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赤木文庫藏琉球官話課本《廣應官話》述略[180]
域外漢籍研究集刊 第十三輯
2016年 頁53—70
范常喜
一 引言
琉球官話課本即清代琉球國人學習漢語官話的課本,保存至今的代表性教材有《官話問答便語》,《白姓官話》、《學官話》、《廣應官話》等[181]。前三種均爲問答形式,而《廣應官話》則是一部分類語彙集,約4萬餘字,在四種課本中字數最多[182]。據考證,該書成書於清嘉慶(1797—1820)年間[183],由琉球人梁允治、胡銓共同編寫,是現存琉球官話課本中罕見寫明作者的一種。全書共分兩卷,將所收語彙分别列於“天文、時令、地理、宫室”等門類當中。它以詞和短語爲主,也有一些話語片斷和短文分散於各門類當中,共列出的詞語和句子約有6500多個,内容非常豐富。該書語言與當時的北方官話有所不同,具有濃厚的南方官話色彩,是研究南方官話的寶貴資料[184]。
這四種課本,除天理大學圖書館所藏抄本(以下簡稱“天理本”)外,前三種都已發現了其他藏本,學者們也對這些藏本進行了介紹和多方面的研究[185]。但遺憾的是《廣應官話》的研究至今仍局限在天理本一個藏本之内,究其原因主要是不少學者誤以爲《廣應官話》只有天理本一個本子,故未能留意到其他抄本的存在[186]。本文着重介紹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赤木文庫藏《廣應官話》抄本(以下簡稱“赤木本”)的一些情況[187],希望能引起更多研究者的注意,以彌補以往研究中的缺憾。
需要説明的是,本文所引兩抄本《廣應官話》的文字,全部依其原樣引録,其中的繁體字、異體字、簡省字等一仍舊貌,抄本中的誤字也一并保留,僅在其後用[]標出正確之字,并加注説明。
二 赤木本《廣應官話》基本信息
赤木本《廣應官話》現藏於日本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貴重書庫,屬横山重氏的舊藏書“横山重資料”之一種[188]。收藏單位專門製作了硬殼外封,外封左肩題簽爲“廣應官話總録琉球古寫本全二册”[189]。該抄本共上下兩卷,線裝兩册,“請求記號”分别爲“/9/1/YOKOYAMA”、“/9/2/YOKOYAMA”。兩卷大小稍有不同,上卷長24釐米,寬13釐米,下卷長23.7釐米,寬12.7釐米。
上卷書脊下部寫“東保德”三字。上卷書首寫“廣應官”三字,書根寫“廣應官話寫”五字。封面正面左肩寫“廣應官話”四字,接下稍右小字續寫“上卷”二字;右下貼標籤兩個,其一上書“横山重氏寄贈横山重資料,1974年8月1日付”,另一個則是藏書的編號。封面反面右下角鈐“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藏書章,章内墨書鈐“横山重資料”和編號“18”。封底中部繪墨梅一朵,已不甚清晰。下部貼“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藏書條碼,碼號爲“14302000178860”。除去封面封底,上卷共75葉,其中含目録1葉,正文73葉,卷末空白葉1葉。目録第1葉正面首行題“廣應官話總録”,右下角鈐“武藤”二字朱印一枚。正文第1葉右下角鈐“鼎”單字墨印一枚[190]。
