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有关金上京的种种误解
由于金朝初叶国都问题的特殊性,尤其是因为天眷元年之前会宁府尚未建号上京,而原辽朝之上京临潢府仍沿用其旧名,这就给后人带来了许多误解,往往将金上京与辽上京混为一谈,造成不少混乱。
洪皓《松漠记闻》卷下记有金上京至燕京之间的驿铺驿程,其中说到“自上京至燕二千七百五十里(原注:上京即西楼也):三十里至会宁头铺,四十五里至第二铺”云云,又谓“阿保机居西楼”。[23]显然,洪皓是把金上京与习称“西楼”的辽上京混为一谈了。[24]这个错误后来又被李心传因袭下来,《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四绍兴五年正月末:“(完颜)亶又升所居故契丹西楼为上京,号会宁府。”照说洪皓的误解是很不应该的。洪氏于建炎三年(1129)使金,直到绍兴十三年(1143)才被遣返南宋,滞留金朝达15年之久,而且会宁府之建号上京、辽上京临潢府之更名北京,也都是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洪皓以当时人记当时事,竟会发生这样的误解,金朝前期都城概念之混乱,由此可见一斑。[25]
等到后来元人纂修辽、金二史时,他们笔下的金上京和辽上京就更是纠缠不清了。让我们看看《辽史》卷三七《地理志一》“上京道”的这段奇文吧:
上京临潢府:……神册三年城之,名曰皇都。天显十三年,更名上京,府曰临潢。涞流河自西北南流,绕京三面,东入于曲江,其北东流为按出河。又有御河、沙河、黑河、潢河、鸭子河、他鲁河、狼河、苍耳河、辋子河、胪朐河、阴凉河、猪河、鸳鸯湖、兴国惠民湖、广济湖、盐泺、百狗泺、火神淀、马盂山、兔儿山、野鹊山、盐山、凿山、松山、平地松林、大斧山、列山、屈劣山、勒得山。
清初以来不少著名学者,都为《辽史·地理志》的这段文字所误导,造成了许多误会。如顾祖禹据此考证涞流河:“涞流河在临潢西北,源出马盂山,南流绕临潢三面,谓之曲江。至城北,又东入福余界,经故黄龙府而东合按出虎水。至女真境内,合于混同江。”[26]由于顾氏对《辽史·地理志》的记载深信不疑,故如此牵强成说,但不知临潢西北的涞流河如何能够汇入按出虎水和混同江?又如曹廷杰所著《东三省舆地图说》,虽已指出巴林波罗城为辽上京临潢府故址,但仍囿于《辽史·地理志》之说,对按出河作出牵强附会的解释:“考按出者,译言耳环也。按出河,谓河像耳环形。查舆图,巴林之水泊亦有耳环形,故知临潢以巴林为是。”[27]金毓黻先生亦从其说。[28]又如清末景方昶撰《东北舆地释略》,对金上京附近水道考证甚详,但因误信《辽史·地理志》,故谓金上京之涞流水“于辽上京临潢府之涞流河则别为一水,音虽相同,字则各别”;他又对辽上京之涞流河做了如下考证:“所谓自西北南流,绕京三面,东入于曲江者,舍今之洮儿河,别无他水,与所述流域方位相合者。”[29]亦因误信《辽史》,而误指洮儿河为涞流河,相去就更远了。
直至上世纪80年代初,贾敬颜先生才首次指出《辽史·地理志》那段文字的错误:
作者把金上京误作辽上京了。极为明显,涞流河、曲江、按出(虎)河都是金上京左右的著名河流,鸭子河、他鲁河也与辽上京无干。另外,如辋子河、阴凉河等都在中京大定府的辖境之内,同样不该罗置于此。总之,这是一项杂凑的材料,居然混淆辽、金两上京为一处。《辽史》以疏忽著名,这也可算作一条典型的例子。[30]
