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图画文献
人类以图画表达思想观念应该早于文字,在人类文明的初期,图画文献必然很发达。《世本·作篇》说“仓颉作书,史皇作图”[45],史皇和仓颉都是黄帝的臣子,这虽然是传说,但可知古人认为图画文献起源甚早,并且与文字文献一样重要。《吕氏春秋·先识览》载:“凡国之亡也,有道者先去,古今一也……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执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乱愈甚,太史令终古乃出奔如商……殷内史向絷见纣之愈乱迷惑也,于是载其图法,出亡之周。”[46]这说明早期史官所掌书籍中包括图画文献。现在所能见到的较早的图画是刻绘在山崖石壁上和陶器、青铜器、漆器上的,以动物及其变形图案为主,它们都具有巫术宗教的功能。图画本身不能成为一种文体,但图画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却对先秦文献有着重要的影响。《山海经》和《天问》就是两种以图画为依据的文字文献,离开了图画我们很难考索这两种文献的功能和文体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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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图画文献,我们先从有文献记载的“铸鼎象物”谈起。鼎在商周时期主要是用于祭祀的,其形制较大,制作不易,被看作是王室宗庙重器,并继而成为族权和政权的象征。传说鼎之最古且最尊贵者为“九鼎”。《左传·宣公三年》记载了王孙满对“九鼎”的创设和功能的解释: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47]
夏代不可能有如此的冶炼和铸造技术,但这一段话透露出,古代铸鼎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刻绘“百物”。所谓“物”,王国维释其本意为“杂色牛”[48],是一种神怪之物。《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云:“以其物享焉。其至之日,亦其物也。”[49]其中“物”亦指神怪。《周礼·春官·神仕》有“以夏至日致地示物鬽”之语,鬽同魅,郑玄注曰:“百物之神曰鬽。”[50]古代鬼神难分,统以“物怪”称之。《史记·天官书》云:“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51]《史记·封禅书》多处“物”皆神怪之意。如“依物怪欲以致诸侯”,“(李少君)能使物,却老……言上曰:‘祠灶则致物’”,“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52],等等。钱锺书也认为“物”与鬼通[53]。那么,王孙满所谓百姓所必须知道的“神奸”,以及要躲避的“不若”和“螭魅罔两”,与九鼎上所刻绘的“百物”,指的都是同一类东西,而“铸鼎象物”就是在九鼎上刻绘“螭魅罔两”等“神奸”图形。
鼎之外,其他形制较大的青铜器皿往往都是宗庙祭器,这些青铜器上所刻绘的动物图形,也与“铸鼎象物”的文化功能相同。现存青铜器上所刻的动物形图纹,被人们统称为“饕餮”,或者称为“兽面纹”。“饕餮”之名源于《吕氏春秋·先识览》:“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54]孔颖达《左传正义》引服虔案《神异经》云:“饕餮,兽名,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55]据此,饕餮应是某一种恐怖的怪物。除饕餮外,《吕氏春秋》还提到“周鼎著象”(《审分览》)、“周鼎著鼠,令马履之”(《恃君览》)等,南朝虞荔《鼎录》描述汉代元鼎元年汾阳出土之鼎云:“四面蛟龙……三足马蹄,刻山云奇怪之象,纪灵图未然之状。”[56]宋人收集古鼎颇多,王黼《重修宣和博古图》记载周鼎动物纹饰有“三面各为夔龙”者,亦有刻划“足象蜼形,上为鼻,下为尾,高而且长”者。张光直在青铜器上指认出来的怪形兽有兽面的“肥遗”、龙形而一足的“夔”,以及“龙”、“虬”等[57]。今人朱凤瀚将古代青铜器动物类纹饰分为8种44小类[58],而段勇分为兽面纹、夔龙纹和神鸟纹三类,每类下又细分为多种形式,如牛角类兽面纹、羊角类兽面纹、豕耳类兽面纹、变异类兽面纹等[59]。类型是现代人的观念,古人多具体思维,可以推想,现代人所谓几个类型,在商周时代则有可能是数十、数百种或更多的具体的物怪。由上可见,上古在“九鼎”上铸“百物”是有可能的。
