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秦时代的“崇正抑变”
“正”与“变”是一个范畴的两个方面,既对立而又统一。“正”,居于本体、主导与正宗的地位;“变”,是由“正”衍化而来,不居于主要地位,或者说是“正”的附庸。我们所说的“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说不管如何变化,总离不开本体与正宗。中国是一个正统观念很强的国家,“正”代表的是正统,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权,有的封建统治者是排斥变的,“天不变,道亦不变”体现了统治者的愿望。但实际上,事物总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没有“变”就没有发展,“正”也就成了僵死的本体,所以不管历史上曾有多少人压制“变”、排斥“变”,但“变”总是排斥不了的,有时甚至出现“正变”互相异位的现象。这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决定的。
“崇正抑变”的美学思想,奠基于先秦时代。其奠基者是孔子。
孔子生活的时代,正是礼崩乐坏的春秋末期,他立志要拨乱反正,对于礼乐、诗歌,他都企图将它们纳入“正”的轨道。他首先强调“正名”,使一切“正”的事物具有名分。在《论语·子路》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在他看来,正名事关重大,只有名正才能言顺,事业的成功与否,礼乐的兴废,法律执行得合不合适,都一一与正名有关,正名关系到治国安天下的问题。但此处的正名,还未明确与“变”的关系。在《论语·卫灵公》中,他的“崇正抑变”思想表述得更加清楚了: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这里的“行夏之时”即实行夏历,夏历以正月为岁首,正月是春夏秋冬四时之始,万物皆从此而生。故孔子主张用夏历。“乘殷之辂”,即乘坐殷代的车子。此车名大辂、木路、桑根车,车上只有一个蒲团,当时的天子、诸侯之所以乘这种车,是向人们昭示俭朴。“服周之冕”,即戴周代的冕冠。据《论语》注疏考订,这种礼帽是上玄下黄,以效法天地之色。礼帽上还带垂旒,垂几根旒,要根据地位而定,天子与诸侯、卿大夫均有所不同,这都是礼的规定。这种冕还附带一种东西,叫作“黈纩”,也就是黄丝棉,用这种东西把耳朵塞起来。塞耳的目的,一是让天子、诸侯等清静,使其无为清静以化下民;二是不让他们任意视听。“乐则《韶》《舞》”,即乐舞用舜时乐《韶》和周武王时乐《舞》。《舞》,同《武》。孔子认为《韶》《舞》是尽善尽美的。《论语·八佾》说:“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舞》之所以备受孔子的推崇,因为它含有“揖让受禅”的内容,尧把天下让给舜,舜能传授尧之德,又把天下让给禹,在内容上是善的,在形式上是美的。而《武》舞是周乐,是歌颂周武王以征伐取天下的,有杀伐之声,虽然形式上很美,但内容上不算尽善。所以孔子说它“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述而》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可见孔子多么醉心于《韶》舞。
从以上叙述可知,孔子是推崇古乐的,但在春秋时代,民间音乐兴起了,而且颇为流行,那就是所谓“郑、卫之声”。对古乐来说,它是一种新乐,对古老的庙堂音乐来说,它是民间音乐,如以古乐为“正”,新乐就是“变”,这种新乐,有强大的生命力,不仅广大的老百姓喜欢,也有少数上层统治者也很喜欢它。比如春秋时代的魏文侯,在政治上还算是个礼贤下士有所作为的君主,但他却喜欢新乐,他听古乐常常昏昏欲睡,听新乐则不知疲倦。孔子与魏文侯不同,他对新乐采取排斥的态度,故说“郑声淫”“放郑声”。孔子在《论语》中不止一次地发表“崇正抑变”“崇雅抑俗”的观点。《论语·阳货》说: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这里又出现色彩的“正变”问题。古代以纯色为正色,以两色相杂为间色。正色指青、赤、黄、白、黑五色。《礼记·玉藻》:“衣正色,裳间色。”孔颖达《疏》引南朝梁皇侃说:“正色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也,绿、红、碧、紫、駵黄是也。”“恶紫之夺朱”,朱(赤)是正色,紫是蓝与红混合而成,是间色。将正色与不正之色(间色)互相颠倒位置,是孔子最讨厌的;间色不能充当正色。郑国的淫乐乱了宫廷正统的雅乐,也是孔子所讨厌的。看来孔子不仅在音乐的欣赏方面崇正抑变,而且在色彩的审美中也是崇正抑变的,他认为,间色是两种颜色混合而成,是一种变色、杂色,不纯正。按照《礼记》的规定,正五色可以做上衣的颜色,间色只能做下衣,色彩的崇正抑变也是十分鲜明的。
尚纯正之色,在古代已成为一种礼制。在周代,祭礼用的三牲(牛、羊、猪),都要用正色。周代尚赤,祭礼用的牛,毛色要用纯赤色的。羊和猪没有赤色的,便用黑色,黑色亦为正色。毛色杂的牛、羊、猪,连充任牺牲的资格都不够。这方面《礼记·郊特牲》等篇有详细记载,《诗经》中也有所反映。如《诗经·鲁颂·宫》:“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骍,即赤色。郑玄笺:“其牲用赤牛纯色,与天子同也。”又《诗经·小雅·大田》:“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这里的骍黑,指赤色的牛和黑色的羊猪,都是正色。夏、商、周三代,所尚之色不同,夏代尚黑,殷商尚白,周代尚赤,故三代祭礼,所用的牺牲,毛色有所不同,夏用黑色的牛,殷用白色的公牛,周用赤色的公牛。虽然有所变化,但仍不离正色。
色有“正变”,声(音)也有“正变”。在古代,以宫、商、角、徵、羽为五音,这是古代的五个音级,相当于现代简谱中的1、2、3、5、6。有的典籍称五音为“正声”。《六韬·五音》说:“宫、商、角、徵、羽,此其正声也。”正声之外,有所谓变声,常见者为变徵、变羽,变声比正声高半个音级,比较高亢,适合表现激昂慷慨的感情。但在雍容典雅的庙堂乐舞中是不准用的。有些场合,可以使用变声。《史记·刺客列传》写荆轲“至易水之上,既祖(祖饯),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这里对变声并无丝毫贬低之意。与“正变”在其他领域的鲜明轩轾有所不同。
从以上所述,可以粗略地看出,“正变”涉及轾礼、乐、诗、声、色等许多领域。先秦的审美观,从整体来看是崇“正”抑“变”的。“正”,是正品,是正宗,而“变”却往往被贬低、遭排斥。尽管殷代的大辂,周代的冕,坐着、戴着不见得舒服和漂亮,但它们却是孔老夫子心中的正牌货。尽管《韶》《武》之乐让听众昏昏思睡,但孔子却认为它是尽善尽美的,这是审美理想所决定了的。