别骂林冉了。是我要抢着做菜,又没经验,所以,所以才会搞砸。对不起,我实在没想到会吓到林夫人,我不是有意的。”
林循扭过头来正对着林然道:“我就说平日里冰雪聪明的冉儿怎么会如此糊涂?原来是你在这里作梗。自从你来了林府,府里就没一天安宁。我亲爱的堂弟,你到底是来这度日的?还是渡劫的?”
林然本就觉得有愧才第一时间站出来认错,谁料林循这摆明是半点不让。
依着性子林然铁定是杠上了,可眼下想着连累了林冉又搭上林夫人,一肚子的火又被理性强压了下去,无处发泄的情绪全聚集在两个拳头上握地死死的。
林冉意识到哥哥是要借题发挥了,再不赶紧拦着非得出事。
此时林夫人被乐儿搀着走了过来,林冉见到娘亲立马过去拉住她的手问道:“娘,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吗?”
林夫人一脸宠溺的笑容,一边给林冉擦脸上的灶灰一边说:“好好好,没事呢!你个傻丫头,看看,脸上脏兮兮的。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林冉娇羞地说道:“娘!我自己来啦!”说罢拿过林夫人手中的绢帕擦拭起来。
林夫人老远就听到了林循的声音,也猜到了事情始末,便走到林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然儿,怕是你娘亲疼你,不曾让你做过家务吧?不碍事,不碍事,以后你想学什么,都可以让循儿、冉儿、小礼教你。问我也行,我们啊一定把我们会的都教给你。”
“娘,他哪里是来学习的?他分明就是来捣乱的!”林循毫不客气地说道。
林夫人拉起林然的手继续说道:“然儿,你这个堂哥性情还是急躁。想必是看到冉儿有危险才会如此激动无礼,你别和他计较。”说完又转向林循道:“性子要收敛些,怕是最近武练多了,书读少了。赶紧回屋里把功课补一补,用饭的时候再出来。”
林循见母亲摆明了维护林然,有气只能往肚里吞,瞪了一眼林然拂袖而去。
林冉这才舒了口气,心想还好母亲站在林然这边,否则自己前期做的努力指不定就付出东流了。
林然性格刚毅,直言不讳,又是贵族出生,哪里忍得下恶气?到时候拳脚相向,怕是怎么也不愿留在府中了。
林夫人见林然和林冉浑身脏兮兮,便让乐儿去收拾厨房,叮嘱两人赶紧梳洗,自己立马动身去外面买菜。
空旷的院子只剩下林然和林冉二人,呆呆地站着,互望了对方一眼,不禁相视而笑。
“你看你,脸都成碳头了。”林冉说。
林然笑着说:“还说我,你不是一样,和花猫有什么两样?”
说罢两个人都不禁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是一阵嬉笑。突然林然收住了笑容,正经地说道:“谢谢你啊!”
“谢?谢我什么?”林冉满脸疑惑地问道。
“谢你关键时刻没有抛弃战友啊!”林然说。
林冉咧着嘴做了个鬼脸道:“你呀,真被你害惨了!我也笨,怎么就真就依着你胡来了!”
林然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这人不总有第一次吗!”
话刚落,林然又觉得有些别扭,赶紧理直气壮地补充道:“我那还不是看着你受伤了,好心替你做饭。你还说呢!”
林冉难得见林然这幅小孩子般的委屈模样,赶紧双手作揖道:“是,多亏了行侠仗义的堂哥,否则小女子真的要山穷水尽了。”
林然突然严肃地说:“别叫堂哥。”
刚刚柔和的氛围顷刻被冻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憋屈的尴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快速抽离,寻找视线的标的物。
林然此刻已经在心里悔了一千遍,可说出去的话依然收不回,也只能硬着头皮撑着。心想这样不是办法,便干脆做了个梳洗的动作,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屋里去了。
林然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冒出那句话,毁掉了好不容易融洽的气氛。
可当听到林冉叫他堂哥时,拒绝的确是他内心的真实信号。他不愿意和林冉沾亲带故,而事实上他也不是林家的什么亲戚。至于他为何突然很在意这个名头,在意自己的身份和林冉之间的关系,自己也说不上来。
半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心里憋闷,索性起来去院子里透透气。
刚走到后院时,就听见劈柴的声音,走近一看,竟还真是林冉。先别说更深露重,女子寒凉体质吃不消,白天手上都还有刀伤,这怎么就干起活来了。
林然气不打一处来,从旁侧走过来一把夺去林冉刚扬起的斧子道:“不要命了吗?这么冷的天在这里干活?林县令是有多穷?穷到要这么折腾自己的闺女?”
