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花的秘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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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十里红妆记(上)

原本自己最宠爱的女儿长大成人,林书进是最高兴的那个人。可今夜他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更可怕的是他的右眼一直不停地跳,他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他不敢往深处想,却又忍不住不去想,好歹提前想想也有个应对之策。可眼下已经三更过了,脑子里依旧是混沌一片,毫无头绪。恼火的林书进也顾不上身边熟睡的夫人,猛地坐起身来,捞起床尾的外衣披上欲要下床。

“老爷,天还没亮,你就要去衙门了吗?”林夫人小声问道。实则她也是一宿未眠,只是默默侧身闭着眼不做声罢了。

林书进双手分放在膝上,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道:“我是担心冉儿啊!”

林夫人于是也干脆坐起来,胡乱摸了一件衣服披着,上身靠在床头,侧过脸去问:“是刘三公子还是?”

林书进抬起头望向窗外,似乎对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在诉说愁苦道:“女孩家的好名声是把双刃剑,能利人也能害人。‘美娇娘’三个字确实给她,给我们家,给桃平县带来了很多福祉。可眼下,她到了成家的年龄,县里的男子怕都是翘首以盼。”

“我虽为地方父母官,可婚姻大事却动不得强。况且冉儿自己一向有主张,我也不愿逆她意思来。只是如此一来,怕是要遇到不少阻碍。我们总得仰仗着一些地方的达官贵族,像刘家这样的,是不好得罪的。”

“我并非怕他对我个人有所不利,而是如若因为此事他任性地收回一些资产,桃平县的经济就会受到不小打击。光是酒楼和药材产业就有几百号人得失业。一旦失业,不安分因素就会滋长,到时候怕是作奸犯科的苗头又会燃起来。”

“几年前,我年轻气盛,依着冉儿的性子陪她闹了那一出,权当是为民除害。现在想来还真是险,如果刘家当时颠倒黑白力保刘兴文,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程度。民之父母,如果不能保全百姓,我做这个官又有何意义呢?”

林夫人没想到几年之间枕边的这个人也已发生悄然的变化,他不再是当年为民做主、天地不怕的父母官,是他临时退缩了吗?还是畏手畏脚了?都不是,他是被一种名叫“爱”的东西绊住了脚。

这份对土地的爱,对国家的爱,对百姓的爱,让他越发珍视来之不易的太平和富足。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他不惜当起裹脚媳妇,不惜忍辱负重。

林夫人心想怕是魏尚书的死对于他的打击大了些。她不想拆穿他,也不想刨根问底,只是伸出右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道:“老爷,冉儿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让我们操过心,想必这次也一样。”

“母亲在的时候常常跟我们说要给孩子足够的信任与自由,相信儿孙自有儿孙福。冉儿自己的姻缘就由她自己去决定,你啊还是早点休息,不要担心这个操心那个了!”

三更以后的月色已愈渐愈稀,苍穹大地分外肃穆。早春时节的夜里风寒露重,只是这冰冷的万物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这种在人们眼中看到的希望无非是因为笃定春已经来了。

这漫漫长夜难为的何止是林书进夫妇,惆怅的林礼痴望着那年情窦初开时收下的双面绣烧成灰烬。

烂醉的林循醒了酒后懊悔不已,反复回忆着自己的言行,唯恐太失体面,丢尽林家的颜面。

烦闷的林冉裹着被子靠在床边第一次琢磨起男女之情,这种复杂又微妙的关系。

忧心的林然在房间里踱步踱去,始终猜不透他心上之人的心思。

唯有刘兴文的此夜是兴趣阑珊,激情澎湃的,整个刘府的下人交头接耳,忙地不亦乐乎。

一声清亮的鸡叫是林府标志性的起床信号,平日里林书进通常会在鸡叫声后再小睡一会儿,在家里用了早膳再去衙门。

可今日雄鸡的啼叫声却越发刺耳,似乎要穿破他的耳膜。他本就一夜没合眼,身心疲乏,可转念一想万一那些不速之客如若真的一大早就来提亲,怕是一天的工作都得被耽搁,与其如此不如早早去衙门图个清静。

