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中的小男孩
在阿丁的屋子里彻夜难眠,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去打扰阿丁的卧室,我想起了天桥下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杵着拐杖背着音箱唱歌的盲人;深夜十二点还在为客人做夜宵的厨师;永远走同一条孤独路线的地下铁道司机;还想起了躺在冰冷棺椁里的从不宽容的太太;想起了老房子天花板上潮气形成的霉斑;想起了十二岁大雪纷飞的那天我的初潮降临,痛得死去活来的我惊恐地看着那双想要杀死我的双眼我再一次丧失了活下去的渴望;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捡回来手掌大小的一个木偶小熊并假装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想起大少爷怎样当着我的面用水果刀一笔一划地将木偶小熊凌迟处死;我想起了大少爷二十岁生日那天那块巨大的两层蛋糕,想起了他宁愿把吃不完的蛋糕从窗户里扔出去也不给我一块;我还想起了卡丘爷爷未曾做给我的萤火虫灯笼,他说夏日的夜晚,忘忧湖的草丛里会有很多萤火虫,美得很;我想起了快要被关闭的米洛斯公园,米洛斯,米洛斯,公园名字很有深意;我还想起了我尝不出甜的味觉。
不知为什么,这些人这些事竟然让我难以成眠,客厅里有黄昏时的光亮,我看到墙角里站着一个孤单落寞的七八岁女孩,背靠着墙,抿着嘴,脑袋看着脚尖,手指摩挲衣角,喉咙干涩发疼,肚子发出饥饿的悲鸣,小女孩时不时抬起眼睛瞅一瞅正在用餐的一家三口,委屈和悲伤在内心翻滚,怯懦和顺从在血液里流淌,从那时起,小女孩就应该做好迎接无情命运打击的准备,即使她像讨厌瘟疫一样讨厌“命运”这个词。命运像她的家人一样,没有过,从来都没有过为她打开一个光明出口的打算。
第二天,下着蒙蒙雨,我去了米洛斯公园,我找到了小时候的栖息地,躲藏在灌木丛中寻找忘忧湖上的独行船里的独行客。颇令人失望,湖上有十条船,每条船上至少有两个人,一路走来,碰到的人也都是成双成对,三人成虎,这是一个热闹而又没有诗情画意的周末。
我蹲在灌木丛中,时间一久感觉颇不舒服,小时候却没有一丁点不舒服的感觉,我想起了一唯的转圈,小时候,我们会转很久,直到晕在地上,等我们长大了再转,转不了几圈就很难受,我有些伤心,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背叛,背叛了小时候那个受苦的自己,而我们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进步弥补我们所受的苦,一位著名的俄罗斯作家说过:“我怕自己对不起所受过的苦难。”想起这句话,心里更不好受。
我被两个小孩发现,他们起先有着发现妖精般的惊奇,发现我是人类后又流露出失望,接着两孩子学着我蹲在灌木里让着急的大人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从他们眼前忧心地走过。
我想以后要是能有一间湖边小屋该多好,湖是瓦尔登湖或是茵梦湖,远离讨厌的人群,屋子隐逸在树林里,树林不能遮住阳光,童话小屋必须绝对安全,没有任何不怀好意的人来造访,也不会有野兽出没,我只接待三个人,阿丁、一唯和密密,当然,她们要带家人和朋友来也行,前提是,她们的家人和朋友不能虚伪,不能假模假式。
和俩小孩蹲在一处,我觉得很无聊,雨下大了,俩小孩钻出灌木呼唤家人,我想,若是我变成俩孩子中的一个该有多好,小女孩的妈妈从原路回来抱起了她,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惩罚,又捏了捏她的鼻子以示溺爱,我浑身哆嗦了一下,看小孩被妈妈这样搂着使我浑身颤栗,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另一个小男孩才是我想变成的人,他哭着找妈妈,妈妈不见了,他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凄厉,雨越下越大,忘忧湖上的船乱成一团,周围的人跑着避雨,没有人理会这个找不着母亲的淘气小孩。
这个小孩其实不是我想要变成的小孩,他哭泣、无助、恐惧、六神无主、不知道躲雨只管自己哭泣、傻得像个小白痴,谁想变成这样一个连弱者都讨厌的弱者?今日没有看到独行船上的独行客,却看到了这样一个孤单的小孩。
我走出灌木,牵着小孩的手,小孩不怕雨,我也不怕雨,小孩抽抽噎噎一脸惶恐,我先带他去凉亭避雨,躲过了这场来势凶猛的大雨之后再想法子,我和小孩走在瓢泼大雨中,离躲雨的凉亭还有五分钟脚程,我为小孩挡雨,小孩依旧被风雨吹得飘摇欲坠。前路难行,雨大风更大,天地震怒地咆哮。
雨还在呼啸,全身突然没了重击,我抬头一看,天青色伞面布满眼帘,伞面上画了身着旗袍的江南女子,还提了诗,伞的正面和背面都有着画提诗,我顺着伞面转过头去,看到风雨中飞舞着凌乱发丝美得不像凡人的一唯。