古人一般认为“铸鼎象物”的目的是“著形以自诫”,具有德教的功能。北宋黄伯思《周方鼎说》云:“鼎腹之四周皆饰以乳,其数比他器为多,盖亦推己以致养之意……鼎之唇缘,其文镂也,合则为饕餮,以著贪暴之戒;散则为应龙,以见居上泽物之功。”[60]今人的说法以张光直的观点最有代表性。他认为青铜器上所刻绘的怪物形象,是“各地特殊的通天动物,都供王朝的服役”[61],而“虎食人”的图形,“可能便是那作法通天中的巫师,他与他所熟悉的动物在一起,动物张开大口,嘘气成风,帮助巫师上宾于天”,因此,这些怪物都是巫师通天的助手[62]。但在文献记载中,大多数物怪都充满恶意。《山海经·北山经》云:“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63]《大荒东经》说:“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64]显然,肥遗和夔都是见则有灾的凶物,不太可能成为人类的帮手。因此,张光直的解释难以令人满意。赵世超注意到鼎上所铸的怪兽乃“害人的物”,他根据“偶像被占有,本人便被控制”的“交感巫术”原理,认为“各种害人的恶物的图像被铸到鼎上后,魑魅罔两便全在夏王的掌握中,人民也就可以放心地出入于川泽、山林了”,因此,“铸鼎象物”能使“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65]。这一说法也很有意思,但所谓图画控制法,只是根据西方文化人类学推出的结论,在中国文献中还缺乏佐证。此外,鼎上所刻之物也还包括善类的神,古人祭祀以祈福。所以控制术的说法也是偏颇的。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回到王孙满的解释中。王孙满说“铸鼎象物”的目的就是“使民知神奸”,这一说法符合当时的社会发展状况。普通民众在原始的生活中,总是感觉到无处不存在着一些难以捉摸的物怪,它们不但影响着自己的生产和生活,而且还时刻威胁着自己的生命。所以,先民们迫切需要了解周围物怪的神奸性质、方位、祭祀方法等,这样才能将神秘感、畏惧感转化为禁忌,采取相应的祭祀方法,才能在日常的生产生活中趋利避害,做到“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处理好人类和神奸的关系,也就是理顺了天人秩序,可以保证上天的恩泽施及百姓,而这正是巫师的主要职能,亦即所谓“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那么,“铸鼎象物”就是将各地各类物怪汇集整理,使其成为形象的、系统的知识图谱,这就是“远方图物……百物而为之备”的意义。但是,天下百姓不可能都通过“九鼎”来“知神奸”,在百姓和“九鼎”之间还有个巫师阶层。《国语·楚语下》观射父说古之巫觋需知道“四时之生,牺牲之物……坛场之所,上下之神祗”[66],也就是说,巫觋必须知晓各地、四时的鬼神,以及它们的名姓、方位、祭祀方法等知识。这样,他们才可以通过禁忌、祭祀等方法沟通天人鬼神,协调人类与物怪的关系,指导百姓的生活。所以,刻绘有百物的“九鼎”实际上是巫师的神圣文献,巫师们凭此指导民众遵守禁忌,进行祭祀,以执行自己的职责。“九鼎”因保有了这些知识而具有了神圣意味,掌握了“九鼎”自然也就意味着掌握了神圣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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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鼎”尊贵神圣,一般的巫师也不可能随便得见,因此,应该还有更为简易的关于“物怪”的图画文献,以满足他们的职业性需要。我们从典籍文献中也还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国语·楚语下》有这样的记载:
楚之所宝者……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67]
倚相是楚国史官,古代巫史不分,史官亦掌巫职。倚相所道之“训典”是一种“叙百物”的文献。也正因为有了百物的知识,倚相才可以“上下说乎鬼神”。所谓“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就是说通过各种巫术或祭祀手法,诱导或满足这些鬼神,使其不能作祟于楚国。显然,“训典”的功能正如“九鼎”,是一种载录百物鬼神及其祭祀方法的文献。春秋时期,中原理性文化迅速发展,这种“百物”知识可能已经被渐渐遗忘,但楚国偏于一隅,巫风浓郁,仍然保留着较为原始的宗教文献,所以精通“百物”的倚相就成了楚王夸耀的资本。