下卷書脊上部和下部分别相向而寫“東保德”三字,書根寫“廣應官話寫”五字,但書首無字。下卷封面稍有殘損,正面左肩尚留“廣應”二字,字跡全同於上卷封面所題,據上卷封面内容推測當殘去“官話下卷”四字。下卷封面正面右下與上卷相類,同樣是貼標籤兩個,所記内容也相同。下卷封面反面也同樣鈐有朱印藏書章一枚,只是編號變爲了“19”。封底正面下部中間有兩個稍殘的“師”字,可能是當時使用者隨便塗寫所致。封底下部同樣貼“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藏書條碼,碼號爲“14302000178879”。不含封面封底,下卷共82葉,無空白葉。第1葉首行“宫室門”,右下角同樣鈐“鼎”單字墨印一枚。
整個抄本除封面題名、目録及絶大部分注釋文字[191]外,正文筆跡始終一貫,顯爲一人抄寫。每半葉6行,行18字,小字雙行,行約37字[192]。個别抄漏的詞句一般補抄於當葉天頭葉眉處,誤抄之字,或朱筆點塗後,將正確之字寫於該字右側,或者直接在原字上用朱書塗改。全書絶大部分都在所收單個詞句之間空一字格[193],所空格内寫有大量使用者的注釋文字,這些注釋大部分是朱書寫就,也有少量墨書,所用文字大部分是日文片假名,也有小部分是漢字。還有一些注釋性文字寫於行間,大多是用漢字標注的讀音。正文所有詞句中的單字皆用朱書圈點符號在其四角圈點了五個聲調,分别是:上平、下平、上聲、去聲、入聲。標調的方法同於其他琉球官話課本[194]。注釋文字中的漢字没有標調。正文中所收録的長句子,如果句與句之間未加空格,則在需要斷句之處加朱圈;較長的漢字雙行小注也進行了斷句,不過用的是朱點。
從上列信息可約略得知該抄本的收藏歷史。該抄本原當爲武藤長平所藏,因書内所鈐“武藤”朱印還見於該所藏赤木本《官話問答便語》、《琉球二字官話集》與琉球大學圖書館藏琉球版《論語集注》,該印已經學者考證即“武藤長平”之藏書章[195]。此外該書下卷正文第26葉反面和27葉正面的照片亦曾見於武藤長平所著《西南文運史論》的插圖,據其説明可知,該插圖内容正是作者所藏部分琉球官話課本的書影[196]。可見,該抄本確曾是武藤長平的收藏,後來歸於横山重,1974年8月1日横山重又捐贈給了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
曾經收藏該書的兩位收藏人均爲日本知名學者。武藤長平,1879—1938年,日本著名歷史學者,主要研究日本的薩摩藩、琉球、中國交流史,生前曾任廣島高等師範學校(1949年5月併入廣島大學)教授,有《西南文運史論》等著作傳世[197]。武藤長平曾於1915年前後到琉球各地訪書,撰成《琉球訪書志》一文[198]。赤木本《廣應官話》當是武藤長平從琉球訪書所得。横山重,1896—1980年,日本著名藏書家、文獻學家,“赤木文庫”主人[199]。他主要從事琉球史料、室町時代物語、古浄瑠璃等的研究,曾供職於慶應義塾大學,編有《琉球神道記》、《琉球史料叢書》(與伊波普猷,東恩納寬惇合編)等書。
此外,還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赤木本未留下作者及抄寫者的信息。這與天理本題有“梁允治”、“蔡銓”、“阮應選”等作者及抄寫者信息不同[200]。書脊處所署“東保德”,當是此抄本使用者所記,是否即抄寫者本人尚不得而知。不過東姓原屬琉球古首里府士族,“東保德”當出自這一士族,但遺憾的是查閲琉球首里系《東姓家譜(津波古家)》,並未能發現此人的記録[201]。
三 赤木本《廣應官話》與天理本基本内容差異
