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书法雅言》是明代项穆撰写的一部书学理论著述。全书共十七篇,包括:书统、古今、辨体、形质、品格、资学、规矩、常变、正奇、中和、老少、神化、心相、取舍、功序、器用和知识。
项穆,字德纯,号贞玄(清代因避康熙讳而被改为贞元),又号无称子,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关于项穆的生卒年,历史上没有明确记载。根据黄惇的说法,项穆“大约生于1500年稍后,而约卒于1600年,只活了五十岁左右”(《中国书法史·元明卷》,436页)。项穆是项元汴(1525—1590,字子京,号墨林)长子,后者是名满天下的大收藏家,《四库全书总目》:“元汴鉴藏书画,甲于一时,至今论真迹者,尚以墨林印记别真伪。”(卷一一三《子部·艺术类》二)这样的家庭背景对项穆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沈思孝(1542—1611)《书法雅言·序》:“余故善项子京,以其家多法书名墨,居恒一过展鉴。时长君德纯每从傍下只语赏刺,居然能书家也。余笑谓子京曰:‘此郎异日故当胜尊。'”又,明王穉登(1535—1612)《无称子传》:“(项穆)父曰项子京。先生家饶于赀,性乃喜博古,所藏古器物图书甲于江南。客至相与品骘鉴定,穷日忘倦。无称子从傍睨视,徐出片言甲乙之,父与客莫能难。”在认识《书法雅言》之前应当了解的是,项穆首先是一位鉴赏家。
《四库全书总目》:“(项)穆承其家学,耳濡目染,故于书法特工。因抒其心得,作为是书。”(卷一一三《子部·艺术类》二)言下之意,《书法雅言》似乎是项穆研习书法的经验之谈。一般的书法理论著述或许如此,但《书法雅言》却不是这样。通观全书可以体会到,虽然其中不乏形而下的学习方法,但更多的是形而上的理论建构,尤其重要的是,其中弥漫着忧患意识和战斗精神,甚至令人偶尔疑惑作者是不是在“托书言事”。
在项穆看来,王羲之是书法从发生到发展的集大成者,其后则逐步衰落。这样的认识并非没有来由,然而却过于简单。我们认为,考察书法的变化必须注意到它与汉字的关系。概括地说,篆、隶、草、行、楷五种字体走向成熟的过程,同时也是孕育登峰造极的书法家的过程——因为书法家正是推动字体发展的最为活跃的代表人物;而字体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又充满着创造与生长的活力,可谓天时人和。某种字体的成熟及相关书家的出现,意味着该字体范式的确立,也意味着原创活力的消散,这对后世书家构成了严峻的考验。自从楷书在唐代完全成熟后,再也没有出现新的字体,也没有出现能与前人比肩的书家,因此,一般认为唐代以后的书法处于下滑的状态。项穆没有认识到此种书法发展规律,所以他无视王羲之以前的篆隶书法,无视王羲之以后的唐代书家,唯王羲之是尊,这就显得有些蛮横,也有些声嘶力竭。尽管我们尊重项穆的忧患意识和战斗精神,这也是不得不指出的一点。
不过,项穆对唐代以后书法的指责就合理得多了。宋代书家亟欲自振,极力地、偶尔有些过分地调动了主观能动性,挣扎中未免有失态之处,令时人与后人不安甚至反感。元人以宋人为戒,回归晋唐,虽然避免了宋人的弊端,但创造力的缺失并不能得到谅解。明代前期延续元人复古之路,无奈已逞强弩之末态势。突破无望,勉为其难,实已蕴含了出奇制胜的惊险因素。到明代中期,“复古”者逊色于元人,“自立”者偏激于宋人,而逐渐出现的书法商品化潮流又加剧了下滑的颓势。
明万历己亥年(1599),支大纶为《书法雅言》作序,文曰:“迩来格卑气弱,无所取裁,逸少之业衰焉。……若韫尘想,逐膻臭,而摹故牍以贸声,是曰书奴;贾虚誉以射利,是曰书妖。”又,根据项穆的观察:“奈自祝、文绝世以后,南北王、马乱真;迩年以来,竞仿苏、米。……斯风一倡,靡不可追;攻乎异端,害则滋甚。”(《书统》篇)这般局面,怎能让人无动于衷。上文提及,在认识《书法雅言》之前应当注意项穆首先是一位鉴赏家,因为这样的身份使他比一般人有着更高的审美标准,“古眼看今”,莫非俗物。种种情形表明,项穆撰写《书法雅言》是社会责任感使然,是要挽狂澜于既倒,而个人的书写经验自然不可能充当议论的主题。