除了“训典”之外,物怪图画还常被刻绘于庙堂的墙壁之上。王逸《楚辞章句》说屈原在放逐后,曾看到“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贤圣怪物行事”[68],其中“天地山川神灵”和“怪物”当然是物怪,“古贤圣”则可能是神话中的人物或神化了的历史人物。此处的壁画与巫师的百物知识有关。又汉代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记汉时灵光殿壁画云:“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上纪开辟,遂古之初,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下及三后,媱祀乱主,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69]。鲁灵光殿建于汉代,其艺术风格受战国楚文化影响。灵光殿中的壁画虽非为巫师而作,但也可说明在战国时期这样的壁画颇多。
此外,战国时期还在丝帛、漆器等物品上绘有物怪图像。今人马昌仪通过对战国长沙楚墓帛画《十二月神图》、《男子御龙图》,以及多幅楚战国漆画、战国青铜器刻画等进行分析,指出了夔龙、凤鸟、句芒、驺吾、肥遗、人面三首神、蓐收、禺彊、五采鸟、鸣蛇、鱼、并封、窫窳、羿、马身人面神、九尾狐、鸟氏、刑天……,以及各类巫师的形象,并且认为这些都是某种“畏兽图”[70]。“畏兽图”的情形已不可详知,但东晋郭璞在注《山海经》时常引及,应该是某类物怪文献。
以上这些物怪图像,应该有着与“铸鼎象物”相同的宗教功能,是巫师的职业文献。可以推测,先秦时代图画文献在数量和形式上要比我们所知道的更丰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还应是《山海经》,它也是一种以动物图画为基础的巫术文献。
《山海经》内容奇诡,《汉书·艺文志》因其多言山川而将其归为形法家。所谓形法家,其职为“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71],大约相当于后世的风水之术,扩大及普通器物。但是《山海经》基本不涉及山川形状,亦不论山川之吉凶,所以后人多不信其为形法书。《隋书·经籍志》又列其为地理志类,认为与“禹别九州,定其山川,分其圻界,条其物产,辨其贡赋”的《尚书·禹贡》一文相似。地理志乃治国之所资用,需据实而为,但《山海经》多荒诞不经之处,被胡应麟人称“古今语怪之祖”[72],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山海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73]。此处的“小说”当取《汉书·艺文志》“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之意,言其所述荒诞不经。上世纪前期,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云:“《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祗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74]此说得到今人的广泛赞同。袁珂认为《山海经》的始作俑者禹本是巫,《海经》所记神怪异人,“大约就是古代巫师招魂之时所述的内容大概”,而《山经》所记神怪,与“铸鼎象物”类似,“一是在奉享‘上帝鬼神’,一是在‘使民知神奸,不逢不若’:二者都与巫事有关,而后者尤为重要,它关系到巫事活动中的法术禁御。”[75]可惜袁珂所论及此而止,对其与“铸鼎象物”的关系未能深究。孙致中、翁银陶等亦有专文论《山海经》的巫书性质,并各有补充[76]。《山海经》巫书说已为学界普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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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巫书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甲骨卜辞、《周易》卦爻辞也都可算作是巫术文献。那么,《山海经》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巫术文献呢?我们可从它的作者谈起。袁珂说:“这部书早就相传是禹、益所作的了,虽不能使我们相信,但其渊源,实当始于此时。”[77]也就是说,《山海经》的作者虽不能肯定为禹、益,但必与禹、益有关。袁珂在这里比较强调禹,为什么呢?因为传说禹为巫师之祖,又被认为是地理志《禹贡》的作者,将《山海经》和禹联系起来,是为了说明《山海经》是巫书。可是古人明确认为《山海经》的作者是益,而不是禹。刘歆《上山海经表》云:
禹乘四载,随山栞木,定高山大川。益与伯翳主驱禽兽,命山川,类草木,别水土。四岳佐之,以周四方,逮人迹之所希至,及舟舆之所罕到。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78]
王充《论衡·别通篇》亦云:
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79]
以上两则材料说明,在汉人眼里,《山海经》虽然产生于大禹治水的过程中,但却是由益主持完成的。
一般说来,上古行为与职事是密切相关的,而益相传曾为虞职。《尚书·尧典》云:
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80]
《史记·五帝本纪》裴骃《集解》引马融的话云:“虞,掌山泽之官名。”[81]此乃据后世情况而为说。先秦时期关于“虞人”唯一的解释来自《荀子·王制》:“修火宪,养山林、薮泽、草木、鱼鳖、百索,以时禁发,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虞师之事也。”[82]虞师即虞人,其主要职责是“养……百索”(注:“百索”前不应加顿号)。这句话的关键是“百索”两个字,这是什么意思呢?《礼记·郊特牲》云:“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又云“天子大蜡八”[83]。“大蜡八”应读为“大索八”,因为“蜡”和“索”古音相同,皆是旁纽双声,铎部迭韵[84]。蜡祭是古代一种相当盛行的仪式,它的特点是针对所有的自然神灵进行祭祀。《伊耆氏蜡辞》是现存最早的此类祝祷语:“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85]所祭祀的就是山林草木虫兽之神。《礼记·郊特牲》又云:“直祭祝于主,索祭祝于祊。不知神之所在,于彼乎?于此乎?或诸远人乎?祭于祊,尚曰求诸远者与。”[86]所谓“祊”,就是庙门外侧。那些受到索祭的鬼神,因其遍及四面八方,所以要在庙门外呼唤寻求。因此,“索”既是祭名,也是祭祀方式,“索”当然也可以成为所祭对象之名。而虞人所养“百索”,实际就是山川草木鸟兽之鬼神。古语“上下”特指天上地下,非神不能至。《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即模仿此种索祭仪式以抒情[87]。又《左传·昭公十二年》说楚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88],根据上文分析,“八索”即“八蜡”,当是一种描绘八方物怪的图形文献。我们据此可以推定,益之为虞职,实掌索祭“上下草木鸟兽”之神,所以刘歆说“益等类物善恶”,即认为益懂得如何区分“物”的善恶,是专门负责祭祀各处自然神灵物怪的大巫。益既掌索祭上下四方自然神灵之职,自然需要一种图画百物鬼神的文献,所以“远方图物”而铸鼎象之,必然与益大有关系。同样,将《山海经》的作者归于益,也能说明《山海经》作为“百物”手册的性质。
《山海经》中的动物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各山之兽,二是山系之神。前者“服之”、“见之”等往往有神奇功效,故与某些神奇植物相提并论,属于巫医、巫术范畴,后者则是一方之神,需要特别祭祀,属于原始宗教性质。而关于这些兽或神,基本上都有“其状如……”的描写。如“南山经之首”山之兽:
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89]
而“南山经之首”这十座山之神:
状皆鸟身而龙首,其祠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为席。[90]
《山海经》除了描绘鸟兽之状外,也有部分草木之状,原因是草木亦具巫医之用,但却没有描写山水之状的。除了形状外,古人还指出《山海经》描写中有动作形态的内容,如朱熹《记山海经》云:
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云“东首”,皆为一定而不易之形。疑本依图画而为之,非实纪载此处有此物也。[91]
胡应麟说:
经载叔均方耕,欢兜方捕鱼,长臂人两手各操一鱼,竖亥右手把算,羿执弓矢,凿齿执盾,此类皆与纪事之词大异……意古先有斯图,撰者因而纪之,故其文意应尔。[92]
