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石樵文集·第九卷:杜甫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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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出塞五首〔一〕

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二〕。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丘〔三〕?召募赴薊門,軍動不可留〔四〕。千金買馬鞍,百金裝刀頭〔五〕。閭里送我行,親戚擁道周〔六〕。斑白居上列,酒酣進庶羞〔七〕。少年别有贈,含笑看吴鈎〔八〕


〔一〕此五詩作於天寶十四載(七五五)四月。錢謙益云:“《前出塞》爲征秦隴之兵赴交河而作。《後出塞》爲征東都之兵赴薊門而作也。”當時安禄山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雄踞一方,位高氣驕。爲了誇耀邊功,常向奚、契丹發動戰爭,擁兵自重,叛迹已萌。詩人通過一個被安禄山召募去的士兵,見安禄山行將叛亂,脱身而歸的經歷,揭露唐玄宗的好大喜功,寵信邊將,造成安禄山驕恣謀叛的隱患,流露出作者對時局的關懷和憂慮。五首詩結構嚴密,前後一貫,從辭家到歸來,次序井然。

〔二〕男兒兩句:用《後漢書·班超傳》“(超)嘗輟業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硏間乎!'”之意。

〔三〕戰伐句:指玄宗好大喜功,時人多藉立邊功獲致爵禄事。舊丘:舊居,故鄉。

〔四〕召募:時府兵制已廢弛,開始實行募兵制的“彍騎”,故云“召募”。薊門:指范陽郡。唐代范陽節度使大都督府設在幽州,幽州城即古薊城,薊門是薊的别稱。故城址在今北京市廣安門一帶。錢謙益云:“安禄山欲以邊功市寵,數侵掠奚、契丹。開元四年(應爲天寶四載),各殺公主以叛(唐朝以公主嫁給奚、契丹),禄山討破之。天寶九載,禄山誘熟蕃、奚、契丹,置鴆殺之,函其首以獻。十載,禄山討契丹,大敗而歸。十一載,大舉以報去秋之役。阿布思叛去,遂頓兵不進。十四載,禄山奏破奚、契丹,是年十一月遂叛。”召募赴薊門,即從事此類征討之事。軍動:軍隊出發。

〔五〕千金二句:化用古樂府《木蘭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詩意。形容裝備的貴重。

〔六〕閭、里:古代以五家爲比,五比爲閭;又以五家爲隣,五隣爲里。閭、里均二十五家。此泛指鄰里。親戚:《禮記·曲禮上》:“兄弟親戚稱其慈也。”孔穎達疏:“親指族内,戚言族外。”與今意專指族外姻戚不同。道周:道旁。

〔七〕斑白:頭髮花白,指老年。庶羞:多樣菜肴。

〔八〕吴鈎:春秋時吴王闔閭所造寶劍。《吴越春秋·闔閭内傳》:“闔閭既寶莫耶,復命於國中作金鈎,令曰:能爲善鈎者賞之百金。吴作鈎者甚衆,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二鈎,獻於闔閭。”此泛指寶劍。士兵以少年所贈寶劍與封侯之志暗合,故喜而摩娑觀賞之。第一首寫士兵應募出發時的豪情壯志。

其二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一〕。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二〕。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三〕。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四〕。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五〕


〔一〕東門:又稱上東門。錢謙益云:“胡三省曰:此言漢晉洛城諸門,非隋唐所徙洛城也。上東門之地,唐爲鎮。按《通鑑》:李光弼將詣河陽,諸將請曰:今自洛城而北乎?當石橋而進乎?光弼曰:當石橋而進。夜至河陽。石橋之地,蓋即所謂東門營也。”東門營指上東門的軍營。河陽橋:河陽縣浮橋。河陽即古孟津(今河南省孟縣南),是通往河北的要道。

〔二〕大旗:大將所用紅旗。《通典·兵一》:“陳(陣)將門旗,各任所色,不得以紅,恐亂大將。”蕭蕭:風聲。《楚辭·九懷·蓄英》:“秋風兮蕭蕭。”風蕭蕭,則馬有感奮而長鳴。

〔三〕平沙,猶平野。列萬幕:言帳幕林立之盛。部伍句:趙次公云:“士卒多則將各有一幕,故一部伍之人,各相招認以居幕也。”

〔四〕笳:軍中號角。慘不驕:軍令森嚴,笳聲悲涼,士兵情緒緊張,慘然不樂,不敢縱恣。

〔五〕大將:統軍將領,指安禄山。《新唐書·安禄山傳》:“(禄山)入朝,奏對稱旨,進驃騎大將軍。”恐是:疑詞,實有否定之意。霍嫖姚:即霍去病。《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霍去病善騎射,再從大將軍,受詔與壯士,爲嫖姚校尉。”漢武帝時曾任嫖姚校尉,從大將軍衛青出塞征匈奴。此處用以喻對奚、契丹戰爭的安禄山。而以“恐是”顯示嘲諷之意。第二首寫行軍途中見聞,豪情壯志漸轉爲凄慘不樂。

其三

古人重守邊,今人重高勳〔一〕。豈知英雄主,出師亘長雲〔二〕。六合已一家,四夷且孤軍〔三〕。遂使貔虎士,奮身勇所聞〔四〕。拔劍擊大荒,日收胡馬群〔五〕。誓開玄冥北,持以奉吾君〔六〕