一唯对我微笑,阿丁把小孩子夹在臂弯里,阿丁说:“快去避雨呀!愣着干嘛!”阿丁的声音比呼啸的风雨声还大,定海神针阿丁打着粗糙粗俗的劣质黑伞夹着小孩跑在前面,我和一唯紧紧依偎着跟在她后面。
从小到大,我厌恶下雨,就像厌恶“命运”这个词一样,因为下雨,大少爷就不会出门,太太也懒得上班,下雨阻碍了很多人做正常的好事,却又促成了很多人做不正常的恶事。直至今日,我才开始对“雨”有所改观,我就是这么奇怪,恨了一辈子的东西,也有可能因为一件偶然的事,突然出现的人,突然涌现的心灵波动而对憎恨的东西产生情感的裂变。
“我开始喜欢雨了。”我看着下雨的天空,心里这样说。
狂风呼号大雨滂沱,五月变幻不定的天气里,我又见到我的怪朋友,在凉亭里,我们冻得直哆嗦,树木全被打弯了腰,凉亭盖随时有被吹走的危险,天地昏暗,忘忧河似要决堤,若在平时,我肯定会被吓破胆,此时此刻,我没有害怕的感觉,心里只有再见朋友的喜悦和兴奋。
小男孩却被吓破了胆,抱着双臂不住颤抖,阿丁变魔法似的掏出一个湿漉漉的棒棒糖,拆了糖纸未经过小男孩的同意硬塞进他的嘴里。
阿丁代她父亲来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葬礼,一唯又来出差,一唯还清欠债后坚决不要父亲的财产,父亲没有办法只得修改遗嘱待他去世后把这份丰厚的遗产捐出去,原来,一唯也是个傻子。
她们的事已处理完毕,今日特地来找我。
我以为去年的离别就是永恒的离别,她们又再回来看望我两次,我知道,这次的相聚又别离即为永恒了,天南海北,我们各守一方,从此真的会很难再见。
患难才会使真朋友聚首,平静带来的是分离。
我们需要好好地告一次别,给我们短暂的人生留下深刻的回忆,我们需要这一场告别仪式,这会给我们带来勇气。我们都将各自面临新的生活,被命运的推手推着往陌生的地方行走,这场告别仪式,也宣告着我们过去饱受异样眼光歧视的痛苦生活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将在新的饱受异样眼光的生活中继续用力地生活,新的生活是否再受歧视再受侮辱,我们都将平淡地接受了,不会刻意逃避也不会无谓焦虑,至于痛苦,那是肯定的,我、阿丁、一唯、密密,我们一致认为生活就是苦的,苦是很正常的,不苦才不正常,我们一直在受苦,我们很能苦,以致于我们不怕苦。
雨小了,我们把小男孩送到门卫室,二十年前,这间房里住着和蔼慈祥的卡丘爷爷,如果卡丘爷爷没有在二十年前丧生,如今也有九十多岁了,等待我的恐怕又是一场葬礼,随着我们的年龄逐年递增,等待我们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葬礼,想到这里,真是不寒而栗。
小男孩的母亲早已等在门卫室里,她并未向我们道谢,而是一看到小男孩就把他打在地上乱滚大哭,或许密密说得对,每两个小孩中就有一个被妈妈任意打骂的小孩,我实在不想再见这一幕,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一回来自母亲的残忍。
小男孩抽抽噎噎地被母亲推搡着走了,他非常痛苦,回到家,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样一场酷刑,我想告诉他一点什么,想想还是不妥,难道告诉他挨打的经验,挨打的体会?我没什么能告诉他的,甚至不能祝福他好运,我讨厌这句祝福语,若是他得到我的祝福,却并没有改善处境,他会因此而恨我。
我只能默默地为他伤感,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想,或许我可以留下他的联系方式,等他长大了,不用他长大,只要等我的童话小屋建成了,我随时欢迎他来我的小屋里做客。
最终,我却只能默默地目送这个可怜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风雨中。
我们三人回到阿丁的住处,密密吃零食看电视等我们,见我们三人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她指着我们哈哈大笑。阿丁猛地扑上去,将密密按倒在沙发里挠痒,密密最怕别人挠她痒,口里呼叫我和一唯救命,我和一唯互看了一眼,坏笑一下,加入了挠痒行列,我们四个人互相打闹,个自成王,看到人就挠,疯了一样拿起沙发垫子乱打乱踢,沙发包里的羽毛散落半空,鹅毛大雪般铺满一室,我们大笑大叫,真觉得快活极了。
我们换好干净衣裳,吹干头发,密密和一唯强行给我和阿丁化了淡妆,密密硬是给我们涂抹了口红,一唯用吹风机帮我和阿丁换了个时尚的发型,一唯的手很巧,无论阿丁的发型如何变幻,额上的头发总会遮住她的疤,其实,阿丁越来越不在乎她额上的疤,即使被人看到,也不像小时候那样恐慌,还记得我们一起卖饼时,阿丁还露出疤吓走过一个只吃饼不给钱的小混混。