于是赶紧绕过林夫人,取来衣服穿好,简单整理了发髻,梳洗一番就朝着大门走去。

临近大门了他依旧有些不放心,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门上良久,千真万确是静悄悄的,才舒了口气推开门栓。

随着林府大门“吱——”地一响,映入林书进眼帘的是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阵势。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被火红色的各样物品填充,没留下一丝缝隙,幸得人的头发尚未染成红色,否则完全会忽略掉这漫天红海中如此多的活物。

他们是穿着红衣红裙,带着红帽,点缀着红饰的少男少女。排在最前方的人手中或提着红灯笼,或捧着红底圆碟堆着五颜六色的果糖,或端着放着金光闪闪的各样头饰的红盘,亦或提着一大篮用红绳缠满的果篮。

在他们身边是通体朱红的大箱,由戴着红高帽,身着红锦服的挑夫抬着。个个双手使劲托举着粗壮的红杆,憋得满脸通红。

光是箱子的数量目测就有不下百来号,从林府门口的台阶下延绵到街市,以至于根本看不清那箱子之后又抬的是什么。

卯时的灰黑天色竟被这条红色的队伍用数不尽的烛火点亮了,这才衬出了队伍末端簇拥着的人影和窜动的人头。

等到林书进缓过神来,想要立马合上大门时,却被一股力量从外面按住了其中一侧,任凭林书进如何使劲也关不上那扇门。

只见一高大挺拔身姿,身着黄缎锦服,腰间系白底黑暗纹腰带的男子出现在两扇门的缝隙间。

他浅浅微笑着,露出几颗上排的皓齿,恭恭敬敬地说道:“林大人,何不打开大门,让在下登门拜访?”

林书进一惊,顿时不知所措,用力抵住门的手渐渐松懈下来,门豁然打开的一霎,刘兴文玉树临风的形貌一览无遗。

林书进定了定神,垂下眸子,也不看眼前人冷冰冰地说道:“天色尚未亮,不知刘三公子清晨拜访,所为何事?”

看透却不说,把球踢给对方,一探对方的底牌是林书进惯用的谈话技巧。刘兴文知道他无非佯装,生意场上的争分夺秒却早已练就他开门见山的风格,如今到了情场上也不例外。

虽然林府的大门已经打开,他却故意往后退了一大步,隔着两臂的距离大声道:“在下桃平县刘府三公子刘兴文,素闻林府大小姐聪慧过人,貌塞天仙,贤良淑德。恰好及䈂,尚未婚配,特此前来提亲。”

林书进已是恼火不已却强行压着心中的怒火,回复道:“提亲只需媒人上门来递交生辰八字,言明好合之意即可。刘公子这十里红妆的场面是何意?难不成要逼着我女儿进你刘家的花轿?”

刘兴文一听林书进已有愠色,便立马解释道:“林大人,您误会了。在下并无半点胁迫之意。今日之举无非是想兑现几年前我对林小姐的一席话。这里所有的珠宝、黄金、房产、地契都是我这几年在江下奋斗打拼下的家业,并未拿取家中分毫。”

“我想告诉林小姐我要独立门户、振兴家业的承诺做到了,还会做得更好。我希望能有一位贤良之妻能与我携手光耀刘家门楣。”

林书进深吸了一口,眯起双眼又缓缓睁开,语重心长地道:“林冉的婚事得由她自己做主。”

刘兴文见状赶紧向前迈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能否容我进府等候,亲自向林小姐表明心意。如此一来即便是徒劳而归,我也无怨无悔了。还望大人成全。”

