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弹片
奶奶既是个瘸子又是个瞎子。她始终坐在老屋的石墩上晒太阳。自从老屋前面堂叔的三层大屋建起来后,奶奶就认定是那大屋子遮挡了自己的目光,直至最后几乎完全失明。但是当有人从她前面走过,她会问我:“是不是有狗经过?”这是我与奶奶相处的短短几年中记得的唯一一句鲜明的话语。
坐在她的棺材之前时,我只有九岁。老屋点着马灯,灯影与人影幢幢跳闪,亲人们各自头上缠着戴孝的白布,唯有我愣愣地坐在黑沉沉的棺材前面,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还不能体会一个亲人离去时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这个要等到几年后另外一位亲人离去我才体会得到),我只是觉得惘然。眼见着众人为奶奶清洗身体后穿上寿衣,裹上白布,小心翼翼放进狭窄的棺材内腔,再在奶奶肉身上面铺上石灰,钉上棺材盖子。然后三天三夜为之守灵。棺材盖上置放了一大钵米饭,米饭上插上一把筷子。我眼看着米饭从弥漫暖甜的香气到冷成干米粒,上面铺上了一层香灰,这是给我已经不再呼吸的奶奶吃的吗?她吃不动这么多,她的牙腔里只有败红色的牙床可以勉强抿碎一些米粒。而当年爷爷打长工时,在家里的奶奶是无权上桌吃饭的,她只能看着爷爷吃,吃剩下的才是她的。
她是一点点逐渐死去的。老屋外面行人只听得屋内孩子哭声震天以为是没人管,待进去一看奶奶木讷地坐在阴暗的堂屋里,摇着轿子。苍蝇在还是婴儿的我的脸上跳来跳去,奶奶也不太管。她在无光无声的世界里,外面的光影声响对于她来说是极为渺茫的。待我稍微懂事起,我和堂弟们在老屋的泥地上打闹,奶奶依旧坐在角落,满头花白头发梳到后面绾成一个小小发髻,穿着缀有盘扣的棉布青黑斜襟上衣,早年包过的小脚穿着皂色锥形小鞋。她肉身一动不动地存在于老屋,可是任是我们怎样哭闹,她都毫无反应,仿佛她的魂魄已经悠然飘散。到了她彻底老了,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也是从来听不见她一句话来呻吟久久不离去的病痛。爸爸拉我的手走到她的床前,让我叫奶奶“回家”。床上罩着灰黑色蚊帐,被子上躺着枯瘦干瘪的老人家,她头发散乱,颧骨下的肉全给削去了。我叫:“嬷,嬷,嬷……”她仿佛从深睡的梦中被吵醒,小小地答应了一声“哎”。然后我去上学,放学回家她已经在棺材里了。清晨我被叫醒,老屋挤满了人。两个叔叔和爸爸穿着白色孝衣跪在棺材前,奠拜仪式结束后,棺材被众壮汉抬起,出屋沿着村庄外面的田野走去。棺材后头跟着所有的亲人们。我杂在戴孝的人群中,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死亡游行。奶奶死了,我内心中没有悲痛,没有难过,只是好惆怅地走在寒冷的冬日田野中。遥想当日我、堂弟和奶奶坐在板车上被哥哥推着回家,奶奶到了三岔路口要下来走。我们在车上展眼见她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往村庄里挪去。她从来不会告诉我们她腿的事情。我只听到邻家婶娘告诉我那是日本飞机轰炸时候的事情,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大伯躲避炸弹,却不料一个炸弹就在不远处炸响,强大的气浪轰到了奶奶,在奶奶的腿上留下了终生伴随的弹片,也带走了大伯年幼的生命。婶娘形容那炸坏的烂腿没有钱去医治,只能让它腐烂生蛆,散发阵阵恶臭。奶奶什么都不说,她只是悄悄地死去了,在战争、灾荒、饥饿、病痛中默默死去,然后我们看到沿路站满看热闹的人们,我们听到鞭炮一路清脆的响声,我们闻到田野清冽的泥土气息,就这样她永远离开了。
所有知晓奶奶早年事情的人都离去了,我唯有借助那一次灾难性的日机轰炸来确认奶奶的生命转折点。“1938年6月24日,海军威宁号炮艇,正在马当附近执行任务,敌机九架,突然顺江飞来,轮番轰炸。江水掀起数丈之高,满江浓烟滚滚,不辨南北。艇体多处中弹,烈焰腾空。艇长李孟元以下所有官兵,在烈火中挣扎,直至与炮艇一起沉没于江水之中……”史料明白地写道。“敌机九架”投下无数炸弹的其中一颗落在长江边的村庄,我想象在那一片恐慌的逃离中,奶奶是如何抱起尚是幼儿的大伯往村庄外跑,可以听到长江江面上炮声隆隆,可以看到村庄茅屋着火,每个人都叫着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往隐蔽处奔跑。此时,我奶奶的小脚是如何艰难地跑动,奔到村外竹林,一股强烈的气浪扫来,她由不得自己地摔倒在地,腿上一阵猛烈的疼痛……我难以想象她的丧子之痛,我只知道后面还有几个孩子因为疾病、灾荒而死,存活下来的只有现在的几个伯伯姑姑和爸爸。丧失了孩子,丧失了腿,丧失了眼睛,她是如何在这样漫长的人生中一步步忍耐下来的?
我遥想坟墓中经过二十年,奶奶早已成为枯骨,跟随她一生的弹片此刻也该是脱落沉埋于泥土中。她现在该是轻盈如云,漂浮在耕种了六十年的土地上。而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的弹片,无数被炸死、被饿死、被打死的魂魄们。奶奶在尘世间辗转了几十年后,与他们一起汇合,如生前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