天理本《廣應官話》已經瀨户口律子先生介紹,其基本内容已爲中國學界所知,而赤木本作爲另外一個抄本,其編寫體例和主體内容與天理本基本一致。因此,本文以天理本爲參照,在對比兩個抄本的基礎上,先將赤木本與天理本基本内容的不同之處作一介紹。爲便於敘述,先將兩個抄本的目録列出,以求一目了然。
(一)天理本所有,赤木本所缺内容述議
如果僅從目録來看,赤木本確乎少了很多類目。上卷比天理本少了“船身門、船上槓椇、福建省、官名、打對稱呼、邉頭字類”6項;下卷則少了“下棋言語、印挿方、永字八法、馬器數[]、拳言語、蘓州馬子式、俗語門”7項内容。比天理本多的只有“船册集、時話集”2項而已。表面看來的確如此,但如果細心比對正文内容可知,赤木本所缺内容並不多。下面就赤木本所缺類目一一略作説明。
天理本上卷“船身門、船上槓椇”兩項,基本與赤木本下卷“船册集”名稱相類,編入的意圖也相一致,均是爲應付當時海上往來所涉及的船舶術語而設,但二者所收内容差異較大。天理本正文部分先列“船上槓椇”類詞語47個,如:“大桅、大篷、頭桅、頭篷、桅尾尖、將軍吊、勒肚”等,並附船圖一幅,上標“龍骨”、“媽祖旗”等12個船上槓椇名稱。“船身門”置於“船上槓椇”之後,題作“船身類”,共收詞語74個,包括各種船名、船上部件名、船上器物名、船員稱呼等,如:“紅頭舡、葫蘆門、官艙、杉板公”等。
赤木本“船册集”列於下卷近末尾處,“時話集”之前,正文則題作“商船槓椇”,所收内容實際上是一艘商船的槓椇清單。此清單題爲“閩縣啇船主林合興今將本船長闊丈尺並大小杠椇等項偹造清册”。起首内容爲:“計開:本船奉祀天后聖母寶像全堂。燭臺一對,琉璃燈一架,船身長八三尺五寸,含闊一九尺五寸五分,油婆闊二”[204]。本清單所記商船主“林合興”確有其人,而且此人還曾與琉球難船的救助有過關係。雍正十年(1732)初,琉球人石垣等48人飄至臺灣基隆,後被救助並送至福州。這些難民準備按例附搭琉球的接貢船返國,但因人數過多,恐有水中覆没之虞。於是,在當時福建布政使劉藩長的安排下,雇了林合興的一隻商船隨接貢船一起回國。雇船之時便將商船槓椇一一清點造册,以備他日歸還時檢驗核對。當時所造清册至今保存在琉球國往來文書《歷代寶案》當中[205]。雍正十年(1732)七月初七日,石垣等人與接貢使毛允仁等一起回到琉球。琉球國王尚敬得知難民雇募商船回國,立即命人修葺堅固,于雍正十年十月特遣都通士蔡墉坐駕該船前往福建送還。雍正十一年(1733)正月初九日,這只商船送交到船户林合興手中[206]。送還所雇商船時,《歷代寶案》記曰:“隨即轉飭該廳,查明船上槓椇等項,著令船户林合興領駕具報去後,茲據該廳查驗明白,隨即給還船户林合興照舊領駕外,合將該廳送到數册轉造清册。”[207]根據以上這些記載,同時比對《歷代寶案》中所録林合興商船槓椇清册可知,赤木本《廣應官話》收録的“商船槓椇”清册除了存在部分文字訛誤之外,其内容幾乎全同於《歷代寶案》所收。因此,我們可以確定,赤木本《廣應官話》收録的“商船槓椇”清册,即運送“石垣”等琉球海難人員的林合興商船槓椇清單。琉球的官話學習者爲了更好地掌握船上槓椇名稱,於是直接將其作爲官話學習的材料編入了課本。
“福建省”、“官名”兩項内容非常有限,在天理本正文中列在一起,共有1葉篇幅。“福建省”所列是清代福建省行政單位,包括所轄道名3個,府名10個,州名2個;福州府所轄縣名10個,興化府所轄縣名2個。這一部分内容確爲赤木本所無。“官名”所收内容僅有10個官名,分别是:“總督、撫院、將軍、都統、副都、提督、學院、布政司、按察司、鹽道、分巡道”。這些官名除“副都”、“分巡道”二名之外,其他8個均見於赤木本“人品門”,只不過其中的“布政司”、“探察司”分别簡稱作“布司”、“按司”;“鹽道”寫作“鹽院”。當然,這些内容同樣也重見於天理本的“人品門”當中。