《书法雅言》全书以孔子为精神领袖,已经暗含了视野的宽度;而其书既名“雅言”,显然是要针对“郑声”的。《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又,《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又,《阳货》:“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从项穆的思想宗旨看,他撰写《书法雅言》依稀有“代圣人立言”的深远之意。而从全书十七篇的布局看,其严肃的态度和根本化、终极化的诉求又是清晰可辨的。
项穆首先要阐明的是书法地位的重要,当然,如果书法是无关紧要的,他就不必大费周章了。在具体的论述中,项穆将书法地位等同于汉字地位,既然后者是至关重要的,前者的地位也就不言自明了。因此,项穆这样为书法定位:“书之为功,同流天地,翼卫教经者也。”(《书统》篇)其实,我们在项穆的论述中不难发现某些逻辑缺陷,因为在说到书法时,他侧重于书写的艺术性,而在说到汉字时,他又侧重于书写的实用性。尽管如此,我们对项穆的意图是能够理解的。况且,将书法地位等同于汉字地位也非始于项穆。例如,南朝宋虞和《论书表》云:“臣闻爻画既肇,文字载兴。六艺归其善,八体宣其妙。”又,唐张怀瓘《书断》云:“昔庖羲氏画卦以立象,轩辕氏造字以设教。至于尧舜之世,则焕乎有文章。……文章之为用,必假乎书;书之为征,期合乎道。故能发挥文者,莫近乎书。”
书法的文字内容是“帝王之经纶,圣贤之学术”(《书统》篇)等,因此书法就与思想产生了关联。在各种思想中,儒家思想无疑处于主流地位,其影响最为广泛而深入。项穆就是一位坚定的儒家知识分子,至少在《书法雅言》中表现了这一点。儒家思想为《书法雅言》书学体系提供了主要的思想资源和关键的理论支撑,一些重大的书学理论问题皆藉此展开。上文讨论的书法地位问题是这样,下文即将讨论的一些问题也是这样。
认识到道统在儒家思想传承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项穆在书学体系中要做的就是正本清源、建构“书统”,以使书法传承有所依据。如同被誉为圣人的孔子是道统的极则和象征一样,书统也需要一个类似的人物,项穆选择了被誉为书圣的王羲之。他说:“宰我称仲尼贤于尧、舜,余则谓逸少兼乎钟、张,大统斯垂,万世不易。”(《书统》篇)在项穆看来,孔子和王羲之分别是道统和书统永远流传的保证,二者可以相提并论。
与书统近似重要的是书法审美理想。项穆以儒家思想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中和——为书法艺术的最高审美理想,他不只设专篇讲解“中和”,也在其他各篇中随时阐发。如《古今》篇:“规矩从心,中和为的。”《辨体》篇:“审斯二语,厌倦两忘。……何虑书体之不中和哉?”《形质》篇:“人之于书,得心应手,千形万状,不过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规矩》篇:“人心之良,皆好乎中和。”“浅近之辈,争赏毫末之奇,不探中和之源,徒规诞怒之病。”“钟、王真行,会合中和。”《功序》篇:“始自平整而追秀拔,终自险绝而归中和。”《知识》篇:“宣尼德性,气质浑然,中和气象也。”作为最高审美理想,“中和”还是其他审美标准的统领。在其他审美标准可能引起歧义时,“中和”充当了最终的裁定者。
如何实现“中和”这一审美理想呢?项穆提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即,娴熟地掌握规矩并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也就是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与对待“中和”类似,项穆也设专篇讲述规矩,并在其他各篇加以阐发。在儒家思想语境中,规矩的本质是“礼”,礼意味着森严有法;随心所欲的本质是“乐”,乐意味着神采攸焕。礼乐有机结合的方式是“礼节乐和”,其结果即是“中和”。正如《中和》篇所说:“中固不可废和,和亦不可离中。如礼节乐和,本然之体也。……中和一致,位育可期,况夫翰墨者哉?”
