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安德特人的谜题
在这部分的结尾,我们有必要针对尼安德特人多讲述一些故事。尼安德特人是经久不衰、令人思绪驰骋的考古学谜题。这个非常成功的人类种族居于欧洲,在长达30万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其活动范围向西延伸到伊比利亚半岛,向东一直到乌兹别克斯坦和中亚西部的伊朗,其活跃时间甚至比现代人类还要长。尼安德特人的化石来自约70个地点,共计270多具遗骸,这样的记录对考古学来说的确非常完善,不能用“罕见”这样的词来形容。然而,大约在3万年前,尼安德特人突然在眨眼之间凭空消失了。从时间点上看,这与晚期智人的到来相吻合。这些晚期智人被称为克罗马农人(Cro-Magnons),在大约4万年前从非洲迁徙到了欧洲。这种一致性总让人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
那么,尼安德特人是谁,他们在欧洲干什么呢?尼安德特人的身体形态与现代人相比相当不同。现代人显得纤弱得多,而尼安德特人与早期智人一同起源于原始人类的根节点(约50万年前),体型相当敦实。特别是晚期的尼安德特人,四肢短粗、肌肉发达,面部隆起、下巴后缩、鼻子巨大,眼睛上方的眉脊粗重、发达,颅骨拱形长而低,脑袋后部呈现独一无二的圆髻状,还长着一个标志性的“桶状胸”。所有这些特征叠加在一起,使得人们在辨认尼安德特人化石时几乎不可能犯错。但是即使有这么多典型特征,如果让一个尼安德特人穿上衣服,再把他扔到某个现代都市的大街上去,估计也只会短暂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我们对桶状胸、矮胖子等特征早就见怪不怪了,反而不会关注到尼安德特人那乱蓬蓬的头发下独特的颅骨形状。
或许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的关系成了一个经久不息的话题,学者们每次讨论起来都热闹得像过节一样。1856年,第一具尼安德特人的化石遗骸在德国杜塞尔多夫附近的尼安德特山谷的一个岩洞里被发现。起初人们看到尼安德特人弯曲得很厉害的腿骨(这不就是佝偻病的症状嘛)和矮粗的身材,还把它当成退化的人类。然而,随着在西欧和地中海东部发现了越来越多相同的样本,人们开始意识到,尼安德特人是一个广泛分布的人种,并认定他们是现代欧洲人的直系祖先,而克罗马农人是在之后出现的。接着,反对这个观点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将近10年之久的时间里,尼安德特人又被当成一个已经灭绝的人类旁支。最后,还是分子遗传学的证据站出来盖棺论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像不像脑力过山车,转了好多圈后终于到了终点?
传统观点认为,现代人类的不同种族都是由当地原住的直立人进化而来的,尼安德特人只是人类在欧洲进化的一个中间步骤而已。分子遗传学的证据彻底推翻了这个观点,不管早期的直立人在欧亚大陆上位于何处、待了多久,现代人类都是从早期智人走出非洲起源的。
不过,如果所有的现代人类都只是披着各式皮囊的非洲人,那么为什么尼安德特人被造物主遗弃了呢?答案同样隐藏在DNA里,但是,别被电影《侏罗纪公园》欺骗了,从化石中提取DNA实际上是一件既让人跃跃欲试又难于登天的事情。所幸,由于尼安德特人的化石还不那么“老”,有时还是有可能搜出一些没有受到石化过程影响的软骨或骨骼碎片的。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20世纪90年代,瑞典遗传学家斯万特·帕博(Svante Pääbo)和他的同事利用原始的尼安德特人标本,设法在上臂骨的位置提取了一些细胞。事实证明,尼安德特人的DNA远远超出了现代人类DNA的变异范围,他们不可能是现代欧洲人的祖先。尼安德特人与黑猩猩的DNA比对结果表明,尼安德特人的确属于人类进化树的一个分支,但他们与现代人类的DNA差异又清楚地说明,二者所拥有的最近的共同祖先生活在50万年前,而这个时间点更靠近智人族谱的根节点。后来,研究人员针对其他一些较晚期的尼安德特人的标本也做了一些类似的分析,结果并无二致: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类肯定不属于同一个血统。
目前学界的观点是,尼安德特人代表了最早一批从非洲进入欧洲的古智人的后代。人们在欧洲挖掘出了大量距今50万~30万年前的早期智人化石,从解剖学上看,这些化石所代表的物种与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发现的、大约处于同一时期的早期智人大同小异。而这些化石当中很多也呈现出了“尼安德特人式”的特征,如身体敦实矮粗、眉脊厚重发达等,因此,如果认定尼安德特人源自早期智人,并且在欧洲独树一帜、持续进化,看起来也是合情合理的推断。
当然,尼安德特人最终进化出了一套独一无二的特征。其中一些特征,毫无疑问是遗传漂变(genetic drift)的意外结果,因为在迁移到欧洲后的几千年内,尼安德特人脱离了远在非洲的亲戚,几乎与世隔绝。其他的特征,如四肢短小、体格矮胖、大鼻子,极有可能是为了适应欧洲冰河时代寒冷的气候。关于这一点,看看生活在寒冷环境中的现代人类就会明白,因纽特人也呈现出了类似的身体比例特征。现代人类哪怕只在高纬度地区生活短短数万年,跟那些祖祖辈辈居住在热带、高大修长的人比起来,也会呈现较大的差异。实际上,四肢短小有利于减少热量耗散,而这是高纬度地区大多数哺乳动物的共同特征。
最终,尼安德特人还是灭绝了,而这件事发生在2.8万年前。想想看,这有多么严重,2.8万年,也就是往前倒推1000代的时间。在欧洲大陆上,现代人类的祖先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一伙尼安德特人。一切似乎伸手可及、历历在目。那么,是什么导致尼安德特人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呢?
