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分到口粮的男孩
我家住在从重庆通往湖北的一条交通要道上,门前是由青石板铺的官路。由于房子的大体走向与道路垂直,所以取名“横店子”。房子四周都是水田,是山区中罕见的宽阔地方,显得安全。于是往返重庆与湖北之间的行脚客官都喜欢在我们家落脚。同样因为交通方便,村里(当时叫大队)会议都是在我们家开。
那年冬天的一天晚上,村里的人照例到我家开会,主要议题是年终决算,根据村民们的工分来分第二年的口粮。除了工分外,另外一个就是统计每家的实际人口。母亲怀着已经足月的我,大着肚子忙着添水加柴,热情地招待开会者。
会议进行中,一个村民领着卫生员来到会场,向村长报告他家那口子已经生了。村里的会计是我的一位远房叔叔,一边哗啦哗啦打算盘,一边高声吆喝:屋头的大嫂,要生娃儿就前半夜生哈,散会之前还生不出来,明年你家娃儿就没得口粮吃了哈……
会议到深夜才结束,母亲开始疼痛了。破晓时分,我顺利出生。但母亲却发生了产后大出血,大哥去10多公里外的乡(当时称公社)卫生院请来医生才止住血。可能是由于失血过多,或者是由于生我的时候母亲已经40岁,无论如何想办法,甚至服用了穿山甲之类的猛药,我也没有奶水可吃。更为糟糕的是,正如会计所说,尽管我们家里添了张嘴,但在我出生的第一年里,却没有宝贵的口粮!
所幸族中一位婶子也刚生小孩,于是时不时接济一些奶水给我。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吃“小灶”。小的时候,稀饭、米粉、面糊糊。再大些以后,“小灶”就变成一大锅土豆、红薯或玉米中间蒸的很小的一碗米饭。秋收之前大人们实在找不到米了,我也只好一百个不情愿地跟着吃杂粮。于是,现在只要有人在城内聚餐或去农家乐时点窝头、玉米团子、煮红薯,并高度赞扬这些食品如何健康并大力推荐的时候,我都不以为然。你说它们好吃,哼!让你一个季度甚至一年都吃这些,你就会知道还是大米饭和红烧肉好吃了!
这些事情当然都是后来和母亲一起给村里放牛时她讲给我的。我自己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是被放在老家背小孩用的背篼里,在一处梯田上大哭。还有一件事就是与小伙伴玩水时掉进水坑里,呛了很多水,等小伙伴跑到几百米外把我父亲叫过来时,我已经自己爬了上来。还有一次,就是我和“分我奶吃”的那位堂兄一起在他们家刚建好的房子里玩火,结果堂兄不小心将堆在墙根的一堆木头烧了起来。幸亏我父亲在不远处干活,拎了几桶水将火扑灭,否则我堂兄非得被叔叔给生煎活剥了。
4岁半开始,我就和母亲一起为村里放耕牛。名义上是母亲放一头,我放另一头,其实是母亲看着两头牛和一个调皮的我。这份活儿可以让我每天挣工分4分,相当不错了。父亲和大哥那时是全劳力,每天也就挣10分而已。老家的耕牛都要被穿鼻子,也就是在两个鼻孔中间的鼻中隔上打一孔,穿上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打一个结,另一头就用来牵着牛走。牛怕疼就服从管教了,这就是所谓“牵着牛鼻子走”。
但我负责照看的耕牛属于“牛坚强型”,即使鼻子被人牵着,反抗人类、争取自由的精神依然存在。在与牛进行的“拔河比赛”中,多数时候以我失败告终。据说最夸张的一次,牛的头一挥舞就将紧紧抓着牵牛绳的我抛进了冬水田里。
最深刻的记忆是一个夏天,暴风雨来临之前,我已经回到了位于一大弯梯田最高处的叔叔家中。村民们都在那里避雨,母亲以为我在梯田的底端没有回来,怕我被山洪冲走,冒着大雨在田埂上一遍遍地呼喊我的小名。我听见了,但一个外族叔叔捂上我的嘴,不让我回应母亲的呼唤。我的反抗是坚决的,也是徒劳的。
直到大雨停了母亲也没有找到我。她哭着回来,我见到她放声大哭。母亲哭笑着骂那个叔叔。回家后母亲就发烧了,几天都没有缓过劲儿来。从那以后,我对那个叔叔恨之入骨,直到2009年回老家,也下意识不和他搭话,尽管他已满头白发。原来恨一个人,真的是可以入骨的。
更多的记忆就是不断地生病和看医生。我出生时,父亲50岁,母亲已经40岁。即使按现代人的生活条件和健康状况,也属于高风险生育。女性年龄超过35岁以后,分娩各种畸形的几率成倍上升,尤其是先天愚型。这是一种染色体异常的疾病,又称“唐氏综合征”。现在很多医院有很完善的产前检筛查和诊断系统,能最大限度地防止悲剧的发生。
所幸我没有这种类型的疾病,但由于缺乏乳制品尤其是没有母乳可吃,体质一直不好。我当妇产科医生以后,一直都尽心尽力宣传母乳喂养的好处,尤其是产后的6个月或者1年以内。我总认为,几千年的自然法则一定有它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