天理本上卷“打對稱呼”所收詞語基本上重見於“人品門”,只是使用者爲便於記憶,將這些成對的稱呼羅列在一起而已,如“公主”、“駙馬”,“郡主”、“郡馬”之類。還有少量不見於“人品門”,當爲使用者新收,如“亁老子”、“亁娘”之類。這一部分赤木本中雖然没有單列,但“人品門”中已基本涵蓋。
天理本上卷“邉頭字類”共收61種偏旁部首名稱,如“忄穿心邊”、“冫両點水”等,後面還附有9種筆劃名稱,如“丿撇”、“一横”、“丨直”等。這9種筆劃名稱又重見於“永字八方”。這一部分内容赤木本附於“文史門”之末,先列出了筆劃名,並題寫了小標題“永字八方”,所收筆劃9種基本同於天理本,個别名稱有所不同而已。後面接着羅列偏旁部首名20種,比天理本少41種,其中19種見於天理本,但有些名稱稍不同,只有“刂刀字邉”一種未見於天理本。
天理本下卷“下棋言語”共收50個圍棋術語。赤木本雖未在目録中出現這一類目,但在下卷“噐物門”末尾處收有這一部分詞語,共計43個,除個别異名或用字不同之外,基本上與天理本所收一致。赤木本所没有的只是“牛頭椗、真眼、打結、討結、切、飛、走”7個而已。
天理本下卷“印挿[208]方”、“永字八法”兩項内容,赤木本均有,列於“文史門”之末,而且在正文中相應内容處還分别標有“印挿方”和“永字八方”兩個小標題。天理本“印挿方”内容相對多一些,先列了“〇囗口囗”4種形狀,並在兩側分别標記作“天地人物”、“陰陽陰陽”。當葉下部則附列了“四方式、圓式、雞蛋式、鴨蛋式、猪腰式、長條式、八方式、八角式、葫蘆式、香爐式”10種印押形狀。但是,這部分内容的筆跡明顯不同,顯系另人所爲,當是後來的使用者補入的内容。赤木本“印挿方”部分没有天理本後補入的10種印押形狀,其他所列四種形狀與天理本基本相同,只是名稱部分少了一個“物”字,可能是誤脱所致。天理本“永字八法”,可能是因爲前面單列了“邉頭字類”,並在其中附列了“永字八法”的所有筆劃,所以在此相對簡略,只列出了相應的筆劃名稱而已。赤木本“永字八方”中的内容與天理本有所差别,先列出了相應的筆劃,同時後列筆劃名稱,最後是偏旁部首名稱,與天理本“邉頭字類”内容相吻合。
天理本下卷“馬噐數[]、拳言語、蘓州馬[209]子式”,赤木本均無。天理本此三項内容相連,共有一葉半的篇幅,列於“器用門”之末。“馬噐數[]”共列“扯手、肚帶、坐褥、軟啻、馬驂、踏蹬、草尨、偏韁、前秋、後轡、扳胸、鞍、銜、千觔、馬鉋子、勒肚、抛糞、馬鞭子、嚼鉄子”19個馬器詞語。“拳言語”共列“一、二、三、四、梅花、六、巧、八馬、快、全”10個喝酒發拳用語。“蘓州馬子式”是清代商業活動中常用的蘇州記數符號,此處共列“十一”到“卅”,“俴、兩、十、百、千、萬”、“二百”、“三百”等28個。
天理本下卷“俗語門”,赤木本作“時話集”,雖然二者名稱相類,主要都是一些言談常用熟語的羅列,但具體所收俗語和時話則基本不同。如“遠水難救近火,遠親不如近鄰”(赤木本時話集),“人要衣裝,馬要鞍配,三分顔色七分打扮”(天理本俗語門)。天理本除收録一些俗語之外,還混抄了一些一般詞語,如“尾巴”、“啞巴”、“脱鞋”、“何苦”、“空菅筆”等,最後還有幾則飄風難人來館以及地震的記録,似是日記。赤木本則没有這些混抄詞語和日記。
(二)兩抄本共有類目内容差異