规矩如此重要,然而,在很多人眼里,规矩是已然的东西,而且还是一种束缚,因此,他们更加喜欢新奇。在项穆看来,这是“好奇之病”。项穆在全书中重点批判的对象是苏轼和米芾——他们是好奇的典型,也是后世有好奇之病的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他们不是小范围的、微弱的存在,这引起了项穆的警惕。擒贼擒王,项穆首先拿苏、米开刀,他豪迈地表示:“子舆距杨、墨于昔,予则放苏、米于今。垂之千秋,识者复起,必有知正书之功,不愧为圣人之徒矣。”(《书统》篇)
好奇是一种弊病,对书法构成了危害,更为可怕的是,对书法的危害可以漫延为对社会的危害。也就是说,书法问题可以上升为伦理道德问题,解决书法问题具有社会意义。项穆对此十分警觉,他说:“六经非心学乎?传经非六书乎?正书法,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闲圣道也。”(《书统》篇)如何解决上述问题呢?项穆的回答是:“正心之外,岂更有说哉?”(《心相》篇)从正书法到正人心,又从正人心到正书法,实际上表明书学就是心学。项穆所处的时代正是心学有巨大影响的时代,从项穆的有关言论中可以看出心学对书学的渗透。当然,从宋代程、朱理学对书法的议论中已经可以发现类似的线索,兹不赘述。
书法问题就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就是心的问题,书学就是心学,书学也是人学,这是项穆建构书学体系的根本策略。然而,这样的策略未免有些宽泛,它对具体的技术问题是无能为力的。大概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项穆也用了不少笔墨讨论学书范本、步骤、方法、工具以及书法鉴赏等许多特别针对可操作性的问题。这些讨论似乎提醒我们,作者并非在“托书言事”。
以今天的眼光看,项穆的《书法雅言》以儒家思想来左右书学体系,将书法问题伦理化,自然不无迂腐。然而,项穆所面对的书法环境十分恶劣,甚至已有异化之势,那不是寻常的书法范围内的手段所能改变的。项穆试图通过儒家思想的理论和方法来解决书法问题,固然可能弱化书法艺术的独立性,但是更可能有利于书法艺术向人文方向回归。顺便提及,时下的书法环境与项穆所处的书法环境颇有相似之处,所以《书法雅言》的意义超出了它所产生的时代。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笔者在对《书法雅言》的评析中多少指出了一些项穆在观念、方法等方面的瑕疵,那只是将项穆的言论与当前的理论成果相参照的结果,并不意味对《书法雅言》价值的贬低。事实上,《书法雅言》是一部极具整体观和系统性的书学著述,其中既有独到的见解,又饱含着作者的责任意识以及丰富的情感,这在古代书法理论史上是少见的。《四库全书总目》云:“(项穆)虽持论稍为过高,而终身一艺,研求至深,烟楮之外,实多独契。衡以取法乎上之义,未始非书家之圭臬也。”这是中肯的评价。
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历代书法论文选》中存录有《书法雅言》,这个本子比较常见,本书正文即以此为主。但这个版本是以1913年上海神州国光社影印本为底本,此本说是“依旧抄本”。《书法雅言》自万历年间刊刻后,有多种版本流传于世,最早的是万历年间的项氏家刊本,其后有明代崇祯年间被易名为《青镂管梦》的据家刻本删节的节本、清代有竹斋据重刊家刻本所抄《重刊书法雅言》抄本(这是目前影响最大、校勘最精的版本)、清乾隆内府抄文渊阁《四库全书》据家刻本重刊的刊本、清嘉庆、道光年间刻《艺海珠尘》本。将《历代书法论文选》中的《书法雅言》与“有竹斋本”、“四库本”、“艺海珠尘本”等对勘,发现其中有一些脱漏讹误,故本书正文又据各本进行了校勘,并以此为基础做了注释、翻译、点评,希望能使读者对《书法雅言》有更为深入的了解。
李永忠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