其实,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海外北经》“欧丝之野在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等。这些都是关于形态的描写,只能是以图为据的。由此可见:一,《山海经》主要是描写物怪兼及神奇植物的文献,而非以山水地理为主;二,这些物怪和神奇植物的描写是以某种图画为根据的。有论者指出《海外经》中出现的“自西南陬至东南陬者”、“自西南陬至西北陬者”、“自东北陬至西北陬者”、“自东南陬至东北陬者”,都是对图的描述,而且这些描述“只能是出自一幅四四方方的画面”[93]。如果确实存在这样一幅画,那就说明,《山海经》撰写时可能存在着一幅将物怪按方位、地域整理排列的整齐、系统的图画文献。
东晋郭璞在注释《山海经》时以一种“畏兽画”的图形作参照。如《西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禺而长臂,善投,其名曰嚻”,郭璞注曰:“亦在畏兽画中,似猕猴投掷也。”[94]《北山经》“有兽焉……名曰孟槐,可以御凶”,郭璞注曰:“辟凶邪气也。亦在畏兽画中也。”[95]又有《图赞·孟槐》曰:“孟槐似貆,其豪则赤。列象畏兽,凶邪是辟。”[96]也就是说在东晋时还存在着某种图画文献与之相并而行。饶宗颐《〈畏兽画〉说》云:“畏兽谓威(猛)之兽,可以辟除邪魅,祛去不祥……图铸像物,谓‘诸谲诡异状者通曰物’,此‘物’即畏兽是矣。”又说:“《山海经》之为书,多胪列神物。古代畏兽画,赖以保存者几希!”[97]除“畏兽画”外,陶渊明有“流览山海图”诗,说明东晋时还存在着一种名“山海图”的图籍文献。而这些“畏兽画”或“山海图”是不是《山海经》所依据的原图呢?孙致中据毕沅“《山海经》有古图有汉所传图”推断“郭、陶所见很可能是‘汉所传图’”[98],而《山海经》始编于战国年间,所以“畏兽图”和“山海图”也不是《山海经》的祖本。其实,郭璞也不是很认同“畏兽图”,有学者指出郭璞称之为“今图”,注经时对某些图弃而不取,甚至说“图亦作牛形,或作猴,皆失之也”,以见其对所见之图“不屑”[99]。
郭璞亦曾将《山海经》所依之图追溯到“九鼎”。他在注释《北次二经》“有兽焉……名曰狍鴞,是食人”一句时,说:
为物贪惏,食人未尽,还害其身,像在夏鼎,《左传》所谓饕餮是也。[100]
而认为《山海经》依据“九鼎”的人并不少。如左思《吴都赋》云:
枭羊麡狼,猰貐象,乌菟之族,犀兕之党,钩爪锯牙,自成锋颖,精若耀星,声若震霆,名载于《山经》,形镂于夏鼎。[101]
又明代杨慎《山海经后序》云:
太史终古藏古今之图,至桀焚黄图,终古乃抱之以归殷。又史官孔甲,于黄帝姚姒盘盂之铭,皆缉之以为书。则九鼎之图,其传固出于终古、孔甲之流也,谓之《山海图》,其文则谓之《山海经》。至秦而九鼎亡,独图与经存。[102]
清人毕沅《山海经新校正·序》说:
《海外经》四篇、《海内经》四篇,周秦所述也。禹铸鼎象物,使民知神奸。按其文有国名、有山川、有神灵奇怪之所际,是鼎所图也。鼎亡于秦,故先时人犹能说其图以著于册。刘秀又释而增其文,是《大荒经》以下五篇也……当是汉时所传亦有《山海经图》,颇与古异,秀又依之为说。[103]
当然,这些人并未见过“九鼎”,他们都相信《山海经》乃解说“九鼎”图像之作,也只是出于自己的理解。但这些说法,足以使我们相信《山海经》与“铸鼎象物”之间存在着理论上的联系。我们将《山海经》和“铸鼎象物”、“畏兽画”以及多种图画文献联系起来,目的并不是要考证这部文献的具体传承线索,而是想了解《山海经》的性质,知道《山海经》是一部“备百物,知神奸”的巫师手册,它的功用是帮助巫师祭祀各地山川之神,是巫觋居职的基本条件。至于书中的地理知识,翁银陶认为符合《国语·楚语下》巫觋“能知山川之号”的说法,而物产知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巫师的医、致幻等各种技能联系在一起的[104],这是有道理的。
总之,自“铸鼎象物”之后,应该有多种内容、形态的动物图画文献流传于世,如《山海经》、“八索”、庙堂壁画、帛画等,它们是上古三代巫师的职业文献。这些文献的主要功能就是帮助人们认知各地的善恶神灵,并指导人们祭祀、规避,而这对于上古人民的社会生活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孔子在评论《诗经》时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05]所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应当不是把《诗经》当作儿童启蒙的教材,而是指对物怪的认识。由于这些物怪知识关系到国家人民的安危,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吕氏春秋·先识览》以史官和图法文献的流徙来预示国家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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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源于古代的巫图文化,它被转录为文字始于战国时期,直到汉代还有所增补[106]。这部书可能是由多种同类文献合编而成的,比如《五藏山经》和《海经》在行文和体例上就颇有区别,它的最终成书也不一定是由职业巫师完成的[107]。在其复杂的编纂过程中,它的内容被大大扩充了,而且有了明显的时代色彩。比如《南山经》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108],这应该是出于汉代儒生之手。因此,我们讨论《山海经》的文章,就不能再局限于“铸鼎象物”的文化背景了。