兩抄本目録中的共有類目所收内容也有一些差異,主要表現在天理本在一些門類的末尾大都多出一些内容。“時令門”末尾多出了“正月曰端月、十二月曰臘月”等12個月的别稱。“地理門”末尾多出“江蘇”、“安徽”等清代十八省名稱,以及三國時“魏”、“蜀”、“吴”、“湖廣”四地所轄的地區名稱。“衣服門”末尾則多了12種布匹紋樣圖案,如“八寶樣”、“蛋樣”、“四方”、“三角”等。“器物門”末多出“茶名集”一項,共列“雲霧茶”、“白毫武夷茶”等茶名22種。
赤木本也在個别門類之末多了一些天理本没有的内容,這主要體現在“身體門”末尾多出的四部分内容。第一部分是官話與鄉談的對列詞語,如:“假頭鬃,正假頭髪”、“殼心無毛,正露頂、”“頭無毛,正秃了”等,共14對,還有18個詞語混列一起,未用“正”字以區别。第二部分是四幅圖,分别爲:“人面圖”、“背面圖”、“背身圖”、“人身圖”,這四幅圖上詳標各器官名稱,有些地方還將“鄉談”與“官話”並列。這兩部分内容顯然是借鑒移植了《新刻官話匯解釋義音注》、《新刻官話匯解便覽》,《較正官音仕途必需雅俗便覽》等官話正音書的相關内容[210]。以上三書法政大學沖繩文化研究所藏琉球古文書資料“楚南家文書”中有藏,其中兩種還有“魏掌政”的簽名。“魏掌政”見於琉球久米系《魏姓家譜(楚南家)》,此人生於道光六年(1826),漢語漢文水準頗高,咸豐六年(1856)做過都通事,七年轉爲漢文組立役並文之類作爲之師匠,但卒年不詳[211]。據此可知,當時流行於福建地區的官話、官音讀物的確曾用作當時琉球人學習官話的材料,琉球人採擇一些内容編入《廣應官話》完全有其可能。
赤木本“身體門”第三部分題作“閩中劉敬與贈賜小兒名開列于後”,共有五個名和五個字,顯系當時福建人劉敬與給孩子取的備用名字。劉敬與,福建福清人,雍正元年(1723)癸卯科第三甲進士,曾作過翰林院庶吉士,後轉行人司行人,曾參與纂修《福建通志》[212],亦曾爲琉球名儒蔡温 (1682—1762)所著《澹園集》(1747年刊)[213]作序。另據琉球久米系《蔡氏家譜(具志家)》記載,乾隆十九年(1755)琉球赴京都通事蔡功熙與存留通事魏開業、傳譯通事鄭殿枚等,曾在閩拜前翰林院行人司劉敬與爲師,學習“册封諭祭並款待天使之禮及諸帖手本之事”[214]。據此看來,赤木本此處的“閩中劉敬與贈賜小兒名”,很可能即琉球人入閩拜訪劉氏或從其學習時當面求得,並將其記入了自己所用的官話課本中[215]。
第四部分是“御禁字十二”,列出了“重家治竹豊[216]繼忠豪洪賴文宗”12個取名時不能用的字。“御禁字”即取名要避諱的字,當時的琉球王國雖然名義上仍保持着與清朝的朝貢關係,但實際上已在日本薩摩藩統治之下,處在中日兩國的夾縫中生存,頗爲不易。琉球人當時取名需要避諱的字,包括中國的皇帝、日本的將軍及薩摩藩主、琉球的國王三方名字[217]。但是赤木本所列12個御禁止之字中“重家治繼忠宗”六字見於日本德川幕府將軍名[218]。“重豊繼豪忠宗”六字見於薩摩藩主名[219]。琉球國王名只有一個“豊”字[220],清朝皇帝名則未見,個中原因尚待進一步研究[221]。
通過上述對天理本和赤木本基本内容的對比分析,可以發現兩抄本彼此所無的類目各自收詞數量並不多,而且基本上出現在相關門類的末尾。赤木本“時話集”、“船册集”雖然與天理本“俗語門”、“船身門、船上杠椇”相類,但具體内容差異較大。據此推測,這些差異應當是由使用者在使用過程中根據自己的需求,進行調整和增補的結果[222],而《廣應官話》原本很可能並没有這些内容,或者相關内容非常少。
四 赤木本《廣應官話》與天理本所收語料的細節差異
《廣應官話》所收内容和次序基本是先詞語,緊接其後的是句子或者語段,因此,我們按此順序分别隨機選取一些例子做一比較。此外,兩個抄本均保留了大量的注釋,我們也將這一部分單列出來稍作對比。
