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主客(二十八年)
我们若打算对于某种事物作一种研究,我们的观点,必须是站在某种事物之外底。我们必须站在某种事物之外,以观察某种事物,以研究某种事物,所以我们说,某种事物是我们观察的“对象”,研究的“对象”。关于自然方面底学问,每一种只讲自然界的一部分。所以人虽亦是自然界中底事物,但于讲自然界的一部分的时候,这一部分里并没有他自己。例如人讲矿物学时,他只讲关于矿物底事情,矿物中并没有他自己。在这些情形中,他研究矿物学时,他的观点是站在矿物之外;这是显而易见底。一个哲学家,讲宇宙的时候,他亦不能不假设他暂时站在宇宙之外。无论在逻辑上或事实上,无论什么事物都不能跑到宇宙之外,不过一个哲学家若不假设他暂时站在宇宙之外,他即不能讲宇宙。
哲学家如对于历史或人生作一种研究,而对之有所言说时,他的观点亦是站在历史或人生之外底。事实上他虽不能站在人生之外,或亦不能站在历史之外,但他如对于历史或人生作一种研究,他必须暂时假定他自己是站在历史或人生之外。
矿物学家在研究矿物时,所发现底道理,可应用于矿物上。哲学家研究宇宙时所发现底道理,大概都与应用无关;但哲学家研究历史或人生所发现底道理,则可应用于人事上。矿物学家所讲关于矿物底道理,可应用于矿物,但应用这些道理者,并不是矿物。哲学家所讲关于历史或人生底道理,可应用于人事上,而应用这些道理者,却正是人。研究历史或人生底哲学家站在历史或人生之外,以说他所发现底道理,但应用这些道理底人却不是站在历史或人生之外底。这一点底区别,在有些时候,固没有实际上底影响,但有些时候,在实际上是很可以有影响底。
研究历史或人生底人,以他自己为主,而以整个底历史或人生为客。但在历史,或人生中底人,则不能以整个底历史或人生为客,因为他自己亦在这客中。若说他亦是主,他是这客中底主。以客中底主,应用客外底主所发现底道理,他必须知道,在有些时候,客外主的观点,与客内主的观点,是不同底。
孟子说:“民之生久矣,一治一乱。”《三国演义》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些话都可以说是一种关于历史底道理,亦可说是一种历史哲学。我们现在并不要讨论这些话究竟对不对。我们现在所要说者,即这些话,都是站在历史之外说底。专就这些话的表面看,似乎说这些话底人,以为历史的这种演变,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人力都是无用底。其实他们并不一定如此,他们是以自己为主,而以整个底历史为客。他们并不以为人力为无用,不过对于他们,人力亦包在客中。如果“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治久必乱,乱久必治”是“势所必至”,这个势里面包括有致分或致合、致治或致乱底,整个底人力。
他们可以如是说或如是想,因为他们的资格是客外主。客外主置身事外,以隔岸观火的态度,可以如是说,如是想。客中主于应用他们这种说法或想法的时候,须要注意这一点。客中主是事中底人,他即在火中,他如亦说,或亦想,若何必若何,而因此以为他不必用力,或不必努力,则这个必即不“必”了。因为客外主所说底,必包括有客中主的努力在内也。我们常说:“袖手旁观。”旁观者可以袖手,而当局者则不能袖手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范仲淹作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就“天下”的兴亡治乱说,这是客中主应取底态度,应有底抱负。若客中主都没有这一种态度抱负,则一乱恐怕即不能复治了。客外主固然可以说如果乱极了,人人都“不聊生”,则他们自然都要“起来”。他们都要“起来”,天下自然即治了。我们说,客外主所谓“势所必至”的“势”及“必”包括整个底人力,正是谓此。不过客中主如亦都是这样想,都以为,别人“必”都“起来”,我一个人“起来”不“起来”,没有关系,则所谓“势所必至”的势,亦即没有了,而其必亦即不必了。
老子说:“强梁者不得其死。”强梁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横冲直撞。愈撞愈多,他碰钉子的机会愈多,所以强梁者没有好结果。谚语说:“跳得高,跌得重。”亦是谓此。不过这亦是客外主的说法。人若因知此理而不使他自己过于强梁,固然是很好底。但如所有受强梁者欺负底人,都应用这一句话而不给强梁者以钉子,则强梁者,不但可以得其死,而且还得其所了。受强梁欺负者是客中主,如果客中主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让恶人来磨恶人吧。如果每人都让别人作恶人,去磨恶人,则即没有磨恶人底恶人,而只有恶人了。
在以上底讨论中,我们并不要说孟子的这几句话,本身是错或不错。这个是另一问题。我们只是说无论他们的这几句话错或不错,他们的这几句话是以客外主的资格说底。
辩证物质论特别应用在历史上,用以解释历史的进步,即成为物质史观。决定历史进步的主要底力量是经济,所以物质史观亦称经济史观。我们现在并不要讨论辩证物质论,及物质史观或经济史观本身的对或不对。我们现在所要指出者,是不管这些论或这些史观或对或不对,但应用他者若不分清客外主与客中主的观点的不同,则这些应用一定要成为错误底。
辩证物质论者,以及物质史观或经济史观者,最好用“必”字。他们常说“必然”或“必然地”。他们是不是可用这样许多“必”字,其所谓“必”,究竟“必”到什么程度,我们于此都不讨论。我们只说,他们说“必”的时候,他是以客外主的资格及态度说底。这个“必”里面,包括有整个的人力。
“一个资本主义底社会,如将资本主义性发展到了极点,必变为社会主义底社会。”这一句话,无论对或不对,是站在资本主义底社会之外,以客外主的资格及态度说底。如身当其事底人,例如某资本主义底社会的劳工阶级亦信任这个“必”,以为社会主义底社会,既然是“必”来,他们可以坐待其来,则这个“必”亦即不必了。这一种不分别客外主与客中主的观点的不同,而只用滥用公式的办法,即所谓机械主义。
我们现在常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这是我们的信念。有信念是必要底。不过我们同时要知道,我们都是抗战建国的事中人,都是客中主。我们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时候,我们要知道,这两个“必”字中间包括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努力。我们若以为,既然胜是必胜,成是必成,我们何妨坐以待之,则这两个“必”即不必了。这是我们所要特别注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