从内容上来看,《山海经》在先秦文献中有其独特之处,首先表现为天下宇宙的宏大意识。《山经》结尾写到:
天下名山,经五千三百七十山,六万四千五十六里,居地也。言其五藏,盖其余小山甚众,不足记云。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出水之山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十。[109]
又《海经》开头曰: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110]
据统计,《山海经》中实际所描述的山有447个[111],海外方国有116个[112],这其中多数难以考实,但从书中的描写来看,天下方国皆有序地向四周排列,表现出异常辽阔的宇宙的意识,也显示了天下一家的博大情怀。从理论上说,这种情况当出现在大一统的政治背景下。由于夏是中国最早的中央统一政权,而禹曾因治水而遍历天下,所以,人们将《山海经》归于禹益,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实际上,周代建立之后才有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诗经·小雅·北山》)的观念,而将天下从近到远分为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国语·周语上》)。但是,“溥天之下”并不包含“海外”。真正的天下宇宙则见于战国时期邹衍学派的“大九州”。司马迁说:“(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之……天地之际焉。”[113]一般认为,《山海经》以《五藏山经》表现中国的观念,而以《海经》表现化外世界的图景。如刘歆《上山海经表》所说:“内别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纪其珍宝奇物,异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祯祥之所隐,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殊类之人。”[114]《山经》对各山系神祗的描摹和对其祭祀方法的载录,表明了这一辽阔的空间都在望祀之中,是国家一统的象征。而在《海经》中虽然还能看到舜、禹等名字,但那只能算是一种文化痕迹了,不再有祭祀方式的记录,说明那些层出不穷的奇异的化外之民,有着异质文化形态。平静甚至不无欣赏的叙述姿态显示了对这些异质性存在的认可,而这一点,明显区别于周初天下一家的观念。显然,这种文化视野超越了此前的政治地理观念,这只能在百家争鸣的文化背景下才能出现。所以,有人将《山海经》与邹衍学派联系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山海经》以方位、时令等为线索,将一个空前广大的世界图景有序地组织起来,显示了人类对世界的信心,是乐观的,这是巫术文化不同于占卜文化的地方。但是,它毕竟反映了初民时代的生存状态,所以在这一井然有序的世界里,我们仍然能感到无处不充斥着凶险和灾难。不但那些奇形怪状的鸟兽鱼虫使人莫名惊诧,就连那些方外之民,由于他们迥异的形象,也使人们感受到了恐惧和担忧。从巫术文化的角度来看,物怪的现身通常就是吉凶的征兆。如下面的描写:
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貍力,见则其县多土功。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115]
钦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黑文白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兽,其音如鹄,见则其邑大旱。[116]
