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汉代内外之开辟
秦室统一,才十二年,而陈、项起,战乱七年,而天下为刘氏一家所有。自高祖至平帝,凡二百零七年;光武至献帝,凡百六十五年;中隔新莽更始,凡十九年。抚略言之,西汉之世,实吾国行郡县制以后统一最久之时,故外人皆称吾国人为汉人。而吾人自夸其政俗之美,亦津津曰“两汉”。实则汉之政治,多沿秦法,间参以儒家之言。
《汉书·元帝纪》:“元帝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尝侍宴,从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初无特别之建设,其风俗则各地不同,亦未可以概论。惟其时之人有功于吾国最大者,实在外拓国家之范围,内辟僻壤之文化,使吾民所处炎黄以来之境域,日扩充而日平实焉。是不可以无述也。
汉承战国及秦之后,用民之力最重,民亦习于力役,不以为苦也。其时人人习兵,为正卒。
《汉书·高帝纪注》:“《汉仪注》云: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驰战陈。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
给役当地,兼须戍边;不戍边而纳赋者,谓之“过更”。
《汉书·昭帝纪注》:“如淳曰:更有三品,有卒更,有践更,有过更。古者正卒无常人,皆当迭为之,一月一更,是谓卒更也。贫者欲得顾更钱者,次直者出钱顾之,月二千,是谓践更也。天下人皆直戍边三日,亦名为更,律所谓繇戍也。虽丞相子亦在戍边之调。不可人人自行三日戍,又行者当自戍三日,不可往便还,因便住一岁一更。诸不行者,出钱三百入官,官以给戍者,是谓过更也。”
论者谓汉之力役三十倍于古,实尚不止三十倍也。此外,又有七科谪戍之法,
《汉书·武帝纪》:“天汉四年,发天下七科谪。”注:“张晏曰: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凡七科也。”
时时徙民于边,
《汉书·武帝纪》:“元朔二年,募民徙朔方十万口。元狩五年,徙天下奸猾吏民于边。”
而人民莫之怨畔。故吾谓汉代人民,最能尽国民之义务。汉之国威膨胀,因亦迥绝古今,不可第归美于一二帝王将相也。(汉时田租十五税一,文景以后,皆三十税一,且有时全除其租,可谓轻矣。然其时人民有算赋,自十五至五十六,出钱人百二十。又有口赋,自七岁至十四,出钱人二十。又有赀算,人赀万钱。取算百二十七,贫民亦以衣履釜鬵为赀而算之。其往来徭戍者,道中衣装悉自备,汉民负担之重,盖前此所未有也。)
战国时,燕、赵、秦、楚皆务拓地。至秦统一,尤锐意为之,而多未竟。至汉承其业,益猛进焉。今为分述于下:
(一)东方之开拓。朝鲜自周初立国,已被商、周之文化。然中间交通不盛,燕、秦筑塞至水,燕、齐、赵人往者益多,于是燕人卫满逐箕准而自王。吾国民之力及于朝鲜者,视周代盖已大进,至汉武帝元封三年,朝鲜相参杀其王右渠来降,以其地为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汉之疆域,遂奄有今日朝鲜京畿、江原二道以北之地。昭帝时,罢临屯、真番二郡,又置乐浪东部都尉。至东汉光武建武六年,始省都尉官,弃单单大岭以东之地,然乐浪、玄菟犹内属也。《史记·货殖列传》称燕民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是汉之拓东境,大有益于商业也。《后汉书·东夷传》称:“自武帝灭朝鲜,倭使驿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光武赐以印绶。”是汉之声教,且由朝鲜而及于日本也。
(二)北方之开拓。古代北方诸族,曰匈奴,曰乌桓,曰鲜卑。秦、汉时匈奴最强,乌桓、鲜卑皆为所屏。惟吾国人能抗匈奴,始则以长城为界,继且出塞筑朔方郡,又收河西地,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汉之北境,轶于秦二千余里,而匈奴或降或徙,乌桓亦为汉用焉。东汉时,匈奴分为南北。南匈奴附汉,入宅河南;北匈奴为汉所破,漠北以空。而乌桓、鲜卑渐以强盛。论者多谓异族侵入中土,为汉族渐衰之端。然异族之人,实沐汉之文化。如匈奴古无文书,以言语为约束。至东汉时,单于比使人奉地图求内附,是匈奴亦如华夏,有文字图籍矣。
(三)西方之开拓。秦之西界,不过临洮,汉武置四郡,始通西域。而张骞使大夏,见邛竹杖、蜀布,知汉人之通西域久矣。汉之设官西域,自宣帝开始。天山南北、葱岭东西诸国,悉属汉之都护。治乌垒城,实今新疆之中心也。自西汉神爵三年,至东汉永初元年,汉威远播,凡百六十载。其后,犹设西域长史,屯柳中,辖葱岭以东之地,虽各国自有君长,实与汉地无异。近年敦煌所出竹简,有小学、术数、方技及屯戍文牍,意汉之文教,必远及于葱岭内外。小学诸书,即其时学校课本。今所发见者,虽在敦煌,其行于敦煌以西,固可必也。