其后,冯永谦先生又撰文对《辽史·地理志》所记辽上京附近水道逐一进行辨误,认为元人修《辽史》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错误,是“由于辽上京附近水道资料不全”,于是“误将金上京附近的水道材料混入辽上京中去了”。[31]贾、冯二人虽然发现了《辽史·地理志》的谬误,但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没有真正弄清元代史官的致误之由。当我们明白事实真相之后,恐怕不能一味以“疏忽”怪罪于元人,《辽史·地理志》的谬误,说到底是由于金朝初叶国都问题的特殊性而造成的。
《金史·地理志》也同样存在类似的错误,上京路下有云:“旧有会平州,天会二年筑,契丹之周特城也,后废。”此事亦见于《太宗纪》:天会二年四月戊午,“以实古迺所筑上京新城名会平州”。《金史》卷七二《习古迺传》有更为详细的记载:“习古迺,亦书作实古迺。……后为临潢府军帅,……筑新城于契丹周特城,诏置会平州。”很显然,实古迺所筑上京新城会平州,是在辽上京临潢府附近的周特城,景方昶和鸟居龙藏早已指出这一点。[32]《金史·地理志》将会平州列在金上京之下,也无非是因为元朝史官对金上京和辽上京常常混淆不清的缘故。
元人将金上京与辽上京混为一谈的情形,在元代文献中还能找到更直接的证据。请看《元一统志》的一段佚文:
天德三年,海陵意欲徙都于燕。上书者咸言上京临潢府僻在一隅,官艰于转漕,民难于赴愬,不如都燕,以应天地之中。[33]
经查考这段文字的史源,当出自张棣《正隆事迹》:
完颜亮自己巳冬十二月杀兄亶而自立,守旧都于会宁。越明年,诛夷稍定,下求言诏,敕中外公卿大夫至于黎庶之贱,皆得以书奏对阙庭。是时上封事者多陈言:以会宁僻在一隅,官难于转输,民艰于赴诉,宜徙居燕山,以应天地中会。[34]
据宋人说,《正隆事迹》的作者张棣是“淳熙中归明人”,[35]还不至于分不清会宁府和临潢府,而到了元人笔下,“会宁”竟被妄改为“上京临潢府”。这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由此可见,前面谈到的辽、金二史《地理志》的错误绝非偶然现象。
元人对金上京会宁府的懵懂无知,不妨再举一例。《元一统志》卷二“开元路”介绍上京故址说:“上京故城,古肃慎氏地。渤海大氏改为上京。金既灭辽,即上京建邦设都,后改会宁府。”[36]这里又把渤海上京龙泉府和金上京会宁府扯到一起了。后来《读史方舆纪要》《柳边纪略》《宁古塔纪略》《盛京通志》诸书,皆踵其误。直至清光绪间,曹廷杰经实地踏勘,指出金上京会宁府故址即阿勒楚喀城南之白城,才纠正了自元代以来相沿已久的谬误。[37]
《大元一统志》是元初的官修总志,其成书之时去金亡不远,但该书作者对金朝前期都城竟已茫然无所知,或则于辽上京和金上京混淆不清,或则将渤海上京与金上京混为一谈,可见金朝初叶的国都问题给后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惑。
感到困惑的不仅仅是古人,直到今天,仍有一些学者对于金前期都城存在各种各样的误解。如景爱先生因不知《金史》天眷元年以前所称上京,既有辽上京,又有史臣追称的金上京,故误以为金太祖时代“曾一度以辽上京作为金朝的上京”。[38]更有学者声称:“金朝曾四易首都:建国之初在辽上京;金熙宗迁会宁府,称为上京,改辽上京为北京;海陵王迁都中都;金宣宗迁汴京。”[39]如果说元人分不清辽上京和金上京,主要是因为天眷元年之前临潢府仍继续沿用辽上京旧名、易与金上京会宁府相混淆的缘故,而今人对《金史》的误读,则缘于对金朝初叶国都问题的特殊性缺乏真正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