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好时光:一位乳腺癌患者的康复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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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白雪公主的妈妈为什么会死

那天下午,我出院了。小白把车直接开到家楼下。

傍晚时候,天气还闷热,我穿着医院蓝白色条纹的长袖病号服,脚踩在小区的水泥路上,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离家两天,却仿佛历经沧桑,转过了四季。

心里一片凄惘。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找来剪刀,剪断了手上戴的住院病人的黄色腕带。剪断的腕带上是6区6床的编号。没有这个腕带,脱下病号服,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从前呢?

家还是那个家,我还是那个我,只是似乎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变得沉默了吗?还是大家都沉默了?

我对自己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午夜突然醒来的瞬间,仍旧是不真实的;只是每天几十个工作电话可以不必接了,我终于觉得这些电话并没有那么重要;只是我开始被人照顾,被探望,被鼓励,被不断地告知:要坚强、要乐观、要想开些,长期生存率并不低。

我想尽快好起来,似乎那样就能回到过去,那个生龙活虎的自己。我尽量让自己能够自理,还好洗脸、吃饭、穿衣服都可以用右手完成,用左手提裤子这事也要分解动作才能完成,很多时候都需要别人帮助。

那几天,H市还有些热,大概是身体虚弱吧,尽管家里开着空调,可喝水、吃饭、略微走动就是一身汗。胸部绑着束缚带,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最不习惯的是睡觉时,我一向喜欢趴睡,可为了避免压迫伤口,我只能平躺。

我睡不舒服,可是却一直睡。睡觉也是逃避的一种方式,至少不会烦恼。我很想一夜醒来就白头,可是不知道会不会活到满头白发。

术后饮食以清淡为主,可为了加强营养,婆婆还是翻新花样地煮汤给我,骨头汤、老鸭汤,撇去浮油,留下清爽的、很有营养的汤。

我病后,婆婆第一次在我面前谈她生病的事情,婆婆也是一位乳腺癌患者。她是个能干的人,家中里里外外都靠她操持。她病时,大儿子刚刚工作,小儿子还在读高二。

她一个人从老家乘火车来医院做化疗,再一个人乘火车回家。有一次在火车站候车时,她实在太难受,在卫生间里吐了好一会儿,吐好了继续乘车回家,回家继续操持家务。

婆婆生病的事情,村里很少有人知道。要强的她,对家人以外的几乎所有人隐瞒了自己患病的情况。熬过治疗的痛苦,用她的坚强和努力,支撑起了一个家。她熬到孩子们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依旧为家庭付出,照看孙女、帮助儿子,不断忙碌,甚至现在要照顾患病的儿媳妇。

相比婆婆,我现在的条件好太多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可以和她一样,等到孩子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术后,病人的患侧手臂运动会受到限制。术后第二天,护士会要求病人做前臂、肘关节屈伸运动及握掌运动;术后第三天,渐渐开始做术后一侧上肢上举运动;术后第四天,患肢可做向上抬举的动作,直到超过头部……以往那些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变成康复锻炼内容,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睡觉实在是不舒服的事情,为了避免压迫伤口,我只能侧睡,非常不习惯。

每天吃吃睡睡,有点儿像坐月子的感觉,只是家里安静得过分。

实际上,在家里休整时我吃得下、睡得着,只是渐渐在意“我还能活多久”这种没意思的问题。我知道,乳腺癌术后五年的生存率只有90%。谁能告诉我,我是不是那活不下去的10%?我突然意识到,人生可能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长。

再联想到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年初突然发现自己患了宫颈癌,割掉了子宫,她再也没有机会做妈妈了;某合作单位的28岁的年轻妈妈,体检发现自己患了肺癌,六个月后,留下不到一岁的孩子,去世了……

如果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那些看上去最简单的平常心愿,都未必有机会实现。我还没有带父母出门旅行过,我的长头发还没蓄起来,我还没能拿到硕士学位,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

在等待病理报告的日子里,偶尔会闪现出这些负面的信息。但我依旧存有侥幸心理,依旧会把自己归在最幸运的那类人里,不过做了个小手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可能马上就能回去上班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我摘掉了束缚带,穿着宽松的衣服,和小白、女儿下楼赏月。据说这一天的月亮超级大。橙黄色的月亮,低垂在夜空上,像一面铜锣。满街都是赏月的人,每个人都幸福满溢。