林书进思前想后,琢磨了好一阵,最终才点了点头,回身领着刘兴文进了府邸。

受林书进的影响,林府人虽不多,却都有早起的习惯。林书进踏过前院时,乐儿已经在忙着打扫院落了,见着老爷这个点了不出门去反而领着人往回走,还是头一回。

林书进之所以同意刘兴文的请求,一来是想把尴尬度降低到最低,二来是想在府邸里晾一晾他,让他知难而退。

于是他铁了心要违背礼数走一遭,就直接把刘兴文带到厅堂,吩咐乐儿沏了杯茶,自己就以公务缠身为由推脱去了书房。

刘兴文是儒商,以前在朗元也是饱读诗书之士,当然会到了林书进的意图。

可在他看来只要能见着林冉,这些小磕碰都不值得上心,于是悠悠然接过茶杯,端坐在椅子上。

乐儿这才看清了来客正是刘府三公子刘兴文。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去跟林冉分享她的发现,可路过林冉屋外发现小姐并未点灯,估计是昨夜及䈂之礼打乱了生活作息。倒也无关紧要,只是略感有些可惜,便绕到灶房拧了菜篮要出府买菜。

谁料大门一开,乐儿吓得连篮子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都毫无察觉。她双眼瞪地跟金鱼眼一般,双手捂着鼻子以下,嘴巴张地足以塞下一个标准的苹果。

她慌乱地推上门,却怎么使劲都合不上,情急之下眼泪差点涌了上来,这才发现原来是篮子卡在门中央。不禁当场大吼了一声“混账东西”,蹲下身好不耐烦地拾起篮子,猛地推上门,插了门栓,反复摇了几次,才快步向林夫人房里奔去。

乐儿已然是失了阵脚,跑到林夫人门前也顾不得礼数,一顿梨花骤雨地“啪啪啪啪”拍门,一边拍一边喊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林夫人实则早已起床,乐儿拍门的那会儿正好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去给女儿买些衣服首饰。她自知昨日的及䈂办得简陋,林冉虽嘴上不说内心总是有遗憾的。

当娘的都是过来人,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就得打扮打扮,好的韶华要漂亮才是。

听到乐儿大惊失色的呼喊,林夫人吃了一惊,赶紧抚了抚胸口,三步并做两步去开门。她知道若非遇上非常之事,乐儿绝不会如此冒失,因此也不怪她,开口只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乐儿把所见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林夫人也不禁花颜失色,拉着乐儿欲要探个究竟,刚行至回廊,就碰到了一身酒气的林循。

林夫人此刻顾不上对儿子嘘寒问暖,匆匆吩咐他赶紧去书房找他父亲,自己拉着乐儿离去了。

林循自恃为林府第二顶梁柱,心想昨夜刚犯了错,若是有机会可以弥补,断不能错过,于是跟在母亲身后想要一探究竟。

当林夫人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朝着外面望时,林礼和林然都相继赶到了门口。林礼看到母亲如此谨慎,便不屑地嚷嚷道:“娘,怎么啦?一大早的就听见乐儿大喊大叫,把我也吵醒了!你们在看什么呢?”

林夫人一听是林礼的声音,赶紧回身做了个“嘘”的手势,用眼神示意她站到一侧去。林然见状也开始紧张起来,蹑着步子靠到门边,轻声问道:“婶婶,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顿时一脸愁云,不知如何解释,索性道:“你自己来看吧!”

林然这才缓缓挪到两扇门中间,用手掰开一扇,拉出个拳头宽的视角朝外面望去。

这会儿那支火红的队伍外围已被老百姓围得滴水不漏,放眼望去就如同一个滚着多彩边的红肚兜。

林然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真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紧接着林循和林礼也凑上来一一探视了一番。

林循看罢,却大笑起来,朝着林夫人道:“娘,我说的没错吧!妹妹及䈂,桃平县来提亲的人肯定能把我们家的门槛踏破!”

林夫人却恼火地伸出食指朝着林循胸口戳了两下道:“亏你还是大哥呢!亏你还是精武堂的得意门生呢!这哪里是提亲,你见过提亲带那么多聘礼的吗?”

林礼赶紧插话问道:“对啊,那么多聘礼,我看都到街市上去了。娘,是不是要迎姐姐过门啊?”