(一)詞語部分
兩抄本所收詞語主體基本一致,只是在涉及個别具體詞時,有的只見於天理本,有的則只見於赤木本,有些是近義詞的差别,還有些是用字的不同。
上表所列爲天理本“身體門”的首葉内容,右側是赤木本相對應的部分[223]。從上表來看,兩抄本所收詞語主體部分相同,其細部差異主要有:天理本有些詞爲赤木本所無,如:“頭首、腦頂、頭角、頭前、頭後、顖門、枕骨、假辮子”;赤木本有些詞爲天理本所無,如:“耳、頭暈、摇頭、酒剌”;有些詞爲近義詞之别,如天理本“鬂毛、抹頭髪、麻面”,赤木本中則分别作“鬂、抹頭、麻臉”;有個别詞的用字不一樣,如天理本作“蠟頭”,赤木本則作“瘌頭”;兩抄都存在一些訛字,如天理本的“”當爲赤木本“髻”字之誤,赤木本“抺頭”的“抺”當是天理本“抹”字之誤。
(二)語句部分
兩抄本所收語句存在不少細微的差異,無論是用字、斷句、用詞、語法、語序等都有諸多不同之處,但限於篇幅,本文只作簡單列舉,詳細的對比分析只能留待異日。
①按:原文“好”字朱筆點掉。
②按:原文“若”後右旁朱書補一“是”字。
上表所列分别是兩抄本中四個門類中的五個句子。比較可知,兩抄本中所收語句在用字、斷句、用詞、語序等方面均有所不同。從用字來看,天理本多用簡省字,如“这”、“吃”、“会”、“薬”、“”、“”、“”、“淂”、“当”,赤木本分别寫作“這”、“喫”、“會”、“藥”、“過”、“攏”、“開”、“得”、“當”,所用均爲正規的繁體字。斷句方面,赤木本斷句傾向更爲明顯,所用空格斷句明顯多於天理本。用詞方面,天理本有的地方多用了人稱代詞,如“人品門”的“我拿回去”、“他身上不會好”,其中“我”、“他”赤木本中均無。天理本有的地方用了結構助詞“了”,如“恐怕給他咬了一口”,其中“了”字爲赤木本所無。量詞使用也有差異,如“這兠柑子”一句中用了福建方言量詞“兠”[224],赤木本則用的是官話系統的量詞“顆”。天理本“飲食門”前半句作:“把骨頭剔淂乾冫净冫。”赤木本只作“把骨頭剔吊乾净”,顯然二者在補語表達方面存在明顯差異。後半句“然後把些香菰冬笋会”,赤木本則没有“然後”,更没用把字句,只是寫作“用香菰冬笋會攏”而已。
此外,通過對比也可以發現,兩抄本中各自都有些句子比較怪異,有的可以確定是誤抄所致,如“菓菜門”的例子,天理本作“看当年不当年就生淂四五抇”,赤木本則作“看當年不當年若當年生得四五柦”,顯然天理本誤脱了“若當年”三字。還有些句子究竟是誤句,還是福州方言的本來用法,抑或是受學習者的母語琉球語的影響形成的中介語,尚需要進一步的研究辨析才能確定。如天理本“这不是你薬店大罪的”、“恐怕給他咬了一口”,赤木本“把骨頭剔吊乾净”、“一年生得柑子呢多少的”等。
(三)注釋部分
兩抄本均有漢字和日文片假名兩種注釋,而且都是用小字單行或雙行甚至多行寫成。天理本以漢字注居多,片假名注基本集中出現在“飲食”、“船上槓椇”、“噐用”、“魚虫”、“禽獸”、花木”、“菓菜”諸門,其他門中出現得相對零星。赤木本則更多的是片假名注,漢字注集中出現在“天文”、“地理”、“珍寶”、“宫室”諸門的起首葉,其他門中只是零星出現,且大多是用音同音近之字注在右側的讀音。另外,也有些詞同時用了漢字和片假名注兩種注釋方式。注釋對象多是每個門類前面所收詞語部分,句子和話語片斷部分的注釋相對較少。從出現的位置來看,每個詞的左右上下四個位置都有,但以下注和右注爲主。從注文的顔色來看,赤木本以朱書爲主,也有少量墨書;天理本由於只見到黑白複印本,僅憑複印後墨色的濃淡來推測,當以墨書注釋爲主。總體看來,二抄本中的注釋有一小部分内容似源於同一抄本,但絶大部分都有着明顯差異,顯然不是同一個來源。
