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悠悠茉莉香
在书房里,林冉卯足了劲憋住满心的欢喜,摆出平日里沉稳恬静的模样。
可关了门,迈了不到五步就整个人欢腾地跳跃起来,嘴里忍不住哼起旋律悠扬的调子,跑几步转几圈,抱着柱子兴奋地蹭上几秒又停下来调整气息。
反复告诫自己莫要表现地太张扬,若是给别人看了去指不定要如何笑话。
好不容易几个深呼吸下来整颗心不再悬在半空,林冉第一个念头就是立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然。
于是拔腿就朝林然的屋子跑,眼看到门口缓下步子,却听到林循的声音。
“你跟着冉妹修身养性了这些时日,关键时候想不到还是如此莽撞。对方人多势众也不知道变通,再好的功夫也扛不住群攻啊!你这次啊要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在武馆里切磋时招式上固然重要,基本功,腿脚的灵活与稳扎更重要。你,你。”
林循的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人声,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林冉靠在门边。
林冉跟哥哥哪里会客气,直接使了个眼色。林循便识趣地拍了拍靠坐在床头的林然,往屋外走。与林冉擦肩时,兄妹两习惯性地互相怼了一眼,林循见林冉的活力已然恢复,心想定是父亲那边有了如意的答复,便莞尔一笑离开了。
本是一肚子话要倾囊而出,此刻左脚跨过门槛,听闻屋内静悄悄的,林冉竟一时觉得压抑地很。怎么看这个气氛都不合适,自己激动的情绪不由得低落了些。
撩起帷帐,只见林然把外衣披在上身,靠坐在床上,显然他已知道来者何人,做好了充分的待客准备。林冉微笑着开了口:“耗子哥,你今天好些了没?”
这是林然醒后第一次和林冉见面,虽然此刻离林冉在街头说出那些让他伤心的话已过了四十八小时。但此刻相见,他的心头依旧萦绕着林冉兴致勃勃赶他走的那些话。
心里顿时倍感堵地慌,原本自然欣喜的情绪顷刻被抹去,以至于顿了两秒,林然才悠悠地回了句:“好些了。”
林冉向前迈了几步直接走到他床边坐下,像平日里一样望着林然道:“耗子哥,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保证啊你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因为。”
还没等林冉说完,林然就直接回绝道:“不用了。伤好了我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
林然满是埋怨和酸味的话像一支箭正正戳中了林冉的心,林冉这才意识到林然还在气头上。想来自己确实做的过分,如果换做自己定然也觉得留下来是徒增尴尬,但无论如何都必须留住林然。
林冉抿了抿嘴唇道:“耗子哥,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这个当妹妹的呢是担心你以后娶妻生子的事,那天才那样和你说的。你看看吧,这桃平县的男子很多十五六岁就订了亲,你呢,都要十七了吧!这事也要提上日程来,免得好姑娘都给别家抢走了!”
林冉这番俏皮的解释倒是活跃了气氛,林然忍不住嘴角露出了笑容,却又立马收住了,一本正经地说:“你一个姑娘家应该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何苦自己都没着落,就先忧心起我来了?再说了,循哥不也还没定亲的吗?”
林冉见这招有效,便立马补充说:“我哥那木鱼脑袋,就是想不通这个理。非要等到功成名就,考起武状元、文状元了才考虑儿女私情,要我说啊等到那时就为时已晚了。据我所知,桃平现在剩下的好姑娘一只手都数的出啦!”
林然问道:“比如‘美娇娘’吗?”