〔一〕古人、今人:都指邊將。重高勳:重視邀功請賞。

〔二〕英雄主:指玄宗。亘長雲:形容興師暴衆,連綿不絶。暗諷玄宗黷武。

〔三〕六合:天地四方。《莊子·齊物論》:“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四夷:古代對中國四周少數民族的蔑稱。

〔四〕貔(pí):猛獸名,虎豹之屬。勇所聞:勇敢聞名於當世。人主好武,遂使邊將貪功,奮不顧身,以勇敢殺敵爲事。

〔五〕大荒:即窮荒,邊疆荒遠之地。收胡馬:擄獲北方的良馬。《安禄山事蹟》卷上:“禄山包藏禍心。……蓄單于護真大馬習戰鬥者數萬疋,……已八九年矣。”即指此。

〔六〕玄冥:幽奥深遠之意。《莊子·大宗師》:“於謳聞之玄冥。”成玄英疏:“玄者,深遠之名也。冥者,幽寂之稱。”玄冥北,即北方遥遠之地。仇兆鰲評此兩句云:“末言闢土奉君,蓋逢君之惡,禍及生民矣。”第三首譏諷玄宗好武,邊將邀功。

其四

獻凱日繼踵,兩蕃靜無虞〔一〕。漁陽豪俠地,擊鼓吹笙竽〔二〕。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吴〔三〕。越羅與楚練,照耀輿臺軀〔四〕。主將位益崇,氣驕凌上都〔五〕。邊人不敢議,議者死路衢〔六〕


〔一〕獻凱:獻俘奏捷。日繼踵:言絡繹不絶。《通鑑》卷二一七,天寶十三載:“夏四月癸巳,安禄山奏擊奚破之,虜其王李日越。”又十四載:“夏四月,安禄山奏破奚、契丹。”兩蕃:指奚、契丹。無虞:無須憂慮。《通鑑》卷二一七,天寶十四載:“上(玄宗)謂國忠等曰:禄山,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東北二虜,藉其鎮遏,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

〔二〕漁陽:郡名。唐開元中分幽州三縣置薊州,漁陽郡治在今天津市薊縣。唐人習慣以漁陽爲幽州(范陽、平盧)的代稱。安禄山曾爲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豪俠地:古稱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聶政荆軻,皆出其地,故云。擊鼓句:形容漁陽地區平靜,主將日事宴樂。

〔三〕轉:運輸。遼海:遼東南面臨渤海,故云“遼海”。言軍需品以帆船從遼東轉運而來。粳稻:晚熟而不黏的稻米,多産於江南。東吴:今江蘇省蘇州市一帶。

〔四〕越羅:越地産的綺羅。楚練:楚地産的素絹。越:今浙江省。楚:今湖南、湖北一帶。輿臺:古代下等奴隸。《左傳·昭公七年》:“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僕臣臺。”輿、臺均指執賤役者,此指安禄山僕從的衣飾亦豪奢逾分。《通鑑》卷二一七,天寶十三載:“己丑,安禄山奏:‘臣所部將士討奚、契丹、九姓、同羅等,勳效甚多,乞不拘常格,超資加賞,仍好寫告身付臣軍授之。’於是除將軍者五百餘人,中郎將者二千餘人。禄山欲反,故先以此收衆心也。”

〔五〕主將:指安禄山。位益崇:安禄山天寶七載封柳城郡公,九載進爵東平郡王,十三載領三鎮節度使,加授左僕射。上都:京城。凌上都:驕氣侵凌京師,即目無朝廷。

〔六〕邊人二句:指玄宗寵信安禄山,杜塞言路。《通鑑》卷二一七,天寶十三載:“有言禄山反者,上(玄宗)皆縛送之,由是人皆知其將反,無敢言者。”衢:四通八達的道路。第四首揭露安禄山的驕横、圖謀叛亂。

其五

我本良家子,出師亦多門〔一〕。將驕益愁思,身貴不足論〔二〕。躍馬二十年,恐孤明主恩〔三〕。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四〕。中夜間道歸,故里但空村〔五〕。惡名幸脱免,窮老無兒孫〔六〕


〔一〕此首據仇兆鰲注:“今按末章,是説禄山舉兵犯順後事,當是天寶十四載冬作。”良家子:古代大抵以罪人、贅婿、商賈入軍籍,平民入籍者稱“良家子”。《漢書·李廣傳》:“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多門:謂可投奔之處甚多,不必專從一鎮服役。一説“多門”,猶“多端”,當是,此戰士應募赴薊門前已從軍多次,故下文有“躍馬二十年”句。

〔二〕將驕兩句:謂主將驕横,遂增憂國之思。故不圖身貴,但爲國憂。

〔三〕躍馬:指從軍。孤:一本作“辜”,兩字古通。

〔四〕幽州騎:指安禄山所部。長驅:指安禄山叛攻中原。河洛:黄河洛水一帶。《安禄山事蹟》卷中:“十一月九日,禄山起兵反,……馬步相兼十萬,鼓行而西。”

〔五〕間道歸:抄小路回家。故里句:言故鄉已遭兵亂。

〔六〕惡名:助逆之醜名。無兒孫:言己從軍二十年,未能成家。第五首寫士兵堅决不肯叛國。王嗣奭云:“當時附賊者衆,而獨有此一人在其間,……公特表而出之。”其實杜甫所作,不必一定係某一真人之寫照,其意義,實遠超一人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