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好时光:一位乳腺癌患者的康复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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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那个如同重生的手术

手术这一天是个星期四。早上五点多,护士过来测量体温时,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尴尬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紧张,我竟然提前来了月经。我一度担心,医生会因此不为我手术,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

六点多,小白赶到医院。在他来之前,我已经洗漱完毕,而且擦了一点儿粉底,画了眉毛。我知道,术后一定会有同事和朋友来看我,而我也准备好了迎接一切,就算是真的要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儿。几天前,我在亚庇的海边晒黑了脸,真不想邋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我可能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在。

我要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不论怎么样,哪怕心里战战兢兢,我们相互都维持得十分稳定。时间过得太慢、太慢。等待手术的时间都是煎熬。

杀时间的方法,依旧是两人共打一部手机,天天爱消除,两人配合默契,各据一方,指尖迅速划过手机屏幕,次次都能打个高分。

没一会儿,江南也来到医院。她是个夜班编辑,前一天凌晨一点多才下班,让她早起的事情极少。她说本不想来,只是担心我会怪她没义气,所以必须来走个过场。她说这些只是想让气氛放松点儿,于是我也配合着。

江南说起昨天和岳亮去云林禅寺祈福。她说:“你啊,快点儿好起来吧,总借着生病折腾我们做这个做那个,以后要对我们好点儿呢。”

我说:“好的,好的。”

时间过得太慢、太慢。三个人聚在一起,还是打游戏。

谁都不提手术。

“小肖……”同事刘姐突然红着眼圈过来。刘姐今天来Z院体检,听说了我的事情,顺便来看看我。刘姐说手术一定会很顺利,肿瘤不会转移的,病灶还小,不会全切的……刘姐的眼泪在眼圈里几乎夺眶而出了。

我却听得郁闷烦躁,借口去了下卫生间。外面的低气压马上要逼我“破功”了,难道要上演抱头痛哭的戏码吗?我不能。我躲在卫生间里深呼吸时,护士叫我去手术室。

告别了刘姐,在护工的陪同下,小白和江南陪我去手术室。

Z院很大,手术室在另外一个楼。通过五号楼的走廊,曲曲折折,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上了电梯,也不知道到了几楼,再一出来就到了手术室。

悠悠站在手术室门口,忙着给在手术室工作的同学打招呼,以她能做到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支持,让我安心面对。

我面无表情,可胸口像要崩裂了一般的疼痛。走进这扇门,以往的一切都结束了,而我的人生是重新开始还是结束?

我不敢与小白对视,偷偷在他签字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表情凝重,脸色极差,他的脸上分明写着:很怕,很担心。

我不敢去看江南,直到走到手术室门口,她拉着我的袖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我在H市最亲密的朋友,她的脸上写着满满的伤心,满满的难过,说不出口的疼惜。

我不敢说任何话,我面无表情地挣开她的手,心里却汩汩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手术室。只是她的那张脸,在我以后岁月里的任何一刻想起,都会泪流满面。

悠悠的同学是个护士,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手术室。我已不记得她的脸,她细语轻声,很亲密地挽着我的胳膊:“我只是个护士,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你放松,你放心吧,文主任技术很好……”

我一边和她客套,一边被引到手术台上。

我平躺在手术台上,头上是明亮得过分的天花板。上次躺在手术台上是五年前,为了迎接女儿的出生。而此时,是为了对抗命运。两种心情,两种情绪。

命运啊,为什么会有如此安排?

这35年,可有遗憾吗?不能养大女儿,不能为父母养老,这两件事让我心痛难忍,死不瞑目。此外,我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实现的心愿,也算遗憾。可我被人爱着,我爱着这世上所有,红尘漫漫,全是不能割舍。

麻醉师过来为我打麻药。打麻药有些痛,疼痛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感叹:“这真是一间好大的手术室。”麻醉师说:“是啊,这间是最大的手术室。”这之后,我就进入了麻醉后的昏迷状态。

再醒来,我听到有一位我看不清面目的护士叫我:“你感觉还好吗?”

“好。”

“你的情况不太好,你心里有数吧。”

“有。”

“手术很顺利,都割掉了。”

“全都割掉了?”