只是我,心若死灰,对一切充满怀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满街的人看到的是彩云伴明月,而我看到的只是乌云遮望眼;人道是花好月圆人婵娟,对我而言不过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不过是一周过去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没变,而我的世界一切都变了。

星辰转移,银河系散乱。

术后一周复查,文主任撕掉覆盖在我伤口上的纱布。她说我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可以一切如前,可以不必理会伤口,洗澡也没问题了,只是锻炼不要操之过急,还是要慢慢来。她分析了我的病理报告。告诉我,我需要进行化疗,四次;放疗,两个疗程;内分泌治疗,五年。

现实的打击让我的心情一度跌到谷底。

说起来,我一贯健康,感冒都很少,我很难接受自己真的患了肿瘤,更不会把化疗这么可怕的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化疗,让我再也不能心存侥幸、逃避现实了。而长达五年的内分泌治疗,已经剥夺了我再做母亲的权利。

那天,我送走了来照顾我的婆婆和妹妹,恢复以往的三口之家生活。我的左侧胳膊虽然不够灵活,却基本可以自理。晚上,为了一点点小事,我对女儿发了脾气。之后,我看到小白那张十分无助、无力、无措、疲倦又有些绝望的脸,他第一次叹了气,却什么都没说,逃避似的穿上鞋子,拿起鞋柜上的钥匙,打开房门,伤心地离开了家。

他第一次在我患病后表示出软弱和悲伤,还有逃避。

看着他那么难过地离开家,家里只留下情绪失控的我和幼弱的女儿,我突然心里十分内疚,对他很抱歉。发短信给他:“对不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女儿。”他回信息很快:“我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差,女儿还小,你耐心点儿。”看着这条短信,我突然泪流满面。不知道为什么,生活突然变成这样,而我却没有任性的权利,哪怕我不需要做一个好妻子,却必须做一个好妈妈。

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面对这样的现实?脑子里乱糟糟,只有眼泪随着心意,肆意横流。这时,女儿走过来,说:“妈妈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不烦你。”她拿了纸巾替我擦拭泪水。这个举动更让我泪如泉涌,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崩溃痛哭。

痛哭之后,面对惊慌的女儿,我还是要当坚强、勇敢的妈妈。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对她说:“对不起,女儿,妈妈虽然是大人,却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希望你不要介意,现在心情好了,你不要害怕。”

女儿似懂非懂,但是看到妈妈恢复正常,神态也马上放松了。

为女儿简单冲洗,监督她刷好牙齿,开始讲睡前故事。

女儿是个公主控,对白雪公主的故事尤其喜欢,这个故事她听了两年,听了无数次,却还是像第一次听时那么喜欢。这一次,讲到白雪公主的妈妈去世了。她突然问我:“白雪公主的妈妈为什么去世?”

“是生病吧。”

“妈妈,你生病了,会不会死?”

“不会的,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然后看着你长大、结婚、生孩子……”

那么小的女儿突然问了这么严肃的问题,让我分外难过,也让我更加坚定、坚强,为了减少复发的概率,化疗就化疗吧,如果白雪公主的妈妈化疗可以活下去,她也一定会勇敢地去面对的。

第二天早上,我养的渐渐枯萎的牵牛花,竟然开了一朵小小的淡粉色的花,正如我想象中的那种淡粉色。

这牵牛花种子是同事刘姐去年秋天带给我的。春天时,我就把所有种子播到花盆里,我一心期待它能开出粉红的、蓝紫的、奶白的等各种颜色的牵牛花。

借着暖暖的春天,没多久,牵牛花就长势喜人了,却在长得正茁壮时遇到酷夏,枯死一大片,虽顽强留下一些,却一朵花开的讯息都无。度过了难熬的夏天,某个秋凉的早上,枯叶上闪出一朵蓝紫的花,此后每天都有,一朵、两朵、四朵……不过只有蓝紫一种颜色,不讨喜。没想到,后来还是开了一朵淡粉色的花,算是生命的惊喜吧。

很多时候,你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种子,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气候,至少可以留存实力,熬过逆境,然后开一朵,哪怕不可心的花。

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不能放弃。

我在术后逐渐恢复体力,化疗的日子马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