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矣 记忆留痕——重读戴幼和家祥先生尺牍后
无论因公或私觌,不分场所,只要向先生提到四大导师名讳,先生总是马上起立致敬;居家、住院,病卧在床,也要抬头示敬;易箦之际,曾陪同外地受业弟子探望,偶及清华先师,先生紧闭的双眼流出了泪水,此情此境,在场者谁不凄凄伤神。
偶检旧时信函,张舜徽、程千帆、周祖谟、吕贞白、王绍曾等已故诸老的来札,又现眼前。其中,戴幼和家祥先生的尺牍七封,封封是一段往事,件件是长者的心愿,事事遵嘱都尽力去办了。办成的,令人欣慰,有的还不失为文坛添了一段佳话;办不成的,让长者失望,窃亦惭愧难安。说来话长,回过头来,就从我与戴公的结缘开始吧。
1983年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建立时,定下了本所的第一个科研项目“孙诒让遗书整理与研究”。窃以为,这是很自然的。孙家玉海楼藏书,特别是籀庼公之稿本、批校、题识本,不下百余种,解放前已入藏浙大,解放后在院系调整时转入杭州大学,并已有专刊《孙诒让研究》印行,辑校专著也即将面世,自有全面落实这个项目的优势。
为此,首任所长姜公亮夫师嘱我草拟了整理与研究规划,并派我于当年9月9日向华东师大戴幼和家祥教授求教,听取意见。先生,一代古文字学硕老,与姜公同出清华研究院四大导师门下。初次登门,未免忐忑。相见之下,亲切如故,大家风范,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我很快就打消顾虑,放松了下来。先生与孙家同乡,又沾亲带故,对籀庼公经子训诂考据、甲金文字之学,了如指掌,娓娓道来,真知灼见,如数家珍。心系籀公遗书,尤重未刊稿本、批校题识,说到孙氏生前未能刊印的《述林》时,强调整理斯著,当从静安先师所言,以经、子、文字考释论学之作为本,他类文字二十多篇,可删削另编。顺着长者思路,谈到姜师欲烦先生理董《名原》事,公叹曰:“早年初校补字四百有余本,已寄朱耘僧芳圃兄请益,久借未还,业已湮坠。另一初校补字底本,是1927年寅恪师所命校录者,今亦存佚不明。窃已年迈,另起炉灶,纠误补阙,实在是难为其役的了。”无奈之际,先生忽然想到了什么,随手从书架上取出蒋秉南天枢先生撰著之《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从中找到了答案,有了新的希望。时已近十二点,一再留饭,力辞不果,师母下厨,端上汤面,同桌共享。放下饭碗,匆匆带上戴公手书便笺,离开师大一村,乘公交由西向北,绕了大半个上海,赶到复旦大学秉南先生寓所,受到蒋公的亲切接待。先生与姜、戴二公亦师出同门,毫不见外,禀明原委后,蒋公马上四处寻觅,终于在仅容一床的阁楼床底下觅得此本。不敢拖延,只能立即匆匆赶回师大,天已黑了下来。亲手交给戴老,老人面如春风,连声“辛苦”。终日奔波,乏累不堪,回到旅舍,倒头就睡。翌日休闲,四马路上寻旧书,在古旧书店淘得两册。回去后,向亮师交差,所座满意。
张舜徽先生1985年12月来函。信中所述“孙君纪念册”乃杭州大学编印,与浙江图书馆无关。笔者已将自藏的一本奉寄长者
半年过后,公据补字本复相勘核,重加校点,详撰《书后》,就交出了校定稿,终于在1986年由齐鲁书社影印出书,姜亮公所座为书题签。时戴公年届八秩,蒋长于戴,已八十有三。而今戴西归已近二十年,享年九十有二;蒋驾鹤业已近三十年,享年八十有五。面对秉南公传世之作《论学杂著》,与幼和戴公齐鲁本《名原》、学林本巨编《金文大字典》,如梦前尘,已恍如隔世矣。
就这样,与戴公一老一少(我那时已当了二十年讲师,刚评上副教授,也五十多岁了)结了缘,过后虽未能亲聆雅教,再获发振之益,却书信来往,多年未断,情意殷殷,难以忘怀,也成了沪杭两地同门师兄弟之间的通讯联络员。
先生来函,仅书日月,均无纪年。除个别可考者外,多已无从考察。概而言之,约自1984年起至90年代初这七八年间。以下分类举例略述之:
办成的。