(四)西南及南方之开拓。秦、汉之间,西南各地氐、羌、蛮、夷、闽、粤诸族,与汉族错处,或辟为郡县,而其俗未化;或仍其国族,而时烦征伐,经营累世,始渐同于中夏。其事复杂,与西北二方不同,宜以今地区分而研究之。(甲)两广及安南之地。秦辟扬粤,仅置三郡。赵佗自立,役属骆越,其地始及于安南。佗传国五世,至武帝元鼎六年灭之,分置六郡。其珠崖、儋耳二郡,至元帝初元三年,复罢之。《后汉书》曰:“凡交趾所统,虽置郡县,而言语各异,重译乃通,人如禽兽,长幼无别……后颇徙中国罪人,使杂居其间,乃稍知言语,渐见礼化。光武中兴,锡光为交趾,任延守九真,于是教其耕稼,制为冠履,初设媒娉,始知姻娶,建立学校,导之礼义。”此汉人开化越南之功也。建武十八年,马援远征,随山刊道千余里,立铜柱,为汉之极界。《后汉书》称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条奏越律与汉律驳者十余事,与越人申明旧制以约束之。自后,骆越奉行马将军故事,今其民号曰“马留人”,以此也。(乙)四川云贵之地。秦、汉之时,巴蜀虽已置郡,而其地犹有巴氏蛮、板楯蛮等,不尽以汉法治之也。其西南,又有夜郎、滇、莋、邛都、嶲、昆明诸国,皆曰西南夷。汉武帝使唐蒙通道夜郎,置犍为、牂柯二郡。又以邛都为越嶲郡,莋都为沈黎郡,冉駹为汶山郡,滇为益州郡。后汉明帝时,又以哀牢夷地置永昌郡。于是汉郡至今云南保山县澜沧江之南,而徼外之掸人亦归化,与大秦时通商焉。《汉书》称:“景帝末,文翁为蜀郡守,见蜀地僻陋,有蛮夷风,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数岁,成就还归,以为右职。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蜀人由是大化。学于京师者,比齐、鲁焉。”《后汉书》称:“章帝时,王追为益州太守,始兴起学校,渐迁其俗。桓帝时,牂柯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义,乃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学成还乡里教授。于是南域始有学焉。”此四川、云南、贵州以此开化之证也。(丙)湖北湖南之地。秦昭王始置黔中郡,汉改为武陵。其地蛮族,仍各自为部落。至后汉时,犹有澧中蛮、零阳蛮、充中蛮诸名;是今之澧县及慈利、永定等地,皆当时蛮夷所居也。顺帝时,武陵太守以蛮夷率服,可比汉人,增其租赋。然其后蛮人犹时反叛,屯结深山。盖其开化反迟于川、滇之地矣。建武中,南郡蛮反,徙之置江夏,号曰沔中蛮。和帝时,又徙巫县蛮于江夏,于是江夏蛮数反,与庐江贼相接。是东汉时湖北、黄州、德安一带之地,实多蛮族,后且蔓延至于安徽也。《后汉书·度尚传》:“抗徐守宣城长,移深林远薮椎髻鸟语之人,置于县下。”盖其时安徽各地,亦多未开化之民矣。(丁)浙江福建之地。汉初,封无诸为闽粤王,都冶;又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其后,东瓯悉众徙中国,处江淮之间,而闽粤分立东粤。未几,又徙其民于江、淮。故西汉会稽郡虽广,而自今临海、黄岩以南,殆虚无人居。东汉时,设章安、永宁、侯官等县,海滨之地,始渐开拓矣。
由此观之,汉之南部,虽立郡县,其文化远逊于江淮以北。经数百年,始渐同于中土。先民劳苦经营,遂告成中国大半之地。而南北风气之暌隔,亦由于开化之时有迟速之不同,读史者所最宜究心者也。又其时陕、甘之地,亦未尽开化,武帝以白马氐地,置武都郡,即今武都、宁羌等县也。宣帝时,先零羌扰河湟,赵充国以屯田之策制之。至王莽时,置西海郡,则辟地至今之青海矣。东汉之世,氐羌诸族,时服时叛,或徙其人,或置屯田,皆劳汉族之力以镇抚之,故今日甘肃各地回族,自为风气,其来有自。
《后汉书·西羌传》:“湟中月氏胡,其先大月氏之别也。依诸羌居止,遂与共婚姻。月氏分散来降,与汉人错居,其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按大月氏为土耳其族,湟中月氏与羌人混合,实今日甘肃回人之祖。)
而异族杂处,仍无碍于吾国郡县之制,亦可以见汉族势力之伟矣。虽然,汉代治地之法,亦有区别。《汉书·百官公卿表》曰:“有蛮夷曰道。”西汉之道,凡三十二。至东汉时,有改为县者,有仍为道者;比而观之,亦可见其进化之迹焉。
西汉县道表
(续表)
(续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