再回过头来看看那个巧合:欧洲人的直系祖先克罗马农人来到欧洲的时间和尼安德特人消失的时间惊人的一致。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长久以来阴魂不散的那个词:种族灭绝。毕竟,我们自己就有着活生生的、痛苦的记忆,往近里说,欧洲侵略者对澳大利亚原住民和南美印第安人曾犯下的令人发指的屠杀罪行,仿佛还在不断提醒着人类。诸如此类蓄意而为的还有被欧洲殖民者猎杀至灭绝的塔斯马尼亚土著(native Tasmanians)和开普霍屯督人(Cape Hottentots)等。当然,还有一些原住民大规模死亡的事件纯属意外。例如,20世纪南美的印第安部落曾遭受毁灭性打击,而导致这种破坏的原因是一种在旧世界的移民和传教士眼里微不足道的儿童病:麻疹。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曾在他的著作《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Germs and Steel)中对此有过描述。所以,要找出尼安德特人消失的原因,疾病有重大嫌疑,毕竟,克罗马农人来自炎热湿润的非洲,那里本身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病菌滋生地。
气候似乎也难逃嫌疑。距今10万~3万年前是一个关键时间段,这个时期的气候模型表明,尼安德特人的定居点在向北延伸的过程中,冬季的气温给他们带来了很大限制。尽管尼安德特人的身体已经开始适应寒冷地域,但似乎存在一条温度线。低于这个温度,尼安德特人就无法应付了。随着最后一个冰河时代逐步深入欧洲,尼安德特人的活动范围也被迫逐渐向南移动,越来越靠近伊比利亚和意大利半岛的温暖环境。来自冰核的证据告诉我们,这一时期的全球气温波动剧烈,波动周期动辄以10年计。对任何物种而言,这种情况都很容易造成不可逆转的人口锐减。因此,很有可能,尼安德特人总会发现自己在错误的时间,被困在了错误的地点。
相比之下,克罗马农人就没有那么捉襟见肘了,在同一时期,他们走得更往北。尽管他们在体格上缺乏应对寒冷气候的条件(他们从非洲来,身体条件还是更适应热带地区),但他们应对起低温来似乎游刃有余。这也许意味着某种文化差异,尼安德特人众所周知的技能是穴居和用火,没听说过他们也擅长制作服装啊。
尼安德特人在民间神话中占据了大量篇幅,但是,他们的故事与宏大的人类进化历程比起来,只是在欧洲大陆上发生的小插曲而已。人类的进化在亚洲和非洲又是另一番景象。在亚洲,也许是因为直立人和晚期智人之间没有过渡物种,在大约6万年前,后者从非洲杀将过来,在南亚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展开了一场极速赛车般的扩张,这也许是同属人类大家庭的两个不同人种之间唯一一次交手的机会。但如果他们真的撞在了一起,原本居住在中国和东南亚的直立人也不会有任何胜算。
有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值得我们警觉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有多么奇怪:自尼安德特人灭绝至今的2.8万年期间,始终只有现代人类这一种人科动物存活于世上。从人类进化的500万年历史来看,这可是绝无仅有的2.8万年,在其他时间段里,都至少同时有两个人种(最多时甚至有5个人种)在世上游荡。这些人种还时不时地、满怀警惕地互相撞上一撞。2004年,一个新的“小矮人”物种弗洛里斯人(floresiensis)在印度尼西亚东部的弗洛里斯岛上被发现,人们总算舒了口气。这些小矮人身高1米左右,出现于1.8万年前,是直立人的后裔。当地一直流传着住在丛林中的“小矮人”的故事,这下也有了确凿的出处,还增加了新的含义。
近年来有一种不好的倾向,人类总是刻意地夸大自己如何出类拔萃,而这或许已经把我们拖入了自鸣得意的陷阱。就像所有“老来得子”的家庭中的“独生子女”一样,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理应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但实际上,与我们年迈的亲戚相比,人类已经无须再证明自己有多重要、多优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