某年6月5日来函,先生言及北京文物局同意为先师静安先生坟墓立碑,碑文由戴公撰作,想推荐书法名家沙孟海先生写字,嘱我就近代为联系落实。沙公为当代书坛泰斗,是当时西泠印社社长,社会名流,笔润已按字论值,整篇文字,价自不菲。一无经费,私人实难承担。虽有戴公信函,不知二公私交,商洽能否如愿,难以自必,未免心存疑虑。那时,自己正因病住在浙江医院,行动不便,因嘱一位研究生代我趋府拜谒。回告是:沙公一口应允,谓“蒙戴兄看重,能为静安先生碑文握管是我的光荣,说什么笔润”。想不到,就这么顺利办成了。闻之甚幸,甚慰。函禀沪上长者,自然不在话下。
没办成的。
某年1月10日公来函,要我寻找原瑞安孙家所藏两件器物,是否现存杭大。略谓,“1956年任心叔兄对我说起这两件青铜器,孟晋(籀庼公哲嗣)表叔捐赠浙江大学”。并告:如在杭大,则设法拍摄一张黑白或彩照寄沪,以应公近日所撰《瑞安孙氏两青铜器考释》,附此照交温州师院学报发表之需。窃素知中文系与学校均无器物存藏,唯历史系有文物室,藏国家一级文物数件,还有玉器、钱币、青铜、瓷器以及甲骨片等。心存希望,跑去一看,此青铜并非孙家之器;不死心,又去附近玉泉老浙大,以探究竟。从系到校,老友该校中文系主任热心全程陪同,多处查找,仍一无所获。时心叔先生与孟晋丈均已先后谢世,无人可问,徒唤奈何。这两件器物到底流落到哪里去了呢?至今仍是个谜。
又据考,1995年6月23日来函:嘱我向杭大图书馆商借孙公《籀庼述林》手稿本,或借孟晋公笺校本作一校阅,限期一月归还。用不着向姜师告禀,这是不可能的。玉海楼藏书早已入善本特藏,从不出借,只能依规在馆内专室中查览,想目睹斯作,须先生亲身驾临。回函定使长者失望了。
还有不记得有没有办成的。据考有封1986年3月3日来函,让我代查解放前《东南日报》1940或1941年在金华版“周末版”发表的王季思先生《白鹃楼印记》一文,并复印一份寄沪。事关先生所编方介堪《白鹃楼印蜕》将由学林出版社印行事,不敢怠慢,放下手头事务,肯定查了。结果如何,怎样回禀,业已毫无印象。其实该著学林并未刊行,而由上海书店出版。其间详情无从知悉,姑将先生原札附上,向读者同道作个交代吧。
戴家祥先生1986年3月3日来函
质木无文,终勉成篇。意犹未尽,容再赘言:姜、戴、蒋三位先哲已逝,渐行渐远,治学硕果,泽溉后学者,实不可以道里计。说到三位的尊师重道,可称早已与身心融为一体,终身不泯。沪上二公,对业师的毕恭毕敬,久已昭明于学界,窃亦深有所感。
在亮师身边数十年,言传身教,振聋发聩,每取以自励。就尊师而言,窃入古籍所后,与先生接触日多。无论因公或私觌,不分场所,只要向先生提到四大导师名讳,先生总是马上起立致敬;居家、住院,病卧在床,也要抬头示敬;易箦之际,曾陪同外地受业弟子探望,偶及清华先师,先生紧闭的双眼流出了泪水,此情此境,在场者谁不凄凄伤神。
先生还受业于章余杭师之门,语我:曾与同门弟子醵金为先生购买百衲本二十四史以祝大寿,章师告曰:个人读书从不计较版本,二十四史已仔细读过七遍。——见证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国学大师,令人钦服。
还有一事,姜亮夫先生亲口告诉我的,说他非常敬佩陈建功先生。事情是这样的:上世纪60年代“文革”前,一次校方召开小规模的高层人士参加事关科研问题的研讨会,中文系姜亮公与瞿禅公应邀与会。当时的副校长陈建功教授乃一代数学大师,他在会上侃侃而谈,声称科学研究是理科的事,自己从来不知道文科还有什么科研!夏公一时没回过神,还没发言,姜公却被激恼了,立马顶了回去: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当年清华就有研究院,专务研治国学,一流的科研硕果……霎时间,气氛紧张,另一位学校副座怕会议失控,忙打圆场。可陈老并未发火,“噢”的一声后反而平静下来,认真听了下去,随即说道自己孤陋寡闻,谨致歉意,当场和解。亮公也表达了自己语言不敬的失当,尽显两位学人胸怀坦荡,让我终生难忘。
丙申冬至后三日 时年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