從上表所列“天文門”之“月”字條注釋可知,兩抄本該注釋可能來源相同,而且均誤抄了“陽”字。古人稱月爲“太陰之精”。如唐代張祜《中秋夜杭州玩月》詩:“萬古太陰精,中秋海上生。”本注顯係“陰”、“陽”形近而誤。天理本中的“下缺”則當從赤木本改作“不缺”;“光灵一眉”中的“灵”當從赤木本改作“露”,這當是由於繁體字“靈”與“露”形近所致,天理本抄寫者將“露”誤認作“靈”,於是寫了簡省的“灵”字。此外,赤木本中的“”當據天理本改作“眉”。
兩抄本注釋的不同還體現在,有些詞天理本無注釋,赤木本則有,如“身體門”之“眉”字條;有的則是天理本有,赤木本無,如“衣服門”之“褂子”。還有一個不同是天理本用漢字注,赤木本則用片假名注,如“人事門”之“殷懃”。最後一個不同是有的詞條其中一個抄本同時寫了漢字和片假名兩種注釋,但另外一個抄本卻只用片假名注,而且所用的片假名有所不同,如“魚虫門”之“鱔魚”。
根據上述對注釋的對比分析推測,《廣應官話》祖本可能只有少部分漢字注釋,如兩抄本中基本相同的“天文門”之“天”字條的注釋,其他大部分内容可能只是列出詞語和短句而已,並没有相關的注釋性文字,現存兩個抄本中大量的注釋,極可能是使用者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隨用隨加而形成。
五 結語
以上對久未被人注意的赤木本《廣應官話》作了簡單地介紹,通過與天理本的對比可知,赤木本與天理本均在相關門類的末尾多出一些彼此所無的内容,相同類目的内容也在用字、用詞、語法、語序等諸多方面存在不少差異。類似的情況也見於其他幾種琉球官話課本的不同抄本之間,如《官話問答便語》、《琉球官話集》等。由此可見,此類琉球官話課本一直以抄本流傳,使用者在使用過程中會根據自己的需求,進行逐漸增減删改,這提醒我們在利用琉球官話課本語料時,應當留意不同抄本之間的差異,以增强語料運用的科學性。
通過比較也可以知道,赤木本與天理本應該没有直接的傳承關係,但兩個抄本孰先孰後,尚不得而知。赤木本雖然無作者、抄寫者及抄寫時間等信息,但與天理本相同的是在“時令門”所收的“皇帝年號”部分,最後一個年號也是“嘉慶”,因此,赤木本與天理本的主體部分當同作於嘉慶(1796—1820)年間或稍前一些,只是新增部分的確切時間尚待進一步考辨。這也提示我們,天理本在相應門類末尾多出的内容也應當重新考慮其時間層次。此外,赤木本書脊處有“東保德”的署名,將來隨着琉球家譜資料研究的深入,也有可能找到此人的相關信息,從而爲此赤木本抄寫年代的確定提供更爲直接的證據。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
附記:
本文初稿完成於2013年1月,在寫作過程中,日本大東文化大學外國語學部瀨户口律子教授、丁鋒教授、識名愛美小姐,關西大學外國語學部内田慶市教授,還有在法政大學訪學的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汪然博士,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圖書館館長孫顯斌博士均給予了多方惠助,特此謹致謝忱。
附録一 赤木本《廣應官話》封面、目録、正文首葉
附録二 天理本“印挿方”、“永字八法”和赤木本“印挿方”、“永字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