这下好不容易把林冉试图遮掩过去的事又给翻了出来,林然不正是因为‘美娇娘’三个字和别人生死相搏的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然见林冉没有接话,便说道:“以后如果还让我听到那些说你的浑话,我一样会揍扁他们,不管是谁。”
林冉不敢看林然的脸,低着头回了句:“你喝醉了,那天你真的喝太醉了,你这么。”
林然依旧没有等林冉把话说完,就立直了上身回道:“我没醉,就算醉了,也一样。”
林冉感觉到林然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不禁往后挪了一点,说道:“没必要为了旁人的话伤了自己,多不值得。”
林然道:“我觉得值就值。”
林冉听得耳根子有些发红,可心里实在暖和。原来林然如此看重自己,其实自己何尝不是真心待他,但碍于他的身份一些事能做不能说。
“耗子哥,我爹知道这事把我好一顿骂,说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参谋,而我打着给你寻亲的主意胡说八道,害得你险些遭难,要罚我这一个月都闭门不出,安心在家里照料你,以将功补过。”
林冉这样说一来可以把这件事轻猫淡写地掩饰成自己不懂世事之举;二来也保住了父亲,彻底撇清了林书进与此事的关系。
林然自然知道林冉此番是搪塞之语。事实上,如是别人赶他离开林府他都不会如此难过,偏偏这话却是从林冉口中说出。
在他看来,林冉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了,他们形影相随、互相扶持,他已然再离不开她。
可他明白自己当前的身份只是她的堂哥,他们之间除了亲情并无其他。林冉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待自己百般的好也无非视自己如林循一般。
可当林冉提到要为他筹谋婚事时,他虽是面上微笑,内心却被扎地疼,他的人生使命里能有婚事吗?
如果有,那个人如果不是林冉,那就不必了吧!
此刻,林冉显然是想囫囵吞枣地把此事咽了,林然一心所求也不过是林冉的安危喜乐。可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任性一次,逗一逗林冉,心想如果我就不原谅你,看你要如何来哄我?
于是依旧端着脸回道:“叔叔的心意我领了,照料就不必了。我累了,你回吧!”
看到林然一副不下台阶的架势,林冉心想:若不是我理亏在先,又让你因我受伤至此,我哪能依着你嚣张跋扈的样子?哎,既已如此,还是忍忍吧!于是林冉憋住了一肚子话,好没趣地离开了。
林冉走到火房望着已经溢出香味的鸡汤,心想:既然林然已经公然说不要我照顾,我若再贴上去岂不是太没趣?
可他确实是因为自己受的伤,就算是替父亲也得让他尽快好起来。
想来想去,最终唤来乐儿,让她替自己在前线照顾林然,把自己做的膳食、煎的药、清洗的衣物等一并转交给林然,并一定要为他查验伤势,看着他吃下东西。
乐儿从未见林冉对除林府以外的人如此上心,一边听着林冉事无巨细地交代一边暗暗发笑,心想大小姐不会是看上自家的堂哥了吧!
林然本就是耍耍小性子,想着惩罚下林冉。他知道林冉的性子就是越挫越勇,他不让她照顾,她一定不会就此作罢。
可两天过去了,每日除了林循按时探访,林书进偶尔忙完公务后也来询问,就只剩林夫人和乐儿来的最多,送吃食、送药、换洗衣物,林冉却真真一次也没来过。
这让林然纳闷了许久又忍不住妄加猜测。终于挨到第七天,乐儿送来食物时,林然故作随意地问了句:“好久没见冉儿了,她在忙什么啊?”
因为林冉事先交代过乐儿不可告诉林然实情,只需要敷衍即可。
可想到林冉如此上心这个远方堂哥,忍不住想要八卦一番,接机试探下林然的心意,于是回了句:“冉小姐可忙了,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日日送来信件啊、礼物啊,光是拆就要很久呢!”
林然大惊失色又故作镇定地问:“哪些公子哥啊?有我认识的吗?”
乐儿见林然果然不淡定了,偏偏故作常态说道:“孙公子、李公子、王公子、刘公子啊,好多我都不记得了。我们冉小姐可是这远近闻名的‘美娇娘’,所有的男子都倾慕地不得了,有权有势的、满腹经纶的、英俊挺拔的。哎呀,那真是多得不知道怎么选。哎,林然堂哥啊,你这伤得赶紧好起来啊,万一我们小姐看上了哪家公子订了亲,你还得送亲呢!”