我看着镜子里的妆容,有点不认识自己了,反正我也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我不怎么照镜子,从来没有照过相,在这个自拍泛滥的时代我没有一张自拍照,其实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这一点,三个怪朋友都知道。
雨停了,我们四个人并排着走出去,密密挽着我和阿丁的手臂,一唯挽着阿丁的手臂,我们从来未曾如此亲密过,我是说我们没有过四个人这样互相挽着走在大街上,一点不感到生疏,我们像是在上辈子就认识了,上辈子,我们是逃难的兄弟姐妹,在战火纷飞的岁月,历经生死互相扶持走过最为艰辛的岁月。
我们拿手机拍了合照,每人手机里都存了十张。接着我们进了一家火锅店,在我们这个著名的西南休闲之都,火锅是最出名的美食,一位鼎鼎大名的美食家说火锅是最没有文化的料理,不理会这些,我们可曾一度连这个最没有文化的料理都吃不上呢。
那些志得意满之人有闲情逸致去关注美学里的“崇高”,“灵魂藏在苦涩的胆囊中”,他们去思考“和平”、“不朽”、“原罪”时,我们这一类人还在为“粮食”和“住房”操心,我们想着小民之想,我们这一生都为油米酱醋茶忧虑,时不时被弄得灰头土脸,我们远离不了人间烟火,我们离所谓的格调和高雅相距甚远,并被那些富裕和优雅的人士称为“庸俗”,终其一生并不能从世俗中得以飞升。
一唯和阿丁请客,我们点了很多很贵的东西,调了最辣的蘸料,相信,今晚一定会大饱口福,尽兴而归。
我看着手机里的合照,问阿丁:“我觉得这张照片里的我不傻,没有傻的表情,你认为呢?”,密密大笑:“是傻的。”阿丁和一唯瞪着密密,密密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傻是你自己作出来的,你认为自己傻,这个才是傻,我们从不这么认为。”
阿丁把手臂枕在我肩上,“密密说得对,从今以后,除非我们自己说我们不行,别人再怎么瞧不起我们,再怎么说我们傻说我们白痴,通通不要信。”
一唯说:“那些人看不得我们好,只要我们比他们好一点,他们就对我们各种打击,有时候是对别人说我们不好,通过别人的嘴来告诉我们很差劲,这些人太坏,想方设法给我们负能量,不要着了他们的当儿。”
密密说:“我从来着不了别人的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认为自己很美很棒,顶呱呱,哈哈哈哈。”
我再看了看照片中的自己,拿出一唯的镜子照了照,我真不觉得自己长着一幅傻相,很小的时候,太太老爷这样说,大少爷这样说,我就真这样认为,以后一连串有我在场的事,我都难免用“傻”来解释自己,套住自己。
我头上的乌云呢?我自带的灰色呢?不用问她们了,她们从不觉得我头顶乌云,她们从未看到过,若是她们真见到了,她们在小学时就不会和我说话,就不会组成一道堡垒把我保护在安全区里。至于别人怎么会看到,我也不用去追究了,今时今日,去追究这些干什么呢?这些重要吗?
这一餐,我们吃得尽兴,谈得开心。尽管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快乐之后就会有一场伤感的离别,但离别并不影响我们今晚的心情,就像我们四个人一致认为我们走过的路很苦,但苦并不影响我们一颗追求逍遥自在生活的心。
今晚乱七八糟的谈话就是我们的告别仪式,我们没有谈宏图大志远大理想对未来不做过多的设想,一唯有远大理想,阿丁也有宏图大志,我能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能够养活自己,过着不起波澜的日子就已足够,密密寄希望于找到一个真正的终身伴侣,最好那人既富裕又对她死心塌地。
我们也不祝福对方,我们从小就讨厌诸如“祝你幸福,万事如意”这类的话,虚伪矫情毫不真实。万事如不了意,幸福也只是个虚数,我们健康心态好,生活不突然给我们来一些猝不及防的意外就很好了。还有,我说不出口,我的三个朋友,在我最孤独无助遭逢不测的时候会出现在我面前,但当我一帆风顺的时候,她们能不能也来看看我?这个要求我说不出口,我想和她们常见面,想和她们永远生活在一起,想她们筑就的坚实堡垒永远可以给我庇护。
我想,这不可能了,我不能奢求太多,我已经得到太多,若是我奢求过多,我应该得到的恩赐也会被通通收走。我们逐年长大,快乐越少,事情越多,我们日益被生活这座大山压着,越来越不自由,这些我都懂都明白。
小时候我因为怯懦总是受到欺压,我深信等我长大后就会改变那种难熬的状况,长大后,我才明白,即使欺压你的人走了、死了,你的处境不再受到这样的欺压了,也会有另一种欺压在等着你。
阿丁说:人啦,一辈子都在挣扎。
一唯说:每个时期面临的困难不同罢了。
连密密也会说:我们需要角色的转换。
不管我怎样转换,有一点不变——我从来就不是那个提出要求的人,我的三位朋友也没有提出我们何年何月再相见,她们这次的出现也没有事先约好,不约而同就回来了。
很多事我们心知肚明,不拿出来说,我们有我们的默契,有我们不说出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