林夫人叹了一口气,睃了一眼小女儿又转向乐儿问道:“你确定看到的那个人是刘府三公子刘兴文?”

乐儿肯定地点点头回道:“前些年小姐戏弄他的时候我也在,他的样貌我是见过很多次的。虽然现在俊朗了不少,可我肯定一定是他没错。”

林循这才有所会意,双手一拍道:“原来是刘家三公子想要娶冉妹啊!那小子心术不正,冉妹断然不能嫁给他!”

林礼听到“刘兴文”三个字立马脸色就沉了下来,把头扭到一边,神色不自然起来。

平日里,林府上下的主心骨有林书进把持着,内务上下也是林冉在操持,林夫人少有需要做决定的场合。可这会儿,事关她女儿的幸福,她不得不挑起大梁。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林夫人镇定地安排道:“现在每个人都不许出林府,更不可以再开门去探视外面的情况。林循去大堂陪着刘三公子,收起你所有的成见,以待客之道招待,不可有失。”

“林礼守在这里随时观察情况,如有人硬闯或者叫嚣,立刻来回报。”

“乐儿你去林冉门外守着,不要吵醒她,也不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等她出门后你带她去见老爷,见不着老爷就带来见我,说我们有事找她。每个人都记住自己的任务了了吗?”

等到点到名的几个人都点了点头,林夫人才补充道:“行,现在我就去书房找老爷。我们分头行动。”

林然本欲也争取个事来做,可转念一想,既然刘兴文已经开足了马力示好,自己若再不表明心意,如若失去契机,怕是要后悔终身。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便随着林夫人安排不做声。

素朴的及䈂之礼虽让人有些失望,可变为成人的兴奋和乐趣却丝毫不减。

而由此激活的情愫和那些对情爱的思绪也悄然而至,这一夜林冉梦到了祖母,梦到了冉园,梦到了黄雪婉,也梦到了一双紧紧拽住她的大手。

等她醒来已接近辰时,想着要去冉园告诉祖母自己已经成年,也刚好可以去看看黄雪婉,便赶紧梳洗一番。

挑衣服时却有些犯难,毕竟现在已是成人了,以前的衣服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比来比去,眼睛瞟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林冉顿时有了主意,是该有所改变了。

铜镜前,林冉一袭茉莉色锦缎长裙,玲珑别致的腰带完美展示了她纤细的腰身,淡雅的色泽衬托着她白皙的皮肤更加透亮。

她轻轻地将头发撩起,按母亲的手法梳了个简单的髻,插上淡绿色的碎玉钗子,露出她长长的粉颈,高雅脱俗地如天鹅一般。

她微笑着施了些胭脂,又抹了些唇脂,在镜前转了两圈终于满意地离去了。

刚一推开门,乐儿就立马扶着门站了起来,显然她已等候多时。见了林冉如此收拾一番,眼睛顿时亮了一番,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你这是?”

林冉有些不好意思,羞羞地回道:“没什么,去冉园看看祖母,特意打扮了下。”

乐儿这才收住好奇,焦急地说道:“小姐,老爷和夫人已经在大堂候着了,说是找你有急事,让你速速过去。”

林冉有些诧异却也不起疑,怔怔地点点头。乐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地从衣袖里抽出一物件递给林冉严肃地说:“耗子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还叮嘱务必在去见老爷夫人之前拆看。”

林冉伸手接来一看原来一封写着“冉儿亲启”的信封,她脑子里不禁浮现出昨夜月色下他送上这件茉莉裳裙时的情景,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轻轻撕开一角,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白纸用两根指头稳稳地夹了出来,摊开来看。

墨香犹在,字迹尚未干透,白底红框的信笺纸上寥寥两行字,却让林冉足足盯着看了良久。

直到乐儿实在好奇又怕误了夫人交代的事,冒失地凑过头去想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林冉才赶紧将信纸胡乱合拢塞进信封里直接收进袖子,迈着碎步朝着大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