据王红旗统计,这样的描写在《五藏山经》中共有56项,它们的吉凶预兆计有:土功2项,放士(放逐异己)1项,大水9项,大繇(劳役)1项,天下安宁2项,大旱13项,有兵(战争)9项,大穰(饥荒)3项,火灾2项,大风2项,恐慌2项,虫蝗为败1项,多狡客1项,多疾疫4项,风雨水为败1项,其国为败1项,霜鸣1项[117]。《五藏山经》中吉兆只出现过两次,其他全为凶兆,这反映了先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是先民们对自身存在状态的感受:这个世界上,无处不是天灾人祸带来的苦难,它们的来到是无法解释的,也是无法逃避的。这是一种深沉无奈的悲剧感。
这样的悲剧感也表现在《山海经》所录的神话中。如《北山经》所载的精卫填海的故事: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叫)。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118]
女娃因被东海淹死,精魂不散,化而为鸟,以自己弱小的身躯,企图衔一木一石而填平浩瀚的大海。这是一幅多么悲壮的画面,它突出地显示了人类生命的渺小和无助。这一类神话还有《山海经·海外西经》中所载的刑天:
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119]
在高不可及的帝面前,刑天的任何企图都注定是要失败的,他“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形象,不过是再现了人类主观意志的盲目和徒劳,显得滑稽可笑。这其中所包含的悲剧意识是不言而喻的。《山海经》里最辉煌的神话故事就是大禹治水了。《山海经·海内经》曰: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120]
大禹平定水患,卒定九州,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但只要我们看看鲧这个形象,我们又不免深感悲凉。鲧为了治水,而盗窃天帝的息壤,结果身死羽郊,却死不瞑目,破腹而生禹。这其中的无奈和抗争,蕴涵了先民们所面临洪水时的无限悲情。
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以反过来说明,《山海经》之类的文献在春秋末期,已经为人们所谈及。到战国中后期,诸子著作中经常提到《山海经》中的神话人物和故事,如大禹治水、羿善射,以及帝江、黄帝、姑射国等形象,再加上文所提到的邹衍学派的“大九州”观念,说明《山海经》在此时已经很为流行了。此外,《庄子》所表现出的辽阔汗漫的宇宙空间意识,倏忽变化、万象莫测的知识观,以及大鹏、天池、藐姑射之山神人、南海之帝儵、北海之帝忽、中央之帝浑沌、河伯等形象,还有一些神奇的情节:“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121],等等,都可以在《山海经》中找到源头。如《大荒西经》描写夏启“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写炎帝孙灵恝“能上下于天”,说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炎之山,投物辄然”等[122]。此外,《山海经》中的神话也是后世小说的源头。比如《大荒西经》所记西王母故事云: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123]
《山海经》中并没有记载西王母的神通,其神祗的地位也不为人知晓,她形象怪异,却居处在圣地昆仑山,《海内北经》还云“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124],这些都给猎奇者留下了很大的创作空间。西晋时于汲冢出土的《穆天子传》,前半所描写的是周穆王西巡登昆仑拜见西王母的故事,其中有北绝流沙、游历海外方国的场面。汲冢所葬为战国魏安釐王,卒于公元前243年,则《穆天子传》应该成书于战国年间。《穆天子传》是早期的虚构小说,其故事中的神灵、地域、场景,很多取自《山海经》,故事结构亦受《山海经》的影响。到汉魏六朝之际,托名东方朔的《神异记》、《十洲记》,托名班固的《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等,这些被认为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开荒之作,都是在模仿《山海经》的基础上写成的。《山海经》实为六朝志怪小说的源头。可见,《山海经》对于中国小说的影响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山海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125],确非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