“嗯,割得很干净。”

原来最坏的一切都应验了,我竟然非常的冷静,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听到隔壁床上的男病人哼哼唧唧地要水喝,我猜我在麻醉复苏室。

见我十分清醒,两个护工以及一名麻醉师把床上的我推回病房。曲曲折折的走廊,不断变化的天花板,电梯里挤满了人,各种人间的嘈杂都回来了。

我回来了,在命运的安排下,回来了。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很多熟悉的脸,江南、岳亮、悠悠,还有小白。

手术室推车的护工手脚麻利地把我放回到病床上。好像我是一截干枯的木桩。

我上身被一条束缚带紧紧地箍住,真的像一截木桩。木桩是不会感觉到疼的。我头脑特别清醒,嘱咐小白,让门外所有的朋友都离开医院;打开我的电话,分别给关心我的朋友打电话,回短信以及微信,我一口气说了岳海、林子华、兰伊、丽等八九个名字,小白一一去做,我听到他在客气地和大家汇报我的平安。

我出奇地清醒,不再悲伤。

报过平安之后,小白安静地坐在我的病床前,帮我按摩脚底。就像我五年前,生了女儿那样,这种熟悉的肌肤的接触会让我感觉踏实、安全。

意识清晰,但是疲倦难抵,看着眼前的盐水瓶子,液体一滴滴地掉落,我的眼睛渐渐地合上,昏睡过去。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这期间,我看到同事沐老师、陈主任过来看我,我咧嘴笑了笑,大约也说了些客气话,却提不起力气招呼,就又睡着了。

四天前的早上,我得知自己患了肿瘤,此后我调动了所有的情绪去面对,至此尘埃落定。

弃我去者,已不可留。乱我心者,今后再忧。不如先休息休息,一切都等我醒了再说吧,就像郝思嘉说的那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下午,悠悠过来代替小白照顾我。全麻手术后,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看到悠悠坐在我床前。问我是不是口渴,要不要擦擦口唇?挂了这么多袋盐水,要不要小便?空调开得温度低,要不要盖多些被子?

我全部都可以,不需要帮助。

一个人最无助时,一定是不能自理的时候。就好像在我生了女儿之后,趁护工不在身边的时候,一个人拼了力气,不管疼痛,坚持自己下床。能够随意行动,生活可以自理,是非常大的自由。躺在病床上的人却不再拥有这种自由。

直到小白赶过来,我才说想小便。

可在床上解小便,实在让人尴尬。我明明感觉到腹部涨得有点儿痛,却无法在躺平的情况下解出小便。哪怕小白让我放松,让我不要想太多,括约肌出于惯性,不听从身体指令。

悠悠十分有经验,她用热毛巾敷在我的腹部,身体最终打开了思想的束缚,成功地使用了便盆。

术后,没什么特别难熬的记忆,只是使用便盆小便最让我印象深刻,也是很多病友难忘的一关。

那天夜里,小白在病房陪我。麻醉的反应渐渐消失,意识渐渐流回到体内,我越来越清醒了。头脑清醒的时候,疼痛也开始有了感觉,某些个瞬间,我感觉到小白在为我抚平紧皱的眉头。

我不想他再为我担心了,我要马上好起来。

第二天,文主任来查房。她亲口告诉我,手术很顺利,七颗淋巴冰冻病理结果都是良性,手术只切割了乒乓球大小的病灶部位,并且为我做了局部整形。文主任很轻松地说:“是个小手术,抗生素也只挂一瓶,如果你觉得还好,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原来,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我从心底感谢这位看似冷酷的医生,是她打消了我不合实际的想法,也缩短了我哀悼过往的时间。

临出病房前,文主任回头嘱咐我:“即便做了局部整形,你的胸部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术后肿胀消除后,两侧差距会越来越明显,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原来,她还记得,记得那个在谈话时失声痛哭的女人。言语冷得像冰块一样,内心却心细如发(此后多年,我都亲眼见她提前一个小时上班,亲自为患者换药、查验术后伤口,不管多忙都会每天看看住院病人),她是一个好医生。

文主任查房结束后,我也下定了术后第二天出院的决心。一方面是三人病房实在休息不好,另一方面,我实在想离开医院,想躲在家里慢慢调整心态。

甲状腺癌、乳腺癌,病房里塞满了患这两种癌症的病人,病人多得住满了走廊,每一天都有如我一般哭泣的女人住进来,每一个病房里都住着光头的化疗女人,负能量太多,我对抗不了。

于是,术后第二天,我慢慢地下床,走出病房,回家休养了。

你看,对我如同重生一般的手术,其实是个小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