乐儿这番话说得林然是憋闷着不做声,脸上一块青一块白。
乐儿却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离开时还故意补了句:“然少爷,你赶紧吃啊,我去小姐房里看看今天又送了哪些好玩意来。”
林然自正式习武后身子板硬朗了许多,加之这次都是皮外伤未触及筋骨,十来天的休养基本已无大碍。可一直心里惦记着林冉的探望便也不下床,佯装成病人模样。
谁知道人没等到,等到的却是林冉的桃色消息。林然的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样,好不是滋味。
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那日几个混蛋说起‘美娇娘’的美貌、贤惠时的痴汉笑,不禁是一阵阵牙痒痒,拳头捏地咔咔响,心想:哼,我管你什么赵钱孙李的公子哥,想要碰冉儿,给我一边待着去。
于是换了衣服、拿着佩剑匆匆出了门,正欲直捣林冉的房间拿来那些谄媚的供奉品瞅瞅。
谁料却远远看见一身茉莉色长裙,纤纤细腰,乌亮飘逸长发,迈着碎步朝着林府后门挪去,正是林冉无疑。
心想:如此神神秘秘,还从后门出,难不成是要与哪家公子约会?一想到林冉要和某个男人牵手漫步林然就心里一阵阵泛酸,片刻不能停歇地跟了上去。
穿过闹市,沿着溶溪边走了数公里,林冉一边走一边哼起来了小调,声音不大,却隐约听得出轻柔的旋律。
林然一直紧盯目标,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发现林冉越走越远,已到城郊,不免提高了警惕。开始上山路后,林然只能借助树木和草丛庇护,林冉倒是未有一丝察觉,只顾着迈着步子艰难地爬着上坡路。
待到林冉徐徐爬上了一个坡,背影如豆消失在坡顶,林然才迅速攀爬上去,双手紧紧抠住坡顶的土层,慢慢探出脑袋。
不料山间灌木丛生的陡坡上竟是一片阔地,百来米宽的土地上布满了膝盖高的灌木。
每一株灌木绿油油的叶片顶端还依稀顶着乳白色的花球,形成了一条绿白相间的地毯缓缓向左右蔓延,裹住了整个山头,层层地向上延伸形成了一个立体坡面。
此时那个身着茉莉色长裙的女子正伫立在这片茉莉园之中,阵阵微风拂过吹散了她的长发,那些黑色的舞者在风中滚动、摇曳,是灵动的音符。
茉莉花期长,每年五六月开始可经历整个夏秋,护理得当可以开三期,眼下这期已是一年中的最后一期的尾声。
天气渐渐转凉,好在林冉施肥、除虫、松土、修剪样样排着时间养护,才有了这一坵美不胜收的茉莉园。茉莉是祖母生前最爱之花,芬芳淡雅,沁人心脾,不争不抢,悠然一方。
父亲孝顺,常年采摘放于祖母屋内,清香无比。林冉自小就爱闻这丝丝清甜香,爱在祖母的房里陪坐陪聊。
在林书进回乡准备秋闱那年,桃平乡正值灾荒,街坊四邻带着一家老乡全部爬上山挖野菜,林冉那时也才是不到四岁的丫头,跟着爹娘在山上用双手在土里刨,可刨了一整天篮子都没装满。
林夫人背上还背着两岁多的林礼,看着那点野菜眼眶就红了,摸了摸林冉的小辫说道:“冉儿,今天收获不多,晚上娘就不吃了,你不要告诉爹和祖母,知道吗?”
林冉一听当时就哭了,弃了菜篮子往家里跑。跑到屋里一头扎进祖母的怀里,泣不成声。
祖母见她一个人回来便猜到收获甚少,紧紧抱着林冉良久才小心翼翼从身上掏出一个碗口大的白面馒头递到林冉面前和蔼地说:“冉儿,你看这是什么?”
