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屈辞“悬圃”原义再探索
既然“悬圃”与昆仑关系如此紧密,那么,我们若要探析“悬圃”真义,就不能越过昆仑这一文化语境。我们在考察昆仑这一文化语词时,无意间洞悉了历来楚辞注家纠缠不清的“玄圃”与“县圃”“悬圃”这一校勘难题。
正如前述,“县圃”与“悬圃”为古今字形不同所致,当无异议。但历来注家如李善、洪兴祖、金开诚、林庚等俱认为“玄圃”与“县圃”亦同,原因为“玄”“县”通假。此种解说,未免失于草率,皆因注家未能从文化语境深层洞察“昆仑”一语所致。昆仑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地理语词,如果在考察与昆仑有关联的文化意象时,仅仅从自然地理角度出发,那么只可能是盲人摸象,各执一端,郢书燕说而穿凿附会。故我们从与昆仑相关的文化信息去解析“玄圃”之秘。
《晋书》卷三十二《后妃下·孝武文李太后传》载:“时后为宫人,在织坊中,形长而色黑,宫人皆谓之昆仑。”色黑之人谓之昆仑。又《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七《南蛮传》载:“后大臣及国人感思旧主,乃废婆罗门而立头黎之嫡女为王。自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又《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慕容彦超传》载:“慕容彦超……尝冒姓闫氏,体黑麻面,故谓之闫昆仑。”唐代裴铏所著传奇《昆仑奴》讲述一位名叫磨勒的黑皮肤家奴昆仑如何促成了主人崔生与红绡之间的一段情缘。此外,唐人张籍有《昆仑儿》一诗:“昆仑家住海中州,蛮客将来汉地游。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拳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绵裘。”张籍所写昆仑儿肌肤特征亦为颜色漆黑。宋人陶谷《清异录》卷上《蔬菜门》载:“甘蔗盛于吴中,亦有精粗。如昆仑蔗、夹苗蔗、青灰蔗、皆可炼糖。”昆仑蔗即现今之罗汉甘蔗,此蔗外皮黑红。《蔬菜门》又载:“落苏本名茄子,隋炀帝缘饰为昆仑紫瓜,人间但名昆味而已。”隋炀帝把茄子妙称为昆仑紫瓜,正是着眼于茄子的黑红外皮,茄子皮和罗汉甘蔗皮极其相似,故都以昆仑称之。
从以上所引文献我们可得如下结论:凡被称为“昆仑”的人和物,其外貌都具有色黑特征。如此多的材料证据告诉我们,“昆仑”一语兼有“黑色”之义,从这个意义上说,昆仑山即为黑色之山。当“世界大山”神话传入中土后,可能是葱岭的土著,也可能是中原人将此神话与当地大山结合,遂产生出了中国昆仑神话,中原人又根据昆仑神话去找寻现实地理大山与之匹配,于是昆仑歧说就层出而不穷。昆仑山在中国实际地望的混乱简直就像层层雾嶂,令人头晕目眩,大致计来,有昆仑祁连山说、昆仑玛沁雪山说、昆仑巴颜喀拉山说、昆仑冈底斯山说、昆仑喜马拉雅山说、昆仑于阗说、昆仑敦煌说、昆仑天山说、昆仑葱岭说、昆仑喀喇科龙山说等众多异见歧说。如果我们仅从昆仑具有“黑色”之义着眼考察昆仑,那么地理昆仑山很有可能是巴颜喀拉山。《辞海》于“巴颜喀拉山”条释为“蒙古语意为富饶青黑色的山”。巴颜喀拉山位于雪线以上,青藏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使山石大多呈黑紫色,这或为“昆仑”一语义含黑色的现实地理来源。总之,不论昆仑到底指实为何山,昆仑山远远望去,应该具有青黑色的外表特征,此为以昆仑命名的大山的一个共性,这一点当无疑义。况且,“昆仑”一语还极有可能为藏缅语“黑色”的音译词。
至此,我们可以抽丝剥茧,来探寻“玄圃”一词的本来面目了。
前引《说文》谓:“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谓玄。”那么,“玄圃”即为黑色的花园,但是,这怎么能和“悬圃”扯上关系?“悬圃”一词源于两河流域亚述帝国尼尼微城的皇家空中花园,这一事物可能从“北丝绸之路”传入中亚,再经新疆传至中土,中土便将它与昆仑大山结合起来,这恐怕就是《山海经》《穆天子传》《淮南子》等文典中的相关记录。即是说,这一事物开始是作为意译词“悬圃”流传到中原的,当和昆仑大山结合后,因为昆仑山本为黑色之山,那么,悬挂于昆仑山上的空中花园就演变为“黑色的花园”,再进而演化为“玄圃”。
至此,我们认为,在中国典籍中杂糅出现的“县圃”“悬圃”与“玄圃”三词本指同一事物,它们都是指昆仑大山上的一个地名,即位于昆仑之颠的空中花园。这个地名直接使用外来事物的意译借词,就是“悬圃”。将此外来事物与昆仑山色黑之外貌特征相结合,即为“玄圃”。由于“悬”“玄”同音,纯属巧合,让楚辞注家一叶障目,总在同音通假的思维定式中兜圈子,拘于成见,遂使悬案迷雾千古。
“县圃”“悬圃”与“玄圃”文字上的疑惑已经解开,那么,接下来我们会问,悬圃这一文化语词源自何处?