林冉被夺了斧子,又被无端训斥了一番,情绪自然是上来了。可却硬是堵在嘴边不出声,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然。
三秒、五秒、十秒,林然望着这双透彻水灵的大眼睛,胸口硬撑着的那口气还是没憋住。像绷到极致又忽然断线的风筝,一下就七零八落了。
“手,给我看看。”林然说着想要握起林冉受伤的左手,却被林冉直接用右手推开了,说道:“别看了,你回去吧。我还要干活。”
林冉冷漠的态度再次激怒了林然,他操起夺过来的斧子抓起地上的柴火就劈,力气大得每一下都能听到刀口重重击地的撞击声。
林冉就站在林然背后看着他对着柴火发泄,见他劈地已经筋疲力尽了,才平声静气地说道:“林然,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们林家,瞧不上我这样小地方的人。是,我们家是不富裕,我们需要靠自己的劳动去生活,可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我的父亲之所以穷,是因为他想老百姓富。他没有折腾他的女儿,他是在用生命告诉他的女儿什么是信仰,什么值得坚持。你可以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家,可请你保持对我们每个善待你的人最起码的尊重。”
林然正欲抬起头解释些什么时,发现林冉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自己本是一片好心,不舍得她受苦遭罪,可却偏偏把话说成了那样,还把林书进牵扯进来。试问哪个女儿会接纳一个质疑自己父亲的人?
更何况他们一家人的关系还如此紧密。也难怪林冉会生自己的气,生气都是小事,可眼下这她摆明是误会了自己的本意。
万一她真的认定自己是那种轻浮浪荡的公子哥,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此刻的林然正一头乱麻,思绪跳跃又纠缠,脑子里翻来覆去重复着林冉刚才的字字句句,揣测她的心思,想着化解之策。
他如此焦躁,如此狼狈,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然在一点一点被一种新的力量拉扯,他分分秒秒不能摘下的面具竟就在这一刻被彻底拿了下来。
可面具背后毕竟是一张不曾见过阳光雨露的脸。能不能存活下来,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都是林然需要面临的挑战。但在这一刻,他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挽回他和林冉之间的关系。
林然一夜未眠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听到外面鸡打鸣了。又担忧事情会越来越糟,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解释一番,不管林冉听不听得进,至少不能让她误会。
刚准备绕过回廊竟瞥到林冉穿了一身青色麻布衣裳,背着个简易的包袱快步出了大门,林然好奇不已于是悄悄跟在后面。
绕了好几条街,林冉熟门熟路地踏进了集市。此时的集市已开始热闹,商贩们都开始搭摊摆货,有健壮的屠夫、年迈的菜农、瘦弱的女贩,甚至有的女商户还背上背着娃娃。一手牵着几岁的孩童,一手取碳生火,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滚落下来。
这样人声鼎沸的场景里却不止是热闹,每个人都在极尽全力在干活,在讨着生存的饭碗。
在来这里之前,林然从未曾想过自己日常用度的来源,老百姓的生计。
也断然不会料到自己往日里锦衣玉食生活的支撑竟是这样一群群老弱妇孺。
眼看着这些被生活即将榨干的人们,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榨汁机的推力。愧疚、不安、同情、悔恨交织缠绕,拧成一股粗壮的麻绳一遍又一遍地抽打着林然的身体。
林冉穿过集市,热情地和每一位商贩打招呼,他们也一样热情地回应着她。
她一边走一边牵出好些几岁大的孩子,小家伙们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向前走。当她走出集市的时候,背后已经接了十几二十个孩子的小长队了。
林然不敢靠地太近,盯着走在最后的一个孩子,蹑手蹑脚地也穿出了集市,逃离了那震碎他心脏的地方。
出了集市,林冉就被一群孩子拥着消失在左拐的小巷里。林然估摸着巷子里应是尽头,便在巷子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悄悄潜进去,最后在一间没有上锁的小木屋门口听到了林冉的声音。
“冉姐姐,你都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们了。”
“对呀对呀,我们可想你了。”
“是吗?姐姐也想你们呢!”林冉温柔地说道。
“冉姐姐,今天你要教我们什么呢?”
“姐姐待会儿啊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先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东西。”林冉神秘地说道。
“哇,是棉袄,太好了,我娘昨晚都还在伤心,说家里棉花不够了给我做不了棉袄,这下好了。”
“天气马上就要冷了,大家赶紧试试姐姐带来的棉袄,看看合不合身。上面都绣了你们的名字,是按你们的尺寸缝的。”林冉说道。
林然忍不住躲在木屋后方从撑开30度的窗户尾端朝里看。这一件不到20平的屋子,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个小黑板,屋里堆放了大概十多张破旧的桌椅,连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屋里的采光和通风全靠左右两侧的四个窗户,黑板前有个简易的高木桌上有烛台。此时的林冉正站在高木桌旁忙着给孩子们分发棉袄。
“姐姐,你家里怎么有那么多棉花给我们做那么多棉袄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问道。
“姐姐的父亲啊工作很勤快,挣了不少银子,每月攒一点到了冬天就够买很多很多棉花拉!然后呢我再和母亲、妹妹一起织布、裁剪,最后就做成了这些好看的小棉袄拉!”林冉一脸稚气地回复道。
“那姐姐的父亲一定工作非常非常非常勤快吧,我爹爹每天去地里干活都买不了一家人的棉衣呢!”小女孩道。
“是的,姐姐的父亲很早很早就起来,很晚很晚才休息,而且吃穿用都极度节俭,所以才能省下银子买很多棉花呢!”林冉说道。
“姐姐的父亲一定是个大大的好人。”小女孩大声说道。
然后所有孩子都围了上去,手里拽着新棉袄,口里不约而同重复着:“大大的好人。”
听到这里,林然顿时彻底明白林书进一家之所以节衣缩食的原因。
难怪当自己那样说林书进时,林冉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的确是自己误会了林书进,看轻了林书进一家,他们之所以如此勤俭是一心用在了老百姓身上。
林书进不过是一方父母官,如果把俸禄都用来接济,家里所剩几乎无几,这就难怪林冉样样亲力亲为了。
想到自己在朗元结识的那些达官贵族子弟,吃穿用度随便拿一样都够买多少件这样的御寒棉袄。
朝堂上日日喊着忠君爱民,下了朝却个个纸醉金迷。相比之下,林书进用他的绵薄之力为老百姓做的点点滴滴实在让人自愧不如。
想到父亲常年驻守边塞也是一心为了鄌国安宁。每当年幼的自己拉着父亲的衣角含着泪花不让他离家时候,父亲都会蹲下身来拍拍自己的肩说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忠,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我魏氏一族受命于鄌王,为国尽忠无可厚非。大丈夫在家要孝顺父母,善待妻儿,在外要保家卫国,战死沙场。然儿,记住,今日鄌国的一切、我族的一切都取之于民,得益于老百姓的信任,此生切莫负。”
如今看到林冉此举,可想而知林书进定也如同父亲这般传教于她。如此伯牙子期的情分,相知相惜,难怪父亲将自己托付于林大人。
想着想着,林然的心头一阵一阵热血涌动,同样怀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他,甚至开始悔恨当初在朗元时深入调查民情的次数太少,看到的太少,了解的太少。以至于今日这一幕一幕的突然袭来竟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朗元城里歌舞升平、太平盛世不过是掌权者的白描,而这浮华之下竟是苍生的艰辛如此。
林然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沿路返回。他所见又恐惧的真实将再一次刺激他的神经,也让他明明白白地清醒个透彻。
已近模糊的深巷的小屋里,此时正传出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