林冉早已是饥火烧肠,许久未见过这样的可口的食物,两只眼睛盯着馒头就离不开了,两片小嘴不断吞咽着口水。
祖母蹲下来,把馒头掰了一半递给林冉说:“来,冉儿,吃半个馒头。吃了就有力气了,待会儿再换个山头看看说不定有更多野菜呢!”
林冉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那是她吃过最难忘的味道。那种粮食的饱腹感很长时间都萦绕在她脑子里,成了她童年里挥之不去的记忆。
灾荒的那半年,祖母每隔三天就会偷偷拿半个馒头出来给林冉吃,告诉她不用担心,有神秘人士给他们定期送食物。
前提就是要吃食物的人努力多找食物给家里人,不许哭泣,要坚强,要微笑。
祖母的半个馒头成了艰难岁月里的一盏灯,给林冉信念和力量,在她幼小的心里注入了一股向上攀爬和向下扎根的对拉力,这正是生命最原始的对立。
很多年后,林冉在一次桃平县的洪灾重建中碰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坐镇指挥,交谈之中才得知老人年轻时曾是桃平县的过路商客,长年做着拉着马驴沿街典当的小本生意。
在灾荒那年,他背着一些谷物路经桃平,遇到了在家门口等候的祖母,祖母便拿出她母亲临终时赠与她的一对金耳环换了他的一袋谷物。
当时他出于善心想要把随身所有的吃食都赠与祖母,祖母却拒绝了,她说:“你这所有的吃食也不够我们一家人避过此难。我只要这一包小麦,把它们做成希望,兴许我们一家还能活命。”
商客听不懂祖母的意思,却永远记下了这位独特的老人,好几次向桃平县的人打听,可那时候祖母已经年事甚高,不出家门。
加之此事从未向除了林冉以外的人提起,因此听闻此事的乡里乡亲也权当是演义,是传说,是故事。
林冉这才明白了当年那半个雪白雪白的馒头来自何处。如果当年没有那半个馒头,首先击溃林家的定是“绝望”。
自林冉记事起,祖母有什么好吃、好用的都会优先想到她。开始林冉以为祖母是惦念自己是女儿身,怕父亲重男轻女所以优待自己。可后林礼出世,祖母依旧偏爱林冉。常常唤她去院子里赏花喝茶,教她料理家务、栽植花草、读书写字。
那时候林冉就发现祖母乃爱花惜花之人,可独敬茉莉,喜其宠辱不惊、淡然平凡。
她常常语重心长地跟林冉说:“冉儿啊,知道祖母为何喜欢茉莉吗?因为它像极了我,亦或是我像极了它。”
“往日里我们家穷,日子苦,我带着你父亲流离辗转,四海为家。可无论日子怎么难,我都要采摘一些花放在屋里,你父亲一回家就闻到花香就心情大好。”
“花成了艰难日子里我们母子两相濡以沫的甜饼。后来有一日,你父亲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挂着伤回到家里。我以为他又跑到哪里淘气正准备责备他,他却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把芬芳四溢的茉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茉莉,洁白的花瓣、小小的骨朵,点缀在葱葱郁郁的嫩叶上,真讨人怜爱。原来啊,你父亲估摸着我也喜爱这种花,便在做工回家的路上从别人家院子里偷采了些,险些被人家的护院狗咬到。”
“是啊,我的确太爱那悠香了,从此以后我们家就开始自己种茉莉。这些星星点点的白美人们陪了我近六十年了啊,我这一辈子似乎都看它们不厌。”
“冉儿啊,你的性子像极了你的父亲,是注定这辈子要吃苦受累的。祖母舍不得你受苦,我可怜的孩子,可这人的命啊多数不由人,可只要我在一天我就得护着你一天,让你多得些乐子。”
“祖母愿你能为茉莉般的女子,恬静悠然、平凡美丽,将来能觅得一个疼爱你的夫君,携手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