郦道元《水经注》曰:“释氏《西域记》曰:‘阿耨达太山,其上有大渊水,宫殿楼观甚大焉。山,即昆仑山也’……而今以后,乃知昆仑山为无热丘,何云乃胡国外乎?余考释氏之言,未为佳证。”《西域记》认为阿耨达山即昆仑,郦道元以《山海经》和《淮南子》所载进行驳斥,并说“阿耨达六水,葱岭、于阗二水之限,与经史诸书,全相乖异”。虽然郦道元不太同意昆仑山为阿耨达山,但其所引《西域记》的说法甚为可观,我们可知在印度也有一昆仑存在,此足可引发我们转换视角作进一步思索。朱熹《楚辞集注》曰:“昆仑,据《水经》在西域,一名阿耨达山,河水所出,非妄言也。”朱熹似亦相信昆仑山可能为阿耨达山的说法。考《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句张守节正义曰:“姚丞云:《大荒西经》云昆仑之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括地志》云:弱水有二原,俱出女国北阿傉达山,南流会于国北,又南历国北,东去一里,深丈余,阔六十步,非乘舟不可济,流入海。阿傉达山,一名昆仑山,其山为天柱,在雍州西南一万五千三百七十里。”依张守节的解说,阿耨达山在雍州西南15370里,这是个较为模糊的地理位置。《中国大百科全书》说:“周以前300步为1里,秦至隋亦为300步1里。”《说文解字》云:“六尺为步,步百为亩。”“战国时一尺约合今23厘米。”那么,周秦1里=300×6×0.23=414米。这15370里就相当于今天6363180米。1里按500米计算,6363180米即为12726.36里,6363.18公里。那么,这阿耨达昆仑即位于雍州西南6363.18公里处。又考《钦定大清一统志·西藏·冈底斯山》曰:“在阿里之达克喇城东北百十里……今阿里为藏中极西南地,近古天竺境……疑此(按:指冈底斯山)即阿耨达山也。”综合以上材料,似乎可以证明《西域记》以及朱熹所谓的阿耨达山可能即为冈底斯山。冈底斯山地处青藏高原与印度次大陆的边缘地带,昆仑怎么会远离中原视域,跑到中印边境去了?不仅如此,朱骏声《离骚赋补注》谓:“昆仑山即……释典之须弥山。”这昆仑又已经完全成为印度文化中的世界大山须弥山了。
为什么中国和印度都有昆仑山存在?是巧合还是文献误记?抑或有其他更为遥远而古老的文化因缘?对此,苏雪林《昆仑之谜》已有详细考证,苏氏认为,世界昆仑神话同出一源,即两河流域的阿拉拉特山,印度源于此,中国亦源于此。那么,与昆仑关系紧密的“悬圃”是否亦如昆仑具有域外文化因素呢?
《天问》“昆仑县圃,其尻安在”一语对探源“悬圃”多有补益,顺带考证如下。
王逸《楚辞章句》洪兴祖补注本作“昆仑县圃,其凥安在?”洪氏校语曰:“凥,一作居。《天对》云:‘积高于乾,昆仑攸居。'”朱熹《楚辞集注》、《楚辞章句》明正德十三年(1518)黄省曾本、《楚辞章句》明隆庆五年(1571)朱多煃本、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毛晋绿君亭校刊《屈子》本、《楚辞章句》日本宽延三年(1750)庄允益本、《楚辞章句》明翻宋本俱同洪兴祖《楚辞补注》本“凥”,各本校语亦相同。姜亮夫《屈原赋校注》甚至认为:“‘凥’、‘居’古今字。‘凥’象形,《说文》所谓‘得几而止’也。‘居’则形声字矣。”
也有不同文字版本纪录作“昆仑县圃,其尻安在”的。屈复《楚辞新集注》、戴震《屈原赋注》、马其昶《屈复微》等皆然。丁晏《天问笺》对戴震“其尻”的认识进行了驳斥,但是刘永济和游国恩等楚辞注家又对丁晏所论进行了再反驳。刘永济《屈赋通笺》认为:“戴君博通雅故,其注屈多用古义。此字舍凥从尻者,尻引申之亦有居止义也。丁氏非笑,未免太过。”游国恩《天问纂义》认为:“凥当作尻。《汉书·东方朔传》:‘结股脚,连脽尻。'……陆氏谓凥当为脊骨尽处之尻,诸家多从之,其说甚确。而丁氏反以为非,是说泥于成说之过矣。”
考《说文·尸部》:“尻,月隼也。”按《说文》的解释,“月隼”就是“髀”,检《汉语大字典》,“髀”就是“臀”。《说文·几部》曰:“凥,处也。从尸得几而止。《孝经》曰:‘仲尼凥。’凥谓闲居如此。”看来,“凥”“尻”分属不同文字部类,当各有其字源意义。
以上所举不同版本所载《天问》“其凥”与“其尻”文字聚讼如此。同样,注家们对“昆仑县圃,其尻安在”的语意解释也一样异见纷纭,大致计来,有以下两派不同的说法。
王逸《楚辞章句》曰:“(昆仑)其巅曰县圃,乃上通于天也。”李陈玉《楚辞笺注》谓:“县,古悬字。悬圃者,神人之圃,悬于中峰之上,上不粘天,下不粘地,故凥字最奇。凥,尾骨所坐处也。既是悬圃,则所坐当于何处?”高悬于半空的空中花园,上不粘天,下不粘地,看来是有些难于理解,难怪屈原要发出“昆仑县圃,其尻安在”的疑问。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谓:“县圃,神人之圃。下无所系,悬空而居,故问其所坐何处也。”闻一多《天问疏证》谓:“县者,系也。言其上系于天也……山上系于天,则县空而居,下不着地,故问其基阯安在也。”
黄文焕《楚辞听直》:“人身背后,脊骨尽处,谓之凥。昆仑之顶既峻起天半,则其凥必深入地中。凥可安属乎?背既未易见,凥愈未易知矣。”屈复《楚辞新集注》谓:“问昆仑至高,其下必有托根之所,今安在乎?”《汉语大字典》据屈复的释义给“尻”字别立义项为“托根之处”。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谓:“此言昆仑、县圃之大山,尾麓何在也。”金开诚《屈原集校注》谓:“昆仑山的县圃,它的地址究竟在哪里?”
以上是对楚辞注家就“昆仑县圃,其尻安在”的不同释义所作的简单清理,那么,孰是孰非,我们需有一个清晰的界定方能进行下面的讨论。王逸等诸家多从神话角度出发,其解释悬圃更具语义与文化上的合理性;黄文焕等诸家要么将昆仑与悬圃割裂,造成各自独立为两山的误读;要么拘泥于“凥”的释义,解析往往囿于成见,不能洞悉其中的神话意象。无论是“其凥”与“其尻”的文字校订,还是其语意解析的判别,我们若能跳出成见,转换视角,从源头上阐释“悬圃”的文化意象,问题或能得以冰释。
要考察“悬圃”一语,我们需穿越美索不达米亚的远古文明。素有“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称的“空中花园”,一说为巴比伦帝国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在巴比伦城所建造,一说为比他早100多年的亚述帝国国王辛那赫瑞布在尼尼微城所建造,不论是何人在什么地方所建,关于“空中花园”的描述却大致相同。“空中花园”约于公元前600年建成,是一座四角椎体的建筑,由沥青及砖块建成的建筑物以拱顶石柱支承着。台阶种有全年翠绿的树木,植有名花异卉,姹紫嫣红,浇灌花木之水,通过引水系统取之于流经旁边的河水,遥望极似花园半悬于空中。当然,空中花园从来就不可能悬挂于空,这个名字的由来可能为当时辗转翻译所致,即是说,这个新鲜事物流传到中土可能被翻译成了“悬圃”。程嘉哲《天问新注》谓:“县圃意为高悬在空中的花园。”空中花园在建造之时,台上还建有七星坛,除了满足帝王们观赏娱乐的需求外,筑台还具有祭天通天的神秘功能,高耸的建筑,远远望去,有直插云霄的神秘感。筑高台以通天的神话功能,《圣经》巴别塔也相类似。神话昆仑大山本也有通天的功能,那么,将昆仑大山最高层称之为“悬圃”,这也是极为完美的结合。正如萧兵所言:“县(悬)圃,神话世界大山‘昆仑’的顶端,好像高悬着的空中花园。可以从此登天。”此言不差,这或许也正是屈原要飞升至昆仑并取道昆仑悬圃上登天庭的真正原因所在。
至此,关于“悬圃”的文化渊源以及文献的来龙去脉,我们已作了以上清理与探索。这里,顺带对《淮南子》“乃维上天”稍作解释,以便我们更好理解悬圃语义。《淮南子·墬形》曰:“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由于“空中花园”翻译成汉语为“悬圃”,“悬”为“悬挂”之意,悬挂必有绳索方可进行。位于昆仑最高层的“悬圃”,悬挂它的绳索在哪里呢?《淮南子》的记载正好给出了完满答案。“维”者,绳索也。《墬形》认为经“悬圃”登天只有唯一的途径,那就是沿着悬挂“悬圃”的绳索向上攀登而至天庭,这也正是屈原朝发舜帝所居之苍梧,夕至昆仑“悬圃”后,需要稍作停留,重整车马,以待飞升天庭的原由所在。由“乃维上天”的记载可知,从“悬圃”往上到达天庭已经没有坦途,仅凭自己的手脚恐难完成使命,这一只有几条绳索连接天庭的路程就只有依赖“望舒”“飞廉”“凤